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念啪嗒一声合上档案,她拧紧眉心,闭目养神。
即使她找到了有关莫语残暴本质的证据又怎样,她能制裁他吗?首先没有立案,其次又无法找到有关那个失踪女孩与莫语的联系。就算十年前有立过银面帮凶的案子,现在早已超过了追溯期,她回天乏术。
该怎么办呢?
她想要救刘荚,却不知该如何下手。
原因是她无法接近刘荚,无法得知莫语的每一步计划。
沈薄侧头,虚虚瞥她一眼,问:“在想什么?”
余念将纤长的手指插进发间,挠了挠后脑,实话实说:“在想刘荚的事情,刘妈妈看管得这么严,我没办法近刘荚的身;而莫语又没留下什么痕迹,没办法拘留他,也没办法让他停下动作。”
“你想的不是已经挺明白了,有两种方法——要么就近刘荚的身,要么就抓住莫语犯罪的尾巴,制裁他。”
“话是这么说……”余念欲言又止,随后迅速反应过来,惊喜地问,“沈先生,你有办法?”
“没有,不过办法是可以制造的。如果你迷失在十字路口,不知该选择哪条路的话,不如凭着蛮勇冲进一道巷子,至少还有百分之五十的生存几率,不是吗?”
“那我就先从刘荚这边下手了,我听说她很畏惧自己的妈妈,说不定能找到一些家庭暴力的线索,然后申请教育机构的有关部门,把她保护起来。”
“可以试试看,莫语那边,我也会帮你留意线索,请不要担心。”沈薄说得客套又彬彬有礼,余念听得心里煨贴,很是感激。
她微微一笑,“现在是北京时间九点五十,我请沈先生吃一顿夜宵吧?我知道黄山区的市中心有一家家常菜馆很有名,现在还营业,带你去吃一点家乡风味。”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沈薄也朝她一笑,扬唇时,他的眼尾微微上挑,像是一轮浸过水的月牙儿,渍了满满的雾气。那双眼,鲜活又灵动,令她印象深刻。
余念露怯了,侧头望向窗外,不敢与他逼视。
这也是余念觉得沈薄可恶的地方,他总是这样含情脉脉,让人误解,无法放下警惕心,却不由自主得越陷越深。
她无力,又恨自己几乎沉沦在他温柔的举止言论里的样子。
到了菜馆,余念点了粥,和几样家常小菜。因为粥是流食,夜里好消化,不容易挤压食物,导致肠胃不适,比管饱的米饭实在。
不仅如此,她还点了青椒炒土豆、香菇炒青菜,以及腌笋条之类的浙沪一带家常小菜。
余念用筷子挑开黄澄澄的土豆块上头的青椒籽,将已经煸炒到酥烂的土豆块夹到嘴里,唇齿一碰,一触即化。
她满足地勾起嘴角,说:“我小时候,我爸就喜欢炒土豆给我搭配粥吃。”
“哦?是吗?”沈薄笑意依旧寡淡,并没有不爱听的样子,也没有兴致盎然的神情。
或许是知道余念的父亲早逝,所以配合地摆出这样不咸不淡的表情;又或许是这些怀旧的言论无法戳中他的心绪,让他翻涌起对往事的思念,所以刻意折中表达了自己的情绪,疏离而又漠然。
“再后来,我就出国了,和大伯一起住。在意大利的一个海边小城市,再没有吃过这些中式的早餐了,都是吃面包加牛奶,偶尔喝一点咖啡。我小时候对咖啡过敏,一喝就会心跳加速,手脚出汗,再后来强忍着不适,没多久也就习惯了,没出现过过敏反应。”余念看着描绘牡丹白菊的白瓷碟子,不由想起了很多关于从前的事情。
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她就变得缄默冷淡,不爱与人沟通,对大伯也仅仅只有长辈的客套,更别说是融入别人的家庭里了。
从始至终,那些人与她来说都只是陌生人。她心存感激,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所以,没了双亲的她更加懂得“必须靠自己的双手去赢得想要的一切”这个道理。
所以,十八岁开始,余念就搬出了大伯家,自己半工半读供大学,早上上课,下午帮别人做翻译的工作,打小时工,就为了不再寄宿别人家。
不想要任何人觉得她可怜,觉得她没有父亲,理应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余念深吸一口气,回过了神,说:“我小的时候不太爱说话,父亲出事以后,我患有很严重的心理疾病,拒绝和任何人沟通。然后,突然有一天,我明白了。如果我对父亲的死感到怀疑的话,我必须要自己强大起来,才能挖掘出更深的东西,小孩子是没有任何话语权的。”
“听起来,你的童年很沉重。”
“沈先生小时候是什么样的?”余念避开之前那些近似倾诉的言论,转而问他问题。好似在不知不觉之间,她变得愈发关注沈薄,也愈发想要了解他了。
“我吗?我想一想……”沈薄放下筷子,思索了一会儿,不疾不徐地说,“我很小的时候,我爸对我寄予厚望,凡事都要我争第一,仿佛这是我理当如此,而不是一个鼓励性质的动作。在我三四岁的时候,我妈好像是出车祸变成了植物人,最后也没真正活过来,维持了半年还是一年的生命,接着死了。”
余念缄默不语,她不该问沈薄这些问题的。别看他现在说的风轻云淡,实际上心里还是介意的吧?
她知道失去至亲有多痛,沈薄又怎么不知道呢?
沈薄瞥了她一眼,淡淡笑着:“我并不介意这些,人的生死全凭天意,是早就注定好了的,怪不了任何人。”
“也是。”她有些词穷,眼见气氛要凝固了,又问,“那你和苏牧,苏先生是一起长大的?感情应该很好?”
“他在六岁时,以领养的身份被我父亲带回家里。我并不厌恶他,但也绝对称不上是喜欢。”
“也是,苏先生那种身份,的确没有人会真正心无芥蒂地接受他。”她多少还是知道一点的,沈薄的父亲在没离婚的阶段就搞了婚外情,还生下一个私生子,虽是小道消息,但现在一验证,应该都是事实。
包厢内的气氛又一次冷了下来。
沈薄不说话,余念也只能埋头喝粥,不敢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一个是觉得喝粥发出咕噜声太过于丢人,另一个是怕引起沈薄的注意,怕他将视线落到她的身上,虽然,他显然已经这样做了。
余念如坐针毡,她仿佛感受到沈薄那近乎贪婪的炙热目光由她的发顶,游离至她的脖颈与胸口。那一处的衣领应该很工整吧?她可不想因为动作不当而春光乍泄,被沈薄误以为是在勾引他。
余念这样前言不搭后语地想着,却又不敢抬头,验证一下沈薄的目光所及之处。
万一他没在看她,只是她的错觉呢?万一是她在自作多情,反倒被沈薄嘲讽呢?
哪来这么多万一……
她怎么又开始有这种小女儿心绪了。
“沈先生……”她没话找话,轻轻唤他一声。
沈薄尾音上扬,饶有兴致地从鼻腔哼出低低的一声——“嗯?”
“你,你吃饱了吗?”
“吃了一点,差不多了。”他淡淡地说。
“那我们回去?”
“现在吗?”沈薄压低了声音,突然又道,“但还有一些至关重要的事情没做。”
“至关重要的事情?”余念霍然抬起头,与他对视,却一下子被那眸光烫伤,浑身像是被灼灼烈焰所焚烧,疼痛难耐、坐立不安。
“我说了,你很累,所以需要放松,之前不是被你逃过一次了吗?”他的话越来越暧昧,这次即便是余念巧言擅辩,也无法给他寻找一个合理的借口,来解释这样不正常的上下属关系。
换句话说,他明显是想撩她,没有任何正当的理由,就是因为喜欢,所以想和她纠缠不清。
余念轻咬下唇,看着似笑非笑的沈薄,不由后退一步,“放松?”
她不敢去细想这两个字背后的深意,究竟对沈薄来说,什么是放松呢?
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你在想什么?”他似一只正在等待猎物求饶的猛兽,摇着长鞭一般有力的尾巴拍打蚊虫,脸上的表情靥足而和煦,足以迷惑弱小的猎物。
余念几乎要瑟瑟发抖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低声回:“没在想什么……”
她在这种时候就是个小哑巴的性子,话也不会多说一句,笨拙又胆怯。
“你看起来很害怕?为什么要害怕?放松什么的,对于你来说,不也是很好的事情吗?”
“问题是,沈先生打算怎么让我放松?”明明是问句,被她说得,就像是打暗语一样,好像已经同意了沈薄言下之意的邀请。
“你喜欢精油按摩,还是SPA?”
“什么?”
“嗯?字面意思,回答我。”
余念抿唇,一双眼微微瞪大,望着沈薄。
她没敢表露出任何失落的反应,生怕被这个男人察觉到一星半点的怪异。
原来他说的放松,不是她想的那样,是真的字面意思上的放松。
余念扯起嘴角,僵硬地笑了一下。
她真的没有失望,一点都没有……
余念急匆匆说了句“那就SPA吧”,随之逃也似地起身去了厕所。
她扶着冰冷的流理台,这才敢暴露出自己的真性情——她的心脏不住跃动,撞击到胸腔的腔壁上,跃跃欲试,又迅速反弹回来,在狭窄的空间里为非作歹。
余念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好像经由之前沈薄的“表白”以后,她就变成这副陌生的模样。
究竟在想些什么呢?余念。
她的脸颊像是笼罩了一层朦胧的热气,被密封在保鲜膜之中,氤氲着温热的水汽,紧贴肌肤。那股热度驱之不去,只能手忙脚乱地往脸上泼水,企图降温。
“呼……”
终于,余念冷静了下来。
她察觉了自己的不对劲,开始细细捊清前因后果,脑海里不住翻腾有关往日旧时光的记忆碎片……
最开始,她是怎样认识沈薄的?
起初,沈薄是个很神秘也很矛盾的男人。
他看似优雅大气,爱听古典音乐,从小受艺术熏陶、陶冶情操,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一股自然的贵气,但实际上他又很小肚鸡肠,会对她处处作梗,是个阴狠狡诈之辈,让余念恨得牙痒痒。
就在她决心逃离他的时候,这个男人又摆出了另外一幅姿态。他小心翼翼接近她,带着十二分的怜惜与温存,甚至是与她维持若即若离的暧昧关系,比朋友更近,比恋人又远……让她摸不着头脑,又怕是他的另外一张假面,生怕陷入他的天罗地网,所以余念选择落荒而逃,她害怕受伤。
但从这里开始分析的话,也可以说是——她并不抵触沈薄,甚至害怕自己沉迷于他的甜言蜜语中,受他蛊惑。所以,沈薄的个人魅力还是极强的,她因为知道自己无法抵抗他的攻势,所以极端地想要逃跑。
想明白了这一点,余念却觉得更加无力了。
她不想承认自己对沈薄有好感,却又不能否认这一点。
沈薄曾是她的梦中情人,即使知道他真正面目以后,她还是情不自禁被他吸引。
这该死的男人!
余念深吸一口气,她想明白了,恢复平静走到柜台前,目光正好与沈薄撞上……
她微笑:“沈先生,这顿我请就好了。”
沈薄轻摇头,“我没有让女士付款的习惯,我来就好。”
余念绞着手指,无所适从地尾随在沈薄的身后。
没走几步,她的鼻尖就撞上了沈薄的脊背骨,正好闯入了那一层淡雅的兰花香,将她尽数笼罩,紧缚成茧。
“疼吗?”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沈薄白皙的指尖已然触上了她微微泛红的鼻尖。他用柔软的指腹轻抚一会儿,才从她蚕豆一般大小的鼻珠徐徐退下,肌肤表层还残留着那股缠绵的余热。
她结结巴巴:“不……不疼。”
余念察觉到了不对劲,急忙低下头,掩去了刚才怔松的神情。
他们开车回家,一路沉默无话。
明明该觉得气氛怪异,余念却一点都没有尴尬的感觉。
隔天,余念打听到了有关刘荚妈妈的工作时间。KTV推销酒水,一般是从晚上五点开始工作,大约到凌晨两点的样子,也就是说,这段时间刘荚都是一个人在家,那么就很容易被莫语趁虚而入,余念必须做点什么。
她心不在焉帮唐泽盛饭,不慎落了几颗米粒到桌上,被这小家伙鄙夷地扫了一眼,说:“表舅妈,饭掉出来了。”
余念回神,干笑一声:“不好意思,我在想事情。”
“还在想刘荚的事情吗?”
“嗯。”她没否认。
言雪细声细气地说:“明天是刘荚生日。”
生日?
余念想了一会儿,突然有一个接近刘荚的好法子。
她神秘兮兮地道:“想给刘荚庆祝生日吗?”
言雪眨眨眼,迟疑地问:“生日?但是刘荚妈妈管的很严,不许她和我们玩。”
“我们可以偷偷去找刘荚!”余念说。
言雪似乎和刘荚关系非常好,兴奋地望着她,好半晌,又回头请示唐泽。
唐泽不动声色蹙眉,抿了抿唇,好像也不忍心看见妹妹失望的表情,只能老气横秋地哼了一声,说:“那就这一次,以后别听表舅妈怂恿,她一肚子坏水。”
“嗯!”言雪点头。
余念抽了抽嘴角,不知该说什么好。当然,如果她有监护权,她一定会履行自己管教的义务,好好揍这小子一顿,让他分清楚什么是长幼尊卑。
吃过饭后,言雪就央求沈薄开车带他们去挑选礼物,甚至还去接了赵炎出门。
赵炎的父母好说话,经由余念的交涉,很放心将自己儿子送上车,还留了手机号码,如果出了什么问题,可以及时和他们汇报。
三个小孩子凑到一起,很快就在后座滚成一团,还是沈薄扫了他们一眼,将这些泼猴震慑住。
到了商场,唐泽牵着言雪去一边的精品店挑选礼物。余念则和沈薄去两步远的蛋糕店订做蛋糕。
沈薄随意翻弄了一下那些蛋糕的款式,问:“你农历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余念本能地不想回答,她已经将近五六年没过自己的生日了,很多时候因为事业忙,根本就不记得生日这种含有特殊意义的日子,仿佛那只是最为寻常的一天。
“看到了蛋糕,突然想到了。”
“嗯。”余念不想提,因为每每想到生日,就会想起父亲,会有种不寒而栗的恐惧感,那一天仿佛还历历在目,这世上唯一疼爱她的人已经去世了……所以她避而不答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