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犯下所有罪,只为爱上一个人。
那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被黄山警局的人送去医院治疗,他严重脱水,忍受了整整两天的饥饿,已经开始消耗皮下脂肪,薄皮紧紧箍在骨头上,动静脉完全分明,像是无数条交叠涌动的泥下蚯蚓,变成了这样可怖的模样。
幸好还来得及,没有消耗心肌,引起心脏方面的疾病隐患,否则就回天乏术了。
余念去探望男人的时候,是三天以后的事情了。
他终于脱离了危险期,但面对警方的询问却缄默不语。心理医生怀疑,他是事发前受到了严重的心理创伤,使用药物只能稳定他的情绪,心病还需心药医,只能等待,他也无能为力。
黄山警局和余念签下了合作合同,希望她能当这桩案件的顾问,协助破案,揪出背后那个自称“神明”的人。
警方在这方面的直觉还是很敏锐的,他们及时捕捉到了这个“神”的潜在犯罪因子,如果不及时捕获,可能又会出现一起连环杀人案。到时候引起社会恐慌,各方面的治安都会出现连锁反应,就得不偿失了。
换句俗话来讲,就是:天下大乱,各地英雄揭竿而起。
警方没能查到男人的身份,他没有携带任何证件,又对询问充耳不闻,这样的心理障碍者着实棘手。
于是,他们决定将此人转交给余念。
她专修心理学,沟通能力也极强,又深谙犯罪心理,再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
沈薄将这个男人带回家,取了一个代号——莫语,意味着他沉默不言。
小白对莫语很是照顾,大概是因为看到他就想起从前那个胆怯弱小的自己。他已经从厚厚的茧中褪壳而出,所以也希望能唤醒莫语内心深处的柔软心绪,从他口中得知某些有关罪犯的讯息。
莫语的屋内装有摄像头,方便余念观察他的日常起居,针对他的行为作出治疗方案。
余念执笔,在监控屏幕前写下一些潦草的判断,她不会轻易接近这类心理疾病严重的患者,怕没能作出最佳的诊断,贸然行动,最后适得其反。
清晰的画面里,小白将一碗自己煮的红枣汤递给莫语,细声细气地说:“喝了这个,身体就会好起来。这是余念姐教我炖的,应该对你的身体有好处,红枣是补血的。”
余念屏息以待,她特意将目光落在莫语那双空洞的双眸上。
她想看他的反应,只要他做出一点寻常人该有的伪装行为,那她就能做下定论,譬如莫语装作心理有创伤是因为想自保,出于证人的惧怕心理,对作证表现出漠视的状态,胆小怕事,不敢讲真话,生怕引火烧身。
这种敷衍了事的心态在刑事调查中司空见惯,不下点猛药,怕是很难让莫语松口。
但画面里的莫语没什么特殊的反应,他对小白的关怀装聋作哑,只接过桂圆红枣汤,一饮而尽,随后,又盯着天花板出神,正好与余念对视。
不管怎样,他要是不肯讲,她也拿他没办法。总不能说对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滥用私刑,他受法律保护,现在暂住家中已经是徘徊在法线边沿,毕竟他们没有拘留一个人的权利,这间屋子充当豪华病房。
既然小白无法攻入莫语的心防,也只能让她出马了。
余念站起身,朝屋外走。
就差那么一秒,她错身而过。
错过了莫语微微勾起的嘴角,对方盯着摄像头的位置,笑得意味深长。
余念敲门,敲了三下,里面还是毫无动静。
她推门而入,最先看到的是一扇落地窗,窗帘没有被紧密拉上,患者不惧怕阳光。
她的视线调转,又回到侧躺在床上的那个男人身上。
是叫莫语吧?
余念轻声唤:“莫语先生?莫语?”
她走近了,在床边的一张皮质圆凳上坐下,说:“我想和你聊聊。”
莫语蹭了蹭枕头,将脸埋得更深,完全避开余念灼热的目光。
见他不答,余念只能曲线救国,聊点别的:“我不知道你的身份,所以,我可以了解你吗?”
莫语转过头,终于跟她对视了。
他的双颊削瘦,可以看到刚硬的颊骨,被昏暗的灯光打下一层虚浮的阴影,显得格外不真实。
莫语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能允许我看一眼你的手吗?”余念问。
莫语伸出手去,他的手骨还算有力,没有当初小白那样莹白的脆弱质感,这种骨架爆发力极强,看来被困地下室之前也是一个身材强壮的男人,这样的人怎么会被人关到地下室里面呢?
“神”有同谋?或者说他的力气比莫语更大,能轻而易举制服一个男人?
余念探出手细细摩挲莫语的指腹,他的中指和食指尖端有厚茧,无细长的指甲,说明他是长期做使用键盘的工作,是公务员吗?还是程序员?或者是什么网文作家,甚至电竞选手?
她不认为这个二十余岁的男人没有正当的工作,纯粹在家里打网络游戏虚度时光。
“我能碰一下你的肩吗?”余念又问。
“嗯。”莫语好似并不反感她的询问,终于肯发出一点声音了。
余念伸出手,只触了一下,就被那体温烫的缩回五指,她揉捏手指,疏散那股热流,说道:“肩侧由于长期面对电话,会有微颓的弧度,这是惯性坐姿使然。你确实从事一些接触电脑的坐班工作吧?不然在家里还整日坐在电脑面前,那么不是有强迫症,就是非常严于律己的人。至少,我做不到这样,我比较喜欢躺在床上看电视剧或者写一些书面报告。”
莫语眼底流露出一丝惊讶,他点点头,垂眸,目光躲闪。
“你很厉害。”他低声说。
余念微笑:“不是我很厉害,而是你有话想对我说。”
不然为什么之前死也不肯开口,却在她来时,放下心防?
余念自认自己没有那么大的魅力,能让所有人都因她的温柔卸下伪装。所以只有一个可能,莫语是故意的,他有话想说,只想告诉她。
莫语问:“你是叫余念吗?”
余念的眼睛微微眯起,心中的警惕又起,压低嗓音,回答:“对,没错,我就是余念。”
“你认识神吗?”
“神?”余念心中警铃大作,她迫不及待地问,“他说了什么?”
莫语不动声色地弯唇,嘴角抑制不住上翘,“他说,游戏还没结束。”
“什么意思?”余念突然有些畏惧起莫语,却不知这种畏惧感从何而来。
她看他的眼睛,有一种笃定的镇定与沉稳,没有警方所说那种受过创伤残留下的迷茫如小鹿的浑浊目光。
莫语明明只是一个受害者,又为什么半点都不惧怕神呢?
他在隐瞒什么?
余念蹙眉,说:“你还知道什么?神的身高、年龄和长相,这些都需要告诉我们,有助于及早将他缉拿归案。”
“你都知道。”
“都知道什么?”
莫语转身向内侧,不看余念了。
他闭上眼睛,说:“我累了,要睡了。”
余念只能识相离开,但脑海里还在不住盘旋他所说的那一句话——你都知道。
她知道什么?还是说,她遗漏了什么?
余念满腹心思走到客厅,沈薄正在喝茉莉花茶。
他最近对咖啡不感兴趣,转而研究各类茶道,还专门请了茶道大师登门沏茶。
余念不免嗔怪他连培养个兴趣爱好还这样兴师动众。
沈薄两指捻住窄小的茶碗瓷壁,递给余念说:“尝尝看。”
余念对这些没什么特别的概念,顶多能尝出香还是不香,给她喝茶等于牛嚼牡丹。她抿了一小口,敷衍了事:“很香。”
“哦?”沈薄抬眸,看她一眼,说,“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是怎么了?”
“这个莫语有点棘手。”
沈薄反倒慵懒地靠入沙发内,一点都不上心,“是吗?不过很有趣,有一种电影一开幕就进入高潮的感觉。”
“什么意思?你在暗指什么?”
沈薄依旧是笑:“难道不是吗?一般来说,你刚接触一桩案子,应该只有迷茫的神态,为什么反倒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我说不上来,我觉得莫语知道什么,他在帮神隐瞒什么,但他不肯说,也不肯告诉我。”
“对他用以诚待人的进攻法也没用,是吗?”
“他不吃这套,应该说,莫语根本没病,他就是不想告诉警方而已,他这个人做事……”余念欲言又止。
“嗯?愿闻其详。”沈薄对余念接下来要说的话很感兴趣,他坐直了身子,目光稍微澄澈认真了一点。
余念挠挠头,抿唇,说:“就是他很有自制力,甚至是执拗。我不认为这样的男人会被神暗算,总觉得他和神像是串通好的,但不太对啊,一个人不惜把自己饿死也要引我入套,陪神游戏。你不觉得,很可怕吗?”
“这样一说,的确是,”沈薄浅笑,“那我想,就在最近,会有一个结果出来。”
“什么结果?”
“你会收到游戏邀请函。”
余念头皮发麻,收到神的游戏邀请函?
果然,事情没过一晚上,就出现了大的变故。
莫语逃跑了,余念又收到了新的邮件,发件人是神:“我说了,神是谁,你都知道。你已经看到我了不是吗?之前的邮件也是我定时发送的,我知道你的个同情心泛滥的好人,为了让你看到我想让位给你的决心,先给你一点提示——看到那个险些被饿死的我,你不是早已相信神能主宰生死的话了吗?好了,我肯定你的能力,你也认同我了。那么,让我们一起成就一番事业吧?游戏开始了。”
如沈薄所说,余念收到了来自神明的游戏邀请函。
她一直以为莫语是神的牺牲者,是被害人,却没想到,那是神让她陷入窘境的圈套,是他本人。
莫语就是神。
一个人忍受了饥饿,濒临死亡,企图跨越生死的分界线,就是为了让她相信神明能够害人的真实性?
这个男人,究竟有多可怕,又究竟想做些什么?!
余念还没反应过来,就又收到了一封邮件:“今晚八点,我将告诉你比赛的内容,以及目标。”
她没忍住,追问:“什么目标?”
“一个将被我处死的女孩,你能让她逃离死亡的镰刀吗?”
“你这样血腥的做法根本就不是神明所为,那是死神的残忍手段!”
“没错啊,我就是死神。”
莫语的事让黄山警局的人知道了,他们哭笑不得,不知该怎么处理这一类的事情。
莫语算是自杀、自残的行为,警方有劝阻的权力,却也没有硬要干涉他生活的意思。之前收录入档是他们想岔了,将案件往极端的方向引导。
余念提了一句莫语想要杀人的说法,徐队长给了回复:“余小姐,没有实际人员受伤之前,这样的口头威胁,我们也没办法干涉。总不能一个人说了气话要杀人,我们就得拘留他吧?没这样的法律啊,也找不到合适的出警理由。”
言下之意是,只能让余念自行处理,真有什么异动,再来和警方联络了。
余念只能挂断电话,专心等莫语的回复邮件。
沈薄喝了一下午的茶,还是放弃了学习茶道的想法,转而研究冲泡卡布奇诺去了。他递给余念一杯新款咖啡,晒干的玫瑰花瓣被滚烫的咖啡冲绽,浮在白灰色的奶沫上,染上些许艳丽,让人不忍舔碎这一层镜花水月。
余念轻啜一口混淆着玫瑰的咖啡,嘴角沾上白沫,来不及舔去,就被沈薄拦路截下——他的手指堪堪擦过她那被白沫嵌入,显出清晰的条纹褶皱的唇瓣,带来一阵薄凉的触感,仿佛被严寒刺骨的霜雪覆盖,一下子,冷意就蛰入肌肤内,打得人措手不及。
余念后退一步,避开沈薄亲昵的举动。
后者半阖双眸,对她的警惕略微不满,却不动声色。他迟缓地道:“很讨厌我触碰你吗?”
余念微讶,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沈薄说话一向这样暧昧,总时不时撩拨她,让她避之不及,也避无可避。
他就是个异端,这样直接地闯入她的生命里,惊吓之余,又觉得惊喜,对他颇感好奇,却又不能靠近。只能难耐地压制住被他吸引的可怕情绪,明明知道不能靠近,却忍不住戳破这一层覆盖薄膜的禁忌之地,在临界点徘徊游走。
再靠近他,会受伤的。
这人不是善类,至少余念能知悉那么多人的心理,却独独无法窥视他的心声。
这个浑身是谜的男人啊……
“你讨厌吗?”沈薄抬起纤长的腿,朝前迈一步,将她堵到厨房窄小的道儿里,她的身后是流理台,支起手臂靠上去,手肘又触到了冰冷的洗碗池,被残留在外围的水珠一冻,有了对比,她这才察觉自己的体温异常烫人,好似发烧到头昏脑涨了一般。
为什么唯独对她步步紧逼?仅仅是因为感兴趣吗?
余念的心中有无数个谜,明明婉转至嘴角,呼之欲出——可转念一想,又压了回来,生怕被他知道什么。
她好像还不能摆脱梦中情人的“阴影”,她对他还有感觉,还有点……念念不忘。
沈薄低下头,他的唇色很淡,上薄下厚,唇线冷硬,一副薄情相,偏偏嘴角天然上翘,润上点粉色,风流倜傥。
不得不说,从前她一直不敢看他。可靠近了,细看,这个男人的皮囊的确是无可挑剔,让人嫉妒到眼红的地步。
他的鼻息近在咫尺,与她的纠缠在一处,难舍难分。
余念侧头,避开他审视的目光,耳根发烫、聚热,血气上涌,尽数汇聚到脖颈与耳尖儿,她咬紧下唇,话到嘴角,又胆怯了,被打了回来,“沈先生,你太近了。”
她不敢说的太多了,再多,腿肚子就发麻发颤,连站都站不稳,唯一的骨气都要没了。
余念跟谁服软,都不能跟沈薄。
他就是个例外,她生命里唯一的一个例外,绝无仅有。
“为什么不敢看着我?”沈薄饶有兴味,声音越压抑越低哑,全无冷冽清冷的意思,简短利落,一如初冬的蓝天,天高,冬风飒飒,被稀薄的阳光一裹,却是个暖冬。
她有些分不清他话中的意味,被牵着鼻子走,抬眸,挑衅地看他,“我没不敢看啊。”
余念一贯成熟,却在他面前,行为幼稚的像一个幼儿园小朋友。
她瞪大双目与他对视,眼瞳却放空,不敢聚焦到他脸上的任何一处,怕深陷进那一双被簌簌夜雪覆盖的深邃双瞳里去。
他的世界很深,很吸引人,但她不能被拉进去。
沈薄忽的轻笑出声,是那一种从胸腔里闷闷敲击出声的畅快笑意。他是觉得她可笑,还是可爱?
笑够了,沈薄止了声音,说道:“你为什么面对我如避豺狼虎豹?你很怕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