照片里,那天还是满月,他的父亲怀抱孩子,与母亲并排站在步行街的原点酒吧门前拍照,温柔地笑着。
岁月如梭,有时候真的很残忍,可以带走一切东西。
余念感慨了一声,领了一张符号的照片,回了山郊的小别墅。
一路上,她面色凝重,死咬住下唇,许久不语。
沈薄偶尔瞥她一眼,温声道:“余小姐,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余念斜睥他,说出来让你开心开心?
“只是在烦恼案件,如果我们再快一点,说不定死者就能接受保护,就不会死于非命。”
“现在也不算晚。”
余念不语。
沈薄的声音逐渐柔软下来,如暮歌一般柔婉低哑,“只要努力去做,任何事都不会晚。”
他在宽慰她,真诚不掺杂一点杂质。
余念倒很新奇,挑眉看他一眼。
还真是,纯粹的宽慰之言。
他的脸上依旧是如沐春风的笑意,又温又雅,煨贴她的心脏。
好像被沈先生安慰的感觉也还不赖。
她对他的好感度,勉强提升了一点。
当晚,余念根本就没睡。
她趴在桌上,反复翻看那些照片。
没什么有关案件的进展,细节倒是发现了很多——譬如死者不爱干净,把袜子藏在柜子的夹缝中,还有椅子后面死了的蟑螂。
“头疼!”她大喊一声发泄。
小白弱弱递过来一只牙膏,说:“余念姐,你头疼,抹这个,抹到太阳穴上。”
牙膏的确有镇痛的效果。
但她可不是那种头疼啦,只能委婉解释:“现在好多了,谢谢你,小白。”
小白垂下深黑色的睫羽,缓缓地摇摇头。
沈薄也没睡,他小口小口抿着咖啡,在看一些美食访谈节目。
时不时,回问一句小白:“你喜欢煎马脑吗?”
小白仔细想了想,摇摇头。
“那么煎猪脑呢?”
他还是摇摇头。
“牛脑?”
他摇头。
沈薄抿唇,定定看他,“那么,你喜欢吃什么脑子?”
“我不喜欢吃脑子。”
沈薄的笑容凝固住了,许久以后,发出一声“嗯。”
大概是觉得小白无趣至极,跟他说话,简直对牛弹琴。
所幸,他转移了目标,问余念:“那余小姐呢?喜欢什么?”
“我喜欢沈先生闭上嘴。”余念刻意挤出一个温热的微笑。
沈薄弯唇,又转头去看电视了。
她把头发都揉乱了,还是没发现什么特殊的提示,从而朝小白和沈薄招招手,讨好地笑:“沈先生,小白,过来帮忙看看?”
沈薄笑得意味深长,“余小姐不是渴望我闭上嘴吗?”
小白为难:“余念姐,我对解谜一窍不通。”
余念一窒,喉头泛起一股甜味,一口血险些喷出来。
既然什么都帮不上忙,这两个人又为什么在客厅里陪她熬夜?
看她抓心挠肝很好玩?午夜小游戏?
她忍不住,问:“你们怎么还不去睡?”
反正又帮不上什么忙。
小白低头,欲言又止:“我想陪着余念姐。”
沈薄依旧笑得无懈可击:“我吃了宵夜,所以要看看电视,消消食。”
“很好,那么,请继续。”余念继续盯着照片,仔细翻看。
圆圈,一个点,三角形。
如果她是凶手,她留下这些讯息是想做什么呢?
啧。
恐怕凶手已经知道小白的身份被拆穿,警方还要继续缉拿她,所以就继续进行自己的杀人游戏?
但何必多此一举留下讯息呢?何况有枪,直接埋伏在外朝里开枪,然后逃跑岂不是更快?
还要刻别人的肚皮,她又不是职业描刺青的。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她在留下讯息,挑衅警方。
这个痕迹,一定和她的行踪有关。
如果是警告信之类的,直接留下信件不就好了?
难不成,这是什么地点的提示?
不知何时,沈薄突然走到了她的身后,他看了一眼,抵着她的耳廓,低低出声:“哦,0.3?”
“什么?”
他的气息带着强烈的男性荷尔蒙,刺激地她一个后仰,紧绷着挺直脊背。
单薄的耳廓上,那种酥酥麻麻的触感犹存,又热又烫。她的耳尖充血,再次加温,又放大了那种暧昧的拂动感。
余念如坐针毡,这种神经紧绷的状态反而助她加速了思维的运转,她反应过来:“零点三?是不是一个时间?零点三分?因为直接写3太直白,所以用三角形来代替吗?”
但是这样一想,又的确是。
她留下了一个时间,但地点呢?
没地点,岂不是徒劳?
“地点呢?”余念将大脑放空,颓然瘫软在沙发上。
她望着天花板上灼目的吊灯,眼前晕起一些小光圈,一晃一晃,像是一轮苍白的圆月。
圆圈,一个点,三角形。
她没由来地想到了那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汪圆月,又大又亮,他们一家三口在原点酒吧门前……
对!
就是那里,圆圈代表满月时分,点代表原点酒吧,三角形转向,箭头对准原点,一般三角形都是指示标示,代表路的走向。
那就是在满月时分的零点三分,进入原点酒吧?
没错,就是这样。
满月,现在已经是八月九号了,满月是农历每月的十五或十六日!
今天的农历初七,是七夕节,也就是说六天后的晚上12:03,当月亮悬空时,原点酒吧有提示!
她会做什么?杀人吗?总不是邀他们一起赏月吧?
余念让沈薄把这些讯息发送给警方,让他们早几天在酒吧附近部署,看看有什么异动。
这次的案件,她已经能感受到幕后那股森冷的寒意。
杀人的性质变了,凶手沉浸其中,已经开始享受……她更渴求的是,让余念来找她。
余念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快要12点了。
她收拾档案打算上楼,忽的听沈薄打了一个响指。
她转头去看,原来是小白紧跟在身后。
“怎么了?”余念问。
小白原本苍白的脸渗出一点红色,他结结巴巴,从身后拿出一束玫瑰,递到余念的面前:“沈先生和我准备了这个……给你。”
“给我?”余念有点惊喜,转头望向沈薄。
他又像没事人一样,一边品茗咖啡,一边看美食节目。
余念拿起花束,细嗅,果然花香怡人,馥郁芬芳。
所以,沈薄今天在庭院里就是为了折花送她?
他们两个陪她熬夜到现在,也就是为了赶在她睡之前,把花送给她?
这些人啊,真是……
余念心里一暖,微笑着说:“那也祝你们七夕节快乐。”
今晚是农历十五,是满月时分,也是和凶手约定下的日子。
警方在附近观察了几天,都没发现有什么异动,只能祈求明晚的突袭工作会有所进展。
凶手心思缜密,太狡猾了一些。
余念躺在庭院里看书,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
夜里风凉,糅合树梢上的一点寒露,顺风袭到人身上,刺进毛孔。
她哆嗦一下,眨了眨尖塔一般黑密顶翘的长睫,很快从梦境中醒来。
余念手腹按额头,欲平复那股蠢蠢欲动的涩疼,脑中画面反复,又断开……隐约只记得那双眼。
黑而深,渐渐模糊,直至消失。
她好像还梦到了父亲,他浑身是血,脸上什么表情也没看清楚,是懊悔吗?还是绝望?
为什么丢下她?
“余念姐?”
她的思绪被打断,回头,望去。
原来是小白。
他拿着一件紫藤萝色的单薄毛衣外套,递给她:“天快要下雨,沈先生让我来给你送这个。”
余念翻看一下,这件衣服并不是她房中的,也就是说沈薄没进过她房间,并且家中备了几件女装?
以前有过女性客人,还是说专程为她而来准备的衣物?
这个人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但心肠不坏。
余念穿上外套,拍了拍小白的肩,亲昵地说:“走吧,我们去吃晚饭。”
她当小白是弟弟,这个少年也还未完全抽条,由于身材瘦小,乍一看,和她差不多高。
他是十九、二十的年纪,多喝牛奶补钙,说不准还能长高。
小白脸颊微热,点点头,也没推开余念,只是放慢步伐,以求与她一致。
他总是过于小心翼翼,不多说一句话,对话时,专注盯着别人的唇形,生怕遗漏任何一个语气词,从而推断不出话里意思。
或许,她和小白有缘分,能得以相遇,把他从泥沼里拉出,给他光明,再剔除黑暗,塑造一个全新的他。
到了客厅,果然还是沈薄做饭。
说来也怪,家中有保姆,不过每次,沈薄都是自己做饭,处理衣食住行,偶尔才让张姨搭把手,做一些清理工作之类的。
晚餐是中式的,煮了米饭,中式的煲汤以及小炒是张姨下厨,其余的就是沈薄煎的猪脑、马脑、牛脑。
不知为何,余念胃里泛酸,她看着被煎炸过,边沿泛焦黄色,内里却露白的脑片,有种说不出来的畏惧。
“真的要吃这个?”她犹豫不决。
小白抿了抿唇,还是下筷,夹了一点塞到嘴里。
他吃饭还是那样秀气,小口咀嚼,吃不露齿。
余念问:“味道怎么样?”
她是实在受不了那股腥味,即使被香草腌制过,折中了气息,但还是有些刺鼻。
小白皱眉,不知说什么,嗫嚅半天。
余念狠下心,也夹了一块。
沈薄仿佛是想尝试最自然的味道,里头没加什么调味料,那股脑子的腥味被香草的苦甘刺激勃出,令人欲仙欲死。
不算好吃,也不算难吃。
但余念已经不想夹第二口了。
沈薄瞥了他们两眼,问:“味道不好?”
余念在想怎么说,才不会打击到他的自尊心。
“也不是那么不好……”
“哦。”他微笑,将煎脑子都撤下了。
“你不吃?”
“味道不好,我为什么要吃?”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所以,她和小白是试验品?
这厮,真是……
余念闷头扒饭,多喝了两口黄花菜干炖鸡汤,漱漱口中味道。
她看了一眼时间,八点三十,再有半小时就要出发和警方汇合了。
余念打算上楼把衣服换下来,却瞥见小白在身后亦步亦旋地跟着。
“我只是换个衣服。”余念说。
“那我在门口,等余念姐。”
余念没拒绝,点点头。
小白现在这个阶段就是这样,一旦信任什么人,除非被勒令禁止靠近,否则他都会跟上,甩也甩不开。
当她换好衣服出来,小白果然还在门口,他羞怯地说:“余念姐这件白色上衣很好看。”
余念也俏皮地在他眼前转了一圈,笑说:“不错吧?这是我之前在意大利留学时买的,下面这条黑色牛仔裤是海滩边特定的特色店带来的,就两条,正好有我的码子,我就顺手捎回来了。”
“余念姐在意大利留学过吗?”
“是啊,之前我爸……”她顿了顿,笑容淡了一点,“他去世之后,我没人带,就被大伯接去意大利读书,一直寄养在他们家。”
小白没说话,只是沉默着,陪她下楼。
走了两步,余念眼尖发现他手上的红痕还在。
她抬起他的手腕,说:“怎么?被锁链铐住的地方还有伤吗?”
小白慌忙把手抽回,塞到身后,顾左右而言其他,“被铐住的地方没伤了,我没事。”
余念皱眉,说:“说谎时,人的眼珠会不自觉朝左侧下视。并且回答问题时,重复问题,多半就是谎言。小白,你符合了两条,所以,别瞒我。”
小白低下头,把手又递到她面前,结结巴巴,说:“我没有想骗你,从来没有……想过。”
他急于澄清,生怕余念对他的印象不好。
也怕她会厌恶他,摒弃他。
余念拍拍他肩,说:“没事,我只是怕你瞒着我,怕你受伤害,你明白吗?”
小白咬紧下唇,点点头。
她细细打量他手腕上的那道伤疤,像是刀伤,已经被缝合了,愈合之后有浅浅的肉痂。
应该是小白之前说的小流氓下的手,而凶手帮他缝合了伤口,亲手救治了他。
难怪了,他会这样诚心袒护她。
“走吧。”余念不作他想,带小白上了沈薄的车。
沈薄似乎天生畏寒,夜露也的确重,他裹了一件长袖衬衫不够,还披上了深黑色风衣外套。
整个人与夜色一接,像是被黑暗吞噬了一般,连鼻尖上都浮现了浅淡的阴郁。
他确实很合适黑色,给予人一丝神秘感,深不可测。
余念错开眼,只听得沈薄似笑非笑地说:“余小姐喜欢研究面相?”
他是在嘲讽她刚才出神了,看他这么久?
“略懂略懂,沈先生印堂发黑,看来时运不济啊。”插科打诨她也会,直接不懂装懂顶了回去。
“是吗?”他淡淡笑,倒也不深究。
到了原点酒吧外的步行街上,此处因是满月,办了庙会,一条街上琳琅满目,皆是人来人往,喧闹不堪。
这种情况很难操控现场,也很容易让罪犯逃脱。
而且,警方也不能通过一个谜底,就封锁整条街,别说上头不批,就连听起来,都像是无稽之谈。
到了十二点,余念刚进酒吧,就有便衣警察上前来陪同进入。
酒吧里依旧人声鼎沸,夜里的活动刚开始,最起码也要凌晨三四点才歇场。
她根据指示,进了里头,等了三分钟,果然有人跌跌撞撞闯入。
那个人目标是她,刚走近,就被警察挟持住臂膀,反手扭在地面上。
是个刺头的年轻人,脖颈上还有刺青,看起来像是出去混的。
“我们是警察,占用你们五分钟,找一个人!”便衣警察出示了证件,整个大厅的人皆数抱头蹲下,屋外埋伏的刑侦小队鱼贯涌入,开始寻找凶手。
一刻钟后,一无所获。
余念居高临下,问年轻人:“别对我说谎,我有随身带测谎仪,说错一句,就当包庇凶手,以同谋问罪。”
年轻人吓得要哭出来,语带哽咽:“妈的,早知道是这工作,我死也不会做。”
“你进来做什么?为什么知道目标是我?”余念问他。
“是那个女人告诉我关于你的特征,还有你进来肯定不会跟着享乐,很好认。她……她让我把这两个东西交给你。就这些,没了,真的没了。”
“她什么时候找的你?”
“四天前,给了我五百块,让我帮这个忙。我还以为她是卖药的,哪里想到是嫁祸我交条子啊!”
卖药的说法是交接毒品,简称卖药。
“你还卖过药?”
年轻人更慌了,他抿唇,瞪大眼睛,原本塌陷的身子挺直了,朝后仰,不知所措。
说谎的小特征全暴露了,很好猜。
“还真卖过。”余念轻笑一声,跟边上的警官说,“这人交给你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她接过那小刺头给的一张照片,还有手机,徐徐走出了酒吧。
外头月色正好,她却没什么心思赏月。
照片上是一个泫然欲泣的女孩,刀尖抵在她的脸上,正好触上一点泪光,盈盈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