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炎带余念去了附近的老巷子,这里有一间一年前被火烧化的破屋,只剩下嶙峋的破瓦高墙,旁边是种植园,荒废了很久,里头堆积了施工的石砖,却还没开始翻新,被调皮的男孩搬起石砖堆砌了一道墙,将废墟里事物挡住,外头人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这样简陋的地方,这就是所谓的秘密基地。
余念蹲在里头,显得格格不入。
赵炎回家放书包,说吃过饭再出来,顺便叫来几个朋友。
余念没等多久,就见赵炎带了两个同学回来,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年龄不相上下,应该是同班生。
小男孩戴着眼镜,见到余念,嘴角上翘,有礼貌地说:“余念姐姐好,我叫唐泽。”
小女孩牵着唐泽的手,弱弱开口:“我叫言雪,他是我哥哥。”
余念有点懊悔自己一时冲动和一个小孩子说了这些,看他们年纪都十一二岁,能帮上什么忙?
或许是小孩敏感,能够洞悉人心。
唐泽适时出声:“你不信我们能帮助刘荚,是吗?”
余念不知该怎么回答,不想挫伤小孩子的自尊心,但事实又的确如此。
“大人和小孩,各有所长。我可以接近刘荚,但你不行。”唐泽简短的一句话,立马让余念打消了先前轻视的态度,她猛然回头,细细打量这个口出惊人之语的小少年。
明明稚气未脱,明明还这么小,却心思缜密、说话有逻辑条理。
赵炎拍了拍唐泽的肩,嘻嘻一笑:“你可别小瞧他,他在班上学习最好,就连语文老师都觉得他是天……天赋,那个什么词来着?”
唐泽无奈摇摇头:“天赋异禀。”
“没错!”
“赵炎哥又没看词组吗?明天的听写你该怎么办?”言雪叹了一口气。
赵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听写小事,大不了就罚站!现在是刘荚有大麻烦了,你看,她都盯上刘荚了。”
余念都快忘记自己小学的时候究竟懂了多少东西,只能尽量用简洁明了的话,跟他们解释:“你们确定要帮助我吗?”
“确定!”赵炎率先点头,而唐泽则仔仔细细观察了她脸上神态,好半晌,才下定了决心,点头同意了。
“我先声明,真的很危险,你们不要贸贸然行动,做什么事之前先跟我打个招呼,”余念深吸一口气,说,“有人想要杀刘荚。”
赵炎大惊失色,后退半步,问:“什么?”
言雪也忍不住往后退,在唐泽身后瑟瑟发抖,唯有唐泽依旧不动声色,问:“是谁?”
“你们班是不是有个电脑老师?”
唐泽最先反应过来:“莫老师?”
“他姓莫?”
“对。”
还真是巧了,他们给他取外号叫莫语,结果莫语真的姓莫。
赵炎惊恐地跟唐泽对了个眼神,唐泽蹙眉,好看的眉眼微微眯起,说:“别说。”
余念捕捉到了这一点异常,问:“你们有事情瞒着我?”
唐泽一点都不畏惧她的询问,大方点头,“嗯,得让我们知道了你的目的以后,才能说出这件事。”
余念只能跟他们讲一讲事情的经过,小孩子其实并不好糊弄,甚至大人比小孩子好糊弄得多,他们甚至会知道大人想听什么,然后做出一副顺从的姿态,让长辈安心,这就是小孩狡诈的一面。
余念说:“你们的莫老师和我打个赌,说要杀死刘荚,除非我保护刘荚,避免她被杀死,那样莫老师才会去自首。但我不是学校里面的老师,又靠近不了刘荚,所以我救不了她。”
赵炎双手抱胸,深思道:“其实刘荚之前一直都是跟他爸爸住,后来她爸妈离婚了,她就跟着妈妈住了。”
“哦,就是抚养权,抚养权在刘荚妈妈手上,所以她是她的监护人。”余念解释。
“刘荚爸爸是个很好的人,不喝酒,平时我们找刘荚玩,他也很高兴。但是刘妈妈不一样,很讨厌刘荚接触我们,连一起放学都不行。而且我偶尔看到刘荚在哭,可能是刘妈妈对她不好,会打她。”
“你们观察过她家的情况吗?”
赵炎挠挠头,说:“我们去刘荚家的后门找过她,她晚上都是一个人在家,刘妈妈是在街头的KTV工作,做什么我就不知道了,问过我爸,他说小孩子不能知道这些,还揍了我。”
唐泽补充:“卖酒的工作,一般工作到凌晨。我用我表舅舅的电脑查过那一家店的讯息。”
“哇,好厉害,唐泽你居然会查这些,像个侦探一样!”赵炎惊讶地喊。
唐泽无动于衷,“先不要管这些了,有别的事情需要我们。倒是余念姐姐,你打算坚持多久?”
“坚持多久?”余念问。
“这件事没有期限吗?如果莫老师一直不下手,难道你打算观察到刘荚上大学吗?”
赵炎焦急地问:“是啊,你打算怎么办?没有别的办法让警察把莫老师抓起来吗?”
余念抿唇,“没办法,除非莫老师犯罪,才有可能拘留他,也就是抓起来。”
“你是需要犯罪的证据吗?”唐泽问。
“对,但是他应该没有犯过罪……”
唐泽勾唇,垂下黑密如尖塔的睫羽,道:“那么,我们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件事,我们可能有莫老师犯罪的证据。”
“你们有?”余念本能是不信的,但她总觉得唐泽很特殊,或许不该以蔑视的目光对待这个孩子。
赵炎也点点头,“对,早在你之前,我们就怀疑莫老师了。上个学期,我们班失踪了一个女同学,见到她的最后一天,我们看到莫老师跟她在一起。”
余念问:“这件事,你们有跟警察说吗?”
言雪的小手攥紧唐泽的衣下摆,自责地摇摇头,“没有,警察没有问我们这些事情。我们不确定,所以就什么都没说。”
唐泽摸了摸妹妹的头,温柔地说:“现在机会来了,我们救刘荚,就能洗清之前犯下的错了,明白吗?”
言雪重重点点头,眼里都是对哥哥的孺慕与信任。
余念也坚定点点头,“那么,就拜托你们了。每天下课的时候,我们都在这里集合汇报情况吧?”
“好!”他们异口同声。
“那么,解散!”余念说。
赵炎早等不及了,一溜烟跑回家了,唯有唐泽与言雪不慌不忙,跟在余念左右。
余念温声问:“你们不回家吗?还是说天太暗了,让我送你们回家?”
她侧头,一看天色。四周晚霞遍布,将天际渲染上一片浓密的红艳云层,与墨蓝色的星云交织。
唐泽抬眸,看她一眼,突然出声,喊:“表舅妈。”
表舅妈?!
余念嘴角一抽,等一下,怎么回事?
她还没来得及询问,就见沈薄将车停在她的面前,摇下车窗,喊:“唐泽言雪,上车,表舅送你们回家。”
言雪亲昵地喊表舅,唐泽则点点头,拉开门,照顾妹妹先上了车。
余念魂不守舍地坐上副驾驶的位置,终于爆发了:“怎么回事?”
沈薄似笑非笑,看她一眼:“为了让你能接近刘荚,所以我表妹借他的一对儿女让我照顾,自己则和先生去法国旅游了。”
“不过,那句舅妈是怎么回事?”余念的心陡然一颤,脸颊迅速升温,整个人都陷入了兵荒马乱的状况。
“不然你接送他们上下学,应该以什么身份去?”
余念皱眉,“你是要我们假扮情侣?”
“是假扮夫妻。”
余念绝倒。
车窗外浮光掠影,一帧帧人与物的动态画面从余念浅褐色的瞳眸中稍纵即逝。
她单手撑着下颚,指尖轻轻敲击着脸颊,深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莫语早在给她下达邀请函之前已经杀害过一个女孩了?他为什么要杀人?
想到这个问题时,余念觉得挺可笑的,因为她早已知道答案,但是不肯相信罢了。
如果不是因恩怨杀人,那么一般快乐杀人者都是心理方面有问题,譬如从小忍受家庭暴力抑或冷暴力,没有人帮助他的话,就会形成一种天生的对世间万物的漠视态度,而是很难建立起信任。因为他们从小就被灌输着“没有人会帮助自己”的思想,并且在心底埋伏了这种潜在暴力因子,很有可能会将自己的痛苦发泄在别人的身上。
只有少部分人会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小白就是自我救赎的一个例子。
但很显然,莫语不是。
所以,除非铲除他所有施恶的能力,否则他们什么人都救不了。
余念回头,攀着靠背,问唐泽:“你之前说的失踪的女同学,能跟我讲讲她吗?”
唐泽只静静看着她,低声询问沈薄:“表舅,表舅妈是个工作狂吗?”
余念愣了一下,语塞。
这小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沈薄搭在方向盘边沿的纤长指节一顿,勾起嘴角,饶有兴味地问:“哦?怎么问起这个?”
唐泽用稚嫩的小手抚了抚言雪的头发,轻手轻脚捂住她的耳廓,借以保证半俯在他膝盖上小憩的言雪好睡一点,也不会让声音惊扰到她。
好半晌,他才不疾不徐地继续说:“就算表舅妈是自由工作者,工作时间也早早超过了八个小时,就连晚上都在讨论工作,一点都不顾及家庭吗?如果我妈妈像你这样,肯定要受到家庭议会的制裁了。”
“家庭议会?”余念茫然地问。
“议会会长是我,我爸负责看押我妈接受判决。毕竟,有了孩子以后,我们也是这个家里的一份子,有权决定自己所处的家庭环境与气氛,不是吗?”唐泽说。
沈薄解释:“我表妹从小就培养唐泽的判断能力,别看他年龄还小,懂的可一点都不比你少。”
余念点点头,难怪唐泽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原来和家长的教育方式密不可分。
“所以,”唐泽抬眸,声音变得冷肃,竟也能摄住余念,“我觉得表舅妈这样不行,置表舅于何地?”
“这句古腔是怎么回事……”余念嘀咕。
“最近看古装电视剧时听到的,你有意见吗?”
“没有。”余念摇头。
沈薄的声音隐隐有些许笑意,他道:“好,我会把你的意见明明白白告诉你表舅妈,并且监督她改正,你可以放心了。对了,晚上想吃什么?”
唐泽迟疑地问:“可以吃鸡肉卷吗?不过小雪牙疼,可以麻烦表舅给她煮粥吗?”
沈薄无异议,说:“好,等一下我去超市买点菜。”
“没想到沈先生还是居家好男人啊,居然亲自挑菜?”余念调笑一句。
沈薄的声音近在咫尺,刻意压低了,说:“你的意思是——我这么‘贤惠’,让你心动了?”
余念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干咳一声,掩饰尴尬,“车停好了吗?那我先下车了。”
她迅速下车,躲进超市里,对沈薄避之不及。
等他们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六点半了。
沈薄让张姨给两个小家伙安排了两间儿童房,还按照唐泽的吩咐,从他家里拿回了许多言雪熟稔的洋娃娃,小孩总要嗅着自己玩具上的熟悉味道入睡,这样才不会怕生,才能安然入睡。
余念没想到唐泽小小年纪,就能周详到这个地步。
她挑眉,望向正在剔除鱼骨的沈薄,说:“你表侄子不错啊,这么小就懂得照顾人了,把妹妹看护得这么好。”
沈薄手上动作不停,他挑开鱼脊,小心翼翼将那些可以摸到的鱼刺剜出来,片好鱼肉,才侧头,看她:“实际上,言雪并不是他的亲妹妹。”
“什么意思?”余念好奇地问。
“我表妹之前的职业是缉毒警察,在一次缉毒工作里,她的同事不幸中弹身亡,由于是单亲家庭,言雪没有了监护人,只能回老家由她同事的父母代养,但是那时候言雪已经小学二年级了,我表妹觉得这样影响她的成绩,就通过法律途径,取得了言雪的监护人权力,寄养在她家里。”沈薄说。
余念唏嘘:“她和她同事关系很好吧?”
沈薄勾唇,说:“那一枪是她同事替她挡的,她同事是她的初恋男友。”
“这……”余念叹了一口气,“言雪爸爸真是个好人。”
“但他不是个好父亲,不是吗?”沈薄轻描淡写地扫她一眼,补充,“所以,哪有那么简单,能用好与坏区分一个人。”
余念若有所思点点头。
的确,初恋男友救唐妈或许是因为年少时懵懂的爱恋,又或者是因为不想破坏他们美满的家庭,但他死了的话,就会让言雪失去充满父爱的童年,让她颠沛流离。
所以于情于理,唐妈都应该照顾言雪,私心不想再让这个女孩受到任何的伤害。
余念抿唇,说:“那唐泽知道这件事吗?”
“嗯,他知道。正因为这样,才会对言雪关怀备至。”
“真看不出来,面瘫小少年还有这样温柔的一面。”
沈薄将鱼片和香菇碎末一齐放入高压锅里,轻笑一声,说:“我记得网络上有一句话是——不是一个人高冷,而是他暖的不是你?”
余念斜他一眼,“你的意思是,唐泽对我不温柔是因为我遭人嫌弃,不讨人喜欢?”
“哪里会——”沈薄延长尾音,侧头,窃窃细语:“你不是很讨我喜欢吗?”
又来了,这样亲密的话语。
余念往后退一步,腰部正好卡在冰冷的流理台沿,冻得她瞬间清醒过来,意识到现在的距离有多么危险。
她离猛虎,也仅仅只有一步之遥。
偏偏这头笑面虎还神情疏散,悠哉悠哉,观察着她脸上丰富的表情。
“我去看看言雪他们有没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余念几乎是落荒而逃,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后头沈薄愉悦的低笑。
这下惨了,丢脸丢大了。
她才没有怕沈薄,怎么可能怕他怕到逃之夭夭。
余念得知了言雪的身世,莫名地想关怀一下这个女孩。还没等她走到房间,就被迎面走来的唐泽拦住了。
他抬头,稚嫩的眉头蹙了起来,说:“表舅都跟你说了?”
余念下意识地点头,欲言又止。
“你不要让她看到,也不要莫名关心她。”
“为什么?”
唐泽说:“她并不可怜,也不比任何人差。同情是给予弱者的,小雪不是弱者,她比任何人都幸福,明白了吗?”
余念没想到唐泽心思细腻到这种程度,一时间愣在原地。
的确,她又轻视他们了,觉得他们还是小孩子,没有对于伤痛的免疫能力,所以需要成年人的关怀。其实并不是,小孩子比任何人都敏感,他们也能迅速察觉出一个人态度转变的原因,越是自卑的人越害怕被人戳中痛脚。所以,余念绝对不能关怀言雪,让她醒悟自己痛失父亲是需要别人同情的事情。
余念说:“谢谢你这样无微不至照顾着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