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又起了,鹅绒一般的大雪飘扬而至,纷纷洒洒。
余念披上沈薄递来的羽绒服,将脸塞进帽兜的深黑兔毛里,深深呼了一口气。
“下雪了,我们回家。”沈薄说。
“好。”余念小跑两步,紧追上他被路灯拉得狭长的身影。
她和沈薄一起回家,有两个人在的地方,再小再简陋,那都是家。
到了半夜,逐渐下起了雨。
沈薄睡得很沉,余念则摸黑起身关窗。
雨沿着窗户的缝隙溢出来了,溅到地板上,融入厚重的地毯里,扬起一层土味。
余念关好了窗,在厕所旁边滞留一会儿。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赤脚走进了厕所里,锁好了门。
余念把手表的开关点开,对着通话口,细语:“能听到吗?”
起初没有人回应,大概过了五分钟,终于有人发出声音了,“余念?”
“是我,是贺颜吗?”
“怎么突然用手表联系我了?”
“有点事情想和你商量,但是别告诉沈薄,好吗?”
“为什么?”
“你也爱过人,应该知道我在想什么。这是我的事情,不要拖他下水,答应我好吗?”
贺颜犹豫了一会儿,说:“行,反正上头要我联系的也只有你一个人。沈薄就是个局外人,与本次案件无关。具体行动还是得找你商量,也只告诉你一个人。”
“他知道行动日期对吗?”
“应该知道。”
“我申请改变计划,余启寒这事不能拖延,后天中午十二点,我会把他带到海景房,你和警方联系一下。切记,这事绝对不能让沈薄知道。”
“行吧,我去说一声,有事再联系我,还有,万事小心。”
“放心。”余念压低了声音,切断手里的通讯设备。
她回到床上,原本暖过的被窝渐渐冷了下来。刚挤到沈薄的脊背处,就把他惊醒了,对方含糊一声,翻身拥住了她,煨烫她冰凉的手脚。
第二天中午,距离逮捕计划还有整整二十四个小时。
余念在沈薄的水里加入了安眠药,早晨醒来,他仍旧嗜睡,在床上多睡了几个小时的回笼觉。
余念则利用这段时间,去吸引余启寒的注意力。
她将一把钥匙递给余启寒,问他:“大伯,这把钥匙是开哪个抽屉或者柜子的?我爸在很久以前留给我的,不知道是用在那里,所以一直存着。”
余启寒眯起了眼睛,深思一会儿,说:“大概是哪个柜子里的?他还有留下什么其他的东西吗?”
“还有一封信,最近寄来的。好像在二十年前就和什么人说好了,等我到现在这个年龄,就把东西交给我。信里有他的遗书,说的很古怪,还留了一个地址和一把钥匙。我想可能是要我去那间屋子找什么东西?他生前有和大伯说过什么吗?”余念在暗示他,一点一点用最粗暴简单的方法勾起他的兴趣。虽然手法夸张做作,但要引起他的注意力的话,这个手段很有效。
余启寒敲击了两声桌面,发出清脆的笃笃声,似犹豫不决,忽的开口:“唉,也不知道启亮留了什么给你。怕是什么未完成的心愿吧,那我也得帮他一把。要不这样,大伯陪你一起去看看?”
“还是不了,我一个人先去看看吧。”余念总觉得这里头有诈,凭余启寒这样狡诈多疑的性子,肯定会暗中派人跟踪她,而不是自告奋勇要陪同。
难道真的是狗急了跳墙,不亲眼见个清楚就不放心?
“没事,大伯陪你去吧。西西里岛可不是普通地方,别看白天人少,私底下可乱着呢,我陪着你一起去,我也放心一点,”他笑得别有深意,“更何况,你大伯是地头蛇,在这里混了这么久了,遇到什么事也好解决,就是强龙那也压不住我,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余念心中惴惴不安,但余启寒是不可能知道警方行动的,所以他这一番话,应该只是警告她一个人,暗示她不要拿到了一丁点证据就在他面前叫嚣。
那么,要让他陪同一起去吗?
要是肯定要的,这样警方才能抓住这只老狐狸。
但要是这样,她的安危就难说了。余启寒肯出马,那也一定是做了完全的准备,至少她一个人质是跑不了的。
死就死吧。
余念浅浅笑说:“那行,明早我喊您。我有意大利驾照,我来开车好了。”
余启寒慈爱地说:“念念想得真周到,大伯老咯,长年不开车一摸方向盘还真有点发憷。我又不爱出门,连司机都没雇,那就麻烦念念当一回私家司机咯?”
“应该的,大伯这么说就见外了。”余念僵硬地笑了笑。
她本想编个外出买东西需要陪同的借口,但极有可能会被余启寒驳回,到那时候再想方设法要他陪同,就显得太刻意了,肯定会被察觉。还不如将计就计,用这个万无一失的说法,顶多他会有所防备,但绝不可能错失良机。
他会来,会跟着她一起步入地狱。
但这一次,余念不想牺牲任何人,特别是沈薄。
余念解决好了余启寒这一边,才想起沈薄。
他喝水的时候可能尝不出安眠药的味道吗?
虽然她倒的是苏打水,原本就有一种气泡水的辛辣味,可以掩盖那种浅淡的药味。可是这个男人向来敏锐,是不是早已察觉,却故作不知呢?
还真是他一贯的宠人风格。
余念没把握瞒得过沈薄,她只能极尽所能,试一试。
余念来到房间,摇醒还在酣睡的沈薄。
他睁开眼,眼眶微红,有一些血丝,鼻音也很重,像是感冒了。
“你身体不舒服吗?”余念问。
“可能感冒了。”沈薄拧了拧眉心。
余念点头,心里却长长松了一口气,这样就简单了,她已经想到了应付他的对策。
“我给你煮点粥,再去药店买一点发烧药,你等我。”余念说。
沈薄很乖巧地靠在床头,他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
余念与他对视一会儿,怕被看穿心思,急忙避开眼。很快的,沈薄又徐徐闭上了眼睛,平和地坠入梦乡。
余念煮了热气腾腾的鱼片粥回来,一勺一勺喂给沈薄吃,嘴上说着:“明天早上,我可能要出门一趟,是贺颜那边的问题,我之后和你联系。”
“嗯,早点回来。”沈薄没有问东问西,只启唇,含住汤勺,将那清淡的粥一点点吞咽入肚。
“我会的。还有,你一个人也要照顾好自己,吃饭不要忘记了,天冷也不要为了保持风度不加衣服。”
“嗯?”沈薄狐惑地看她。
余念自觉失言,含糊其辞说道:“我只是怕你明天早上不吃早饭,起床又图方便不穿好衣服,加重感冒。”
“我知道了,我等你回来。”
“嗯。”余念也没想到这么顺利,只能在心中乞求沈薄没看出端倪,也不要追问什么。
她今晚还得在他的药里混淆入适量的安眠药,虽然感冒药本就有助眠的功能,但药效还是不够强。
他要安然睡到日晒三竿,拦不住她的任何行动。
逮捕计划当天,余念很顺利丢下沈薄出门了。
她步入驾驶座前,抬头望了一眼二楼的窗户,里面的窗帘紧闭,沈薄还在沉沉入睡。
余念心中默念一句:“愿你一生能安稳入睡,再无纷扰。”
随后,她开车,朝目的地前行。
余启寒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嘀咕一句:“念念东西带来了吗?钥匙那些没忘吧?”
“没忘,都带了。”
“没忘就好了,你比你爸好。他从小就丢三落四,没少挨揍,调皮地像是猴子一样。”
余念默不作声。
“我也不明白,他怎么就肯丢下我们走了。这个没良心的,唉,欠了高利贷的话,直接和我说说,自家兄弟,能帮肯定帮。不是我说,你爸的性子就是太要强了,什么都闷在心里,死活也不肯告诉别人,凡事一个人扛。”
余念握方向盘的手渐渐收紧,听着余启寒讽刺意味十足的话,却说不出半句反驳。
“说真的,你爸是个懦夫,这种事情都能自杀……”
余念死咬下唇,许久尝到了一丝血腥味,这才吃痛舔了舔唇瓣,说:“他不是懦夫。”
“哦?”余启寒笑了,兴味十足地看着她。
“我爸不是懦夫。”
“终于肯承认了?念念,我向来不喜欢爱撒谎的人。我一直在给你机会,想你趁早跟我坦白,或许我就不会杀你,但现在晚咯,”余启寒从怀中掏出一把枪,银白色的枪壳,与记忆中看到的那一柄枪重合。
余启寒开始行动了,但这里距离海景房还有几米的距离,只能祈求警方尽快看到她,做出救援。
而就在这时,余念的手表发出了讯息声。
她破罐子破摔,直接接通,里头传来了贺颜声泪俱下的忏悔:“对不起,余念。”
余念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蹙眉,问:“什么?”
“我骗了你,上头还没有制定好计划,都是我捏造的。我先生在他们手里,我不敢违抗他们,我……我只能……你也爱过一个人,你应该知道我的感受。我不奢求你能原谅我,但我也是逼不得已,对不起,余念,对不起……”
余念挂断电话,把车刹在了路边。
一切都太晚了,她束手无策,只能任人宰割。
余启寒还在敲击着那柄枪,嘲讽地说:“我有时候觉得你和你爸真像,性格,还有说话的语气。我总觉得像是他来和我索命了,我现在每次睡觉都会看到他,看到他跪在我面前,求我别杀你。我让他跳下去,他也跳了。听起来是不是很勇敢?明明是懦夫的行径,啧啧……”
余念怒不可遏,她猛地转过身,揪住余启寒的衣领,恶狠狠地道:“你还是人吗?!”
余启寒不动声色拽住她的手腕,低低说:“你就这么对待你大伯的?”
“你还是人吗?!”余念声嘶力竭地道。
而就在这时,从车窗的缝隙处射入一根麻醉药物的纤细注射器,直插到余念的脖颈处。
很快,她就觉得头疼难耐,嘴里发出嗬嗬的挣扎声。
她没能保护好沈薄,还被贺颜利用了。
人怎么能这么坏?
余念想到了很多人和事,胸腔闷地想吐。
她晕头转向,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这里很暗,看不见路。
应该是在海边,隐约听到浪拍打礁岩的声音,似鼓点的合奏,悉悉索索,碎不成调,夹杂着海水咸涩的腥味扑面而来。
余念四处张望,一斜光从天际漏入,有人踏着潮湿的海岸,披星戴月而来。
是谁呢?
她唤了一句:“爸爸?”
又唤了一句:“沈薄?”
这两个占据她的生命的男人都没有回应她。
渐渐的,光越来越亮,像是火,又像是黎明的曙光,把那个男人焚烧殆尽,一下子点亮了她的视线。
“啊。”
余念惊叫一声,从床上翻身坐起。
窗外,远处的灯塔与漆黑的海面交融,浮现出暧昧不清的幻影,一帧帧交叠在一起,毫无实感。
她的视线依旧是模糊不清的,隐约能看出这是一栋建立在礁石上的海景房,像是被遗忘了一般,孤寂无援。
四面都是海,只有船可以来往通行。
是梦吗?
很明显不是。
她大口大口汲取着氧气,从喉头发出空气灌入时的摩擦声,嘶嘶入耳,焦虑又不安。
余念需要理清楚现在的情况,她是在配合警方的缉拿工作时被绑架了?
不对,是贺颜欺骗了她。警方还没有设定计划,是贺颜被余启寒抓住了把柄,借以威胁她,好让她上钩而已。
可要是余启寒知道警方已经掌握他洗钱的罪证,要做的不应该是逃跑吗?光设套让她钻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贺颜并没有把警方的事情抖露出去。贺颜只是告诉余启寒,她手上有她父亲遗留下的罪证,可以控诉余启寒。她是回来复仇的……
没错,也只有这样,余启寒才不会千方百计想着要逃跑。
他只想赶在警方来之前,先毁掉证据,也就是从余念口中套出点什么。
她对他来说,还有一点利用价值,没榨干之前,不会平白送死。
余念冷笑一声,她是该感谢贺颜吗?她在救先生的同时,也没有抖出警方的底牌,而是选择牺牲她。
又或者说,这也是警方计划的一部分。余念是个早就摆下的诱饵,而贺颜只是服从上头的命令,将计就计呢?
现在再纠结那么多也没有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余念的身体还没完全复苏,残留着麻醉后的僵硬感,走两步,膝盖就不自觉软下,几欲跪地。
或许是女人的天性使然,她在这一瞬间很想见沈薄,很想在他怀里寻求安慰。
余念闭上眼,脑海中又浮现出沈薄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他总喜欢戴上这一层假面,让人捉摸不透。但实际上,他是个深情而纯粹的男人,只有靠近心墙才能感受到心城里勃发出的炙热。这是他的心脏的温度。
他会恨她吗?
看起来是为了救沈薄,但实际上她也是弃他而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