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国红伶往事
21743100000007

第7章 如梦一场——小凤仙

其实,人这一生中最难以忘怀的情感并不是一生一世的天长地久,而是那些如梦般短暂灿烂、其热烈程度却丝毫无损的,在最美好的时刻突然醒来的爱别离,怨长久。

——题记

【浅眠】

人的命是有定数的。这命包括机遇、身世、缘分,和爱情。你出现在哪儿、做什么、身份如何,种种都似是在对未来出现的那个人一种不期然的等待,像是对未来的相遇、相识、相知、相许写下伏笔。其实,茫茫人海里的两心相许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因为,为了这一刻的交会,我们已经彼此等待了太多年。冥冥之中,自有前世今生因果轮回的牵引。

就像小凤仙和蔡锷,为了这一场相遇相爱的往事如梦,他们在各自的世界里等待了对方太多年。而真的待到相遇时分,便是刹那芳华。

她是怎样沦落风尘的,没人知道太多。有人说,小凤仙的父亲是满族旗人,母亲是父亲的偏房。虽是偏房,但个性刚烈,不愿忍受正室太太的冷眼与刁难,于是毅然决然地带着小凤仙离家出走,后来母亲病逝,一位姓张的奶妈收养了小凤仙。在那个本就不安稳的乱世里,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带着一个孩子,便注定得不到安宁与太平,几经辗转离落,张奶妈不得已之下将小凤仙送到一位姓胡的艺人那里学戏。战事频乱,现世不安稳,小凤仙跟随姓胡的艺人来到了北平,从此迈入八大胡同,成了艺伎。那时,她还不知她将会在这里等待怎样的一个英雄登场,带给她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恋。

就在她奔波漂泊的时候,他正在为国事而奔忙。不太平的年代可以成就一个男人的梦想与功勋,虽然这荣誉来得略带血腥,但为国请命总是热血青年豪迈的心声。蔡锷,作为那个时代杰出的青年才俊,怎能不为国事担忧,不为民族未来而忧愁?而他的正义新锐成了阻碍袁世凯称帝最为刺眼的一把利剑,如何控制蔡锷为己所用成了袁世凯的思虑;而怎样麻痹袁世凯,让他认为自己是个堕落的浪子,从而逃出他的监控范围,也是蔡锷那些时日里的心事。他在寻觅一个机缘,却不知这机缘早在八大胡同一个叫做小凤仙的女子那里,静候他多年。

自古佳人邂逅英雄,英雄爱上佳人,那是真真的天注定。如此,蔡锷遇见小凤仙也不再是什么难得的事情了。是国事成全了爱情,还是爱情改变了国事。如此这般的因果轮回里,太多说不清的事情,我将其归结于定数。

她,误入风尘多年但心是干净的;他,心是干净的却不得不走进风尘。她为生存;他为国事,都是为了不得已,而选择了不得已的方式。但谁料想,这些事情串联起来,竟也成全了一段良辰美景的后世佳话。

没有什么事情是纯粹的偶然,那种种看似巧合的偶然背后都有着太多的必然关联。就像他们的相遇,一个妙龄歌伎,一个英姿将军,本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人,可一个曼妙少女,一个俊朗青年,若是真的错过于人海相遇,那多少有些令人遗憾惋惜。命运让他们在各自的命运轨迹里不停地奔跑,奔跑,而目标,只是为了多年之后这一场相遇,灿烂,而后离散。

像是冥冥之中自有指引,像是机缘巧合天意安排,那天,蔡锷只不经心地走进了八大胡同,若无其事地推开一扇门,那迎面的便是顾盼盈盈的小凤仙。她不似是在迎接他的初来乍到,而像是已在这院中静待多年,终于盼到他离开后的归来一样,听罢门声,转过身,不多一句寒暄。良人归来,心晴,天地欢喜。

遇见谁,爱上谁,爱过谁,这一切都需要机缘。很多时候,相遇的机缘往往重要于相遇的那个人本身。他是谁不重要,但他出现的时机很重要,若机缘刚刚好,出现的人也刚刚好,那便是一场热闹的欢喜;若出现的人很好,可时机差了些,那便也只是一场悲凉的遗憾。她等待,他出现;她笑着说你好,他礼貌地说打扰。一切如前生前世约定好的那般,追随着承诺,如期而至。让你来不及整理衣衫,让你不忍说再见。

一场梦,如此摇曳地走进了蔡锷和小凤仙的生命里。轻轻摇晃着她的心,慢慢蒙住他的眼睛,时钟滴答,流浪飞沙,就这样拥着彼此在民国的红尘里走上这么一遭,岂不是艳羡众人。但,他有他的使命,她洞悉,敬佩,而后成全。

梦开始了,谁也不愿独自醒来。

【入梦】

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爱情,理想,这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奢侈而美好的念头。而她有爱情,他有理想,这梦便因此而异常美妙。年轻的爱情,年轻的理想,年轻的人们于梦中低吟浅唱,是谁只是路过,却不由自主地闯进彼此心房;是谁不愿离开,只愿天长地久将心意对唱。爱相随,人相伴,唯愿就此景享人生。

初相识,蔡锷只说自己是商人,为了安全,他不便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他来到八大胡同,他隐瞒真实身份,都是为了乱世中要保全自己而后拯救国家于危难。英雄往往因为做了英雄而没有了自己,时代需要英雄的拯救,那英雄唯有义不容辞。但,他可以伪装自己的身份,却伪装不了自己的感情;他可以控制自己的言行不被袁世凯怀疑,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心去爱一个人。他猜中了过程,却猜不到结局。因为他遇见小凤仙,一个意外的惊喜。

他不羁地说自己是商人,他装作无谓的样子说商人重利轻离别。那一刻,她便了然他的无奈与掩饰,他绝不会是个商人。他的举止言谈、气质神情绝不是一个商人的样子,那是一种运筹帷幄之中推拿世事易如反掌的自信与豁达。他的眼神清澈而睿智,那是商场中尔虞我诈的商人向往却永远无法再还原的单纯。他是个大人物,却有难言的心事。这些,小凤仙都懂,可他究竟是谁,她却越发好奇。

她说:“休要相欺,自我坠入风尘,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何人有如此风采,令人钦仰。”

他说:“京城之地,游客众多,王公大臣,名士才子,不知多少。我贵、美、才,皆不及人,怎会是独一无二的呢?”

她说:“举国委靡,无药可救。国将不国,谈何贵,谈何美,谈何才。我看重你,是因为你有英雄气。”

没错,就是这一股英雄气,让小凤仙不知不觉地被他吸引。乱世需要英雄来拯救,国难需要英雄来平复;而佳人,也已等待英雄良久。男人可以不英俊,可以不挺拔,但那英雄气却是必不可少。无论是在乱世,还是盛世,那一股英雄气永远吸引着女人,并值得女人用尽一生去仰视,崇拜。

看着眼前这个虽身在风尘,却心系民族危难的小女子,蔡锷的心忽然开始变得很柔软。深明大义的女子,他不是没有接触过,可那皆是受过良好教育,家世身份都高高在上的女子;风尘女子的侠义他不是没有耳闻过,可那皆是说书人的编纂,传说故事里的虚幻。但眼前这个小女子却将民族大义义正词严、慷慨激昂地说给自己听,他忽然有些感动,感动于她的纯粹,感动于她的胸怀,感动于她陷身于此却出淤泥而不染。于是,这个小凤仙便在蔡锷的生命中显得如此特别,如此令人珍惜,如此令他难以割舍。

他很想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很想堂堂正正地告诉她自己就是蔡锷,可他注定是个英雄,英雄就要国事为先,儿女私情暂且放一边。于是他只看着她笑,爱怜,惊艳,满心欢喜。他没有告诉小凤仙他的真实身份,他想用另外一种方式走进她的生活,眼前这个女子,或许会给他意想不到的感动与惊喜。

蔡锷看着小凤仙屋内的摆设,别致而毫无俗气,典雅得似大家闺秀的闺房。只有内心绝对干净的女子才能在这风尘之中依然守着那些清净与高雅,傲然于世。想不到纷乱的民国依然存在这样的奇女子,蔡锷怎能不心动?怎能不去珍惜?

他忽然瞥见她挂于墙上的对联,便问她最中意哪副?小凤仙明眸皓齿地说:“都是泛泛之词,不应此情此景,便无所谓称心如意。倒不如你赏我一联如何?”

言罢,便备出笔墨纸砚,端到了蔡锷面前。

总要留下些什么来证明这一场梦曾经真实地存在过,否则,人们太容易因为梦的美好而忘记它是否真的存在过。蔡锷难以推辞,便接过纸笔,一气呵成。

自是佳人多颖悟,从来侠女出风尘。

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概括蔡锷的心情,而再多一个字似乎都已是多余。她是他眼中的佳人、侠女,他是她来到八大胡同的最为正确的理由。就在他刚刚要放下纸笔的时候,她开口说话了:“请先生署下尊名,你我虽贵贱悬殊,但同混迹于京城,既不是朝廷要犯,何必隐姓埋名,大丈夫行事自当光明磊落。”

她看着他写下那副对联的时候,便更加看出了他字里行间的英雄气。她希望知道他究竟是谁,她需要知道他到底是谁。女人若是执著起来,那是男人所无法掌控的,纵使英雄,也难以奈何。

她的那一句“光明磊落”,说得蔡锷有些羞愧。是呀,堂堂七尺男儿,留下姓名又能如何?于是他大笔一挥,在落款处豪迈冲天地写下了“蔡松坡”。松坡,是蔡锷的字。

小凤仙见到这三个字顿时愣住了,她只知道他非普通人,却不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蔡锷将军。她平复了心情,不解地看着他,“蔡将军为何来京?”

蔡锷无法向她解释过多的缘由,他不便告诉她他是为了麻痹袁世凯而不得已来到此处。他不希望这纷乱的政事打扰到眼前这个女子,于是只假装说图些功名富贵而已。

小凤仙脸色骤然一变,“我这陋室岂能容下你这富贵人,送客。”蔡锷,她想象中的蔡锷绝不应是个贪图富贵之人,她心中的蔡锷应当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拯救万民于水火。

她原以为他是个英雄,不得已而隐姓埋名;她原以为众人口中的蔡将军来到八大胡同,那定是为了国事而不得不使的伎俩。可他给她的回答却是功名利禄、一己私利,她有些失望,看来,国,真将不国了。其实,她没错,只是蔡锷还无法将太多心事说与她听。他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告诉她,他不会让她失望,仅此而已。

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竟也有些难过。是为国,还是为了自己?这一刻也难再说清。他还会回来吗?

梦中人离开。梦中人自言语。

【深爱】

其实很多时候,人们有所隐瞒或者刻意地编造假象,那并不是道德的沦丧,反而是对于内心或者更广阔天地的救赎。谎言不只是种欺骗,甚至一个充满了善意的谎言反而是为了成全一场更为盛大的圆满。只要依然心存善念,只要依然正直勇敢,那么,他的行为就可以被原谅,至少,不应因为被误解而造成更大的灾难。

就像蔡锷瞒过小凤仙,他有着自己的缘由与苦衷。因为他是蔡锷,他此生是个英雄,他便注定要拯救这民族国家于危难之中,他的不得已也因此而比寻常百姓多了几分。

他本是个洁身自好的将军,却不得不为了躲避袁世凯的怀疑陷害而削去棱角。他选择了八大胡同作为隐匿自己过去那些好名声的海角天涯,他要用他伪装出的堕落来麻痹袁世凯的耳目,他要在袁世凯对他的放松下寻找一个出口,而后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民国是人民的,它不能再属于谁,它不应该再属于谁。

而他对于小凤仙的隐瞒,起初确是他对于自己的一种保护,他只是想借用一个女子来成全自己的计划。而后来,几经接触,他便更不可说出自己的身份,因为,他想要保护的人已不再是他自己,他不能让一个无辜女子无辜地被牵扯进来,甚至于,他不愿再让小凤仙成为这一场博弈的棋子。因为爱情,已无声无息地将他对于感情的理性一点点融化为感性,纵使他身为英雄,纵使他是为国请命。

那一天,当他对小凤仙说自己仅图功名利禄而惹怒了她之后,他便懂得了这个女子。他不愿对她再有隐瞒。因为,她值得让他信任并深爱。他告诉她,他叫蔡锷,字松坡,为了逃离袁世凯的监视而选择一种自甘堕落的方式来麻痹他,八大胡同他不会停留太久,外面的纷乱世界还需要他。还有,他爱上了她。

万般所有,皆抵不上他最后那一句“爱上了”。因为爱情,她理解他的隐瞒;因为爱情,她更加懂得他的无奈;因为爱情,她心甘情愿成为他的棋子;因为爱情,她愿意为了他的理想前途,选择成全。那时那刻,他不只是民国的英雄,更是一个女子用以寄托全部爱情的普通男子。她爱他,便一同爱上了他的信仰,天涯海角,她愿追随。

如若那不是兵荒马乱的年代,如若他可以丢掉一些对于国家前途的责任感;如若她只是个寻常女子只求朝夕眼中没有江山社稷;如若他们可以对于自己的爱情有着太多的掌握,那么,就此归隐,天荒地老也不再是今生不可得的奢侈念头了。但,他是蔡锷,她是小凤仙,那是个令英雄侠女热血沸腾的年代。所以,没有如若,没有那么。她只是心甘情愿地为了眼前的这个英雄,为了国家的未来,而选择承担,她愿意和他一起,守护着祖国和爱情。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那时候的街头巷尾大家都在反复提及这句话。原因很简单,踌躇满志、不近女色的蔡将军爱上了风尘女子小凤仙。蔡将军可以爱上任何女子,但那女子不应是出身风尘的小凤仙;小凤仙可以被任何人爱,但那个人不应是胸怀大志的蔡将军。就仿佛爱情也由得人选择,就仿佛身份地位便可禁锢住那神圣而难得的爱情。

蔡锷与小凤仙的事情很快传到了袁世凯那里,他并不相信那个一身正气、洁身自好、胸怀大志、心系国事的蔡将军会沉迷女色,会在八大胡同迷失了自己。但,他似乎又没有什么理由来怀疑。因为蔡锷与小凤仙已经公然出双入对,对于世人的评论与指点,他们毫不在乎。蔡锷已经开始为小凤仙建屋造堂,并大张旗鼓地请客设局,夜夜笙歌,灯红酒绿。甚至于当蔡锷的妻子站出来阻拦蔡锷的时候,他也毫无收敛,反而斥责其妻,家中已是鸡犬不宁。后来蔡锷的妻子与母亲愤然之下搬出京城回到南方居住,而蔡锷也并没有多加阻拦,依旧每日陪伴着小凤仙,再无他事可做。

袁世凯终于相信了蔡锷的堕落,蔡锷不会再对自己构成任何威胁。没有了蔡锷的阻拦,袁世凯的未来看似一片光明,他的皇帝梦从此不再只是个轻飘飘的梦了。他甚至感谢小凤仙的出现,帮他拴住了蔡锷这个英才。

没错,小凤仙应该被感谢,被深深感谢。只不过这个人不应是袁世凯,而应是四万万中国人。

小凤仙被蔡锷深深地感动着。感动于他对国事的担忧,感动于他对自己的真诚与坦白。她也深深地爱着蔡锷。这样的男人值得一个女人倾尽所有而在所不惜,值得一个女人为了成全他的理想而献出自己。他们的种种行为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为了民国安危,为了百姓社稷,为了麻痹袁世凯,为了给蔡锷争取更多的自由,他们愿意演一场戏。或者那其实并不是演戏,而是为了那突如其来的爱情而甘愿就此沉迷;或者如果可以就此抛开国事,远走天涯,也不失为一段佳话。可是,他是蔡锷,民国注定的英雄;她是小凤仙,英雄身后注定的女人。

于是爱情,在民族大义面前,变得那么轻。

演一场戏,却演得那么投入而认真,只因这角色与编剧就是他们自己。知道了结局,便对于眼前的时光分外珍惜,走着走着,便不知哪里是戏,哪里是生活;哪里是假,哪里是真。最后的最后,似乎所有的所有都已经让人忘记了初衷,忘记了这一切,只是一场梦。一场看不到结局却让人不愿放手的梦。

天长地久,怕已然是个奢侈的念头。一个不愿意醒来的梦,让人如此沉醉。

【梦醒时分】

梦,是另一个真实的世界。沉睡,便是在另一个世界里阅历百态,感知冷暖。而爱似是可以永恒,无论于现实还是梦境,那都是人最本能的一种行为。而梦中的爱,要比现实中的爱,来得更加深刻而绚烂。

自古,无结局的爱恋总是摄人心魄。没有什么人可以真的爱到如此洒脱,不要结果,不要长久,甚至勇敢得不要长相厮守。小凤仙和蔡锷,纵使决意为国事而倾尽所有,却奈何无法阻挡爱情的来临。如果可以,能不能够两全其美,能不能够江山美人殊途同归;如果可以,请苍天赐福,延续这一场乱世里的爱情。

袁世凯对于蔡锷已经开始放松戒备,他不知道这个曾经的壮志青年沉迷于女色之后还是否会否大有作为,还是否会反对自己登基称帝的梦想。他开始对蔡锷的言行不再警惕,但,他仍派密探对蔡锷的行踪进行跟踪。蔡锷可以走进八大胡同,但他决不可以逃离自己的视线离开北平。八大胡同可以消磨他的心智,但是广阔天地却可以任他振翅高飞。放虎归山,是袁世凯时刻的警惕。

蔡锷与小凤仙每日里出双入对,满眼都是彼此,满心都是欢喜。这一场似梦的爱情里隐藏了多少不得已的缘由与不可说的秘密。除了爱是真的,其他皆为虚幻的戏,为的是国事、天下事,为的是四万万中国人的生计。于是,微笑着演下去;于是,勇敢地爱下去。哪怕这爱越深,便注定伤痛越深;哪怕这过于热烈的爱情透支尽了日后所有的厮守;哪怕这入梦的爱情已不再是梦,而是真真切切的感触。

乱世。

真爱。

英雄之所以为英雄,是因为什么都无法阻止他拯救苍生的信仰,哪怕是最为高贵神圣的爱情也不行。几经权衡,隐忍多时的蔡锷终于决定离开北平。时机成熟,他需要彻底脱离袁世凯的掌控,进而讨袁伐袁,为民国带来福祉与平安。成就梦想,那就意味着,放弃爱情。

他说:“我要走了。”她笑了笑:“说我知道。”

他说:“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说:“没关系。”

他说:“我爱你。”她说:“我也是。”

他还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她适时地拦住他说:“我帮你。”

是的,他的离开,是他最初出现时便注定的结果。他不定的归期,无法成为她不去爱他、等他的理由。他爱她,她却爱他更多、更久、更深刻,而他的离开也无法缺少她的帮助。那么此刻,当一切预料都成为事实时,她无法阻拦他的离开。她只是觉得这美好的时光过于短暂。还没有爱够,而分别却提前来到了。

他不可以带着小凤仙一起离开,那会引起袁世凯的怀疑与猜忌;他也不可以公然离开,那会毁了他这么长久以来的策划。他只能和往常一样,借助着和小凤仙一起出游的名义掩人耳目,而后,独自离开。在爱情最为灿烂的时刻,人为地令一切戛然而止似乎是件残忍的事儿,那需要怎样的理性与勇敢来成全。深明大义于一个女子而言是个好品格,但绝不是件幸福的事儿。若做得深明大义,便定会委屈自己,何况,这次委屈的是女人视之如命的爱情。

她遇见他,似乎就是为了要在今日送别他;她爱上他,似乎就是为了要在今生给予他成全。这一场如梦的过往足可以使一个女子成长,绽放,而后枯萎。等待,无归期的等待,可以等尽一个女人的全部心血却仍不知疲倦。但,若可以参透结局,她还会放他走吗?

车站,细雨,他安静地给了她一个拥抱。

拥抱是人与人之间最为温暖而干净的行为,拥抱可以不夹杂任何的情爱或者欲望。拥抱就是一种对于美好的渴望,对于温暖的不舍,对于未来的期许,对于回忆的感激。而情人之间的拥抱,若是离别时刻,就像是拥住彼此的心,疼,却不舍得松开手,因为放开拥抱,就注定各奔一方。这片刻的温暖足以用一生去感激,去回味,去珍藏。

他没能对她说等待,他无法让一个女子于乱世里等待自己不可知的归来,甚至于能否平安归来,他自己也不可预料。他希望她可以拥有全新的生活,倘若,他真的一去不归还。

她也没能说等待,她不能让他在远方依然心存惦念,畏手畏脚误了理想与国事,甚至于倘若她的不等待,可以保他日后的光荣和平安,那么,她可以选择离开,让他人在外,心安宁。

在那样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未来遥不可知,等待便成了件孤独而奢侈的事情。于是蔡锷和小凤仙都明白,这一别,似也难再相见。

他转过头不看她,他想就这样什么也不说地走,他不想留下什么话成为她日后孤独的理由,他怕话未出口,便已泪先流。

她扳过他的身体看着他,她希望他说些什么,成为她一生想念他的借口,或者成为这爱过一场的证明。

火车鸣笛,爱恋别离。无法再停留了,他只能狠下心不再看她,而后温柔地说出一句话,而后决然地离开。她目送他远走,那些曾经过往就此于心底珍藏。他还会不会回来,和当年一样,推开她的门那样潇洒俊朗地站在她面前,给她一场旷世的爱恋。多希望那时那刻,他们再无须为了国事而隐藏,而注定分离;多希望那时那刻,他们可以肆无忌惮昭告天下地去爱。

她一个人默默离开车站,心中念着他最后说给她的话,“奈何七尺之躯已许国,难再许卿。”

足矣。他不是个平凡的男子,他心系国家命运。他有他的无可奈何,她都懂。

与君笑别,不诉离殇。

蔡锷离开北京,如鱼得水。他回到云南,通电讨袁,后率军出征,袁世凯在内忧外患中死去。而就在同年,蔡锷身患喉结核,于日本病逝。

不知道蔡锷离世的前一秒,是否也曾想起小凤仙,那个他带不走,却一直还在原地等待她的小凤仙,那个深明大义、权衡利害的小凤仙,那个知他、懂他、爱他、等他的小凤仙。她还是他想念的模样吗?她还是他思念的味道吗?她还在等他回去吗?她,还好吗……

那年与小凤仙的离别成为了今生的永别,咫尺之距化作天涯之遥,天涯之遥又在这辗转里成了阴阳相隔。再无法凝望彼此的眼眸,再无法说出那句爱意缠绵。很多事情就此化作一颗泪,包裹起曾经的爱,凝结为一颗琥珀,成为了梦中的风景。空想念,空怀念。

梦醒了,天翻地覆。

得知消息的小凤仙痛不欲生,还在等待,却等到他再不归来的消息;还未爱到地老天荒,这人世却只剩下她一个人追忆过往。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好好爱一场,却奈何缘已尽、情未了。蔡锷的离开带给小凤仙近乎毁灭性的影响,若还未曾深知彼此心意而含苞未放,若已爱到平淡得忘记了爱情的模样,那么任何形式的分别都不过只是一种分别。然而,在最为灿烂的时刻迎来永别,这爱情便因此而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任谁都无法取代,任谁都无法忘记。分别便不再只是分别,而是现实与过往的决裂,让人在这断层里找不到来路去路,就在这现实苍茫里沉溺,迷失,毁灭。

如梦一场。小凤仙在民国的臂弯里轻轻地睡了这么一觉,却深刻地爱了那么一场。他不再是民国的蔡将军,他只是她日夜盼归的心上人,却在她的望眼欲穿里找不到归路,就此阴阳相隔。“真想带你走啊!”这是他临别时分对她吐露的心声,也是他对于他们爱情的肯定与不舍。她念着这句话,想起相遇那天他出现在她眼里的样子,若那时他便带她走,民国和她的命运是不是都会被改变。

当爱人离去,爱情却依然活着,并得到永生。人终其一生不过是要寻找一份感情,让这奔波的一生从此不再孤单,让灵魂得到爱情的滋润而后永恒。这份感情倘若可以天长地久最好不过,但如若注定无法生死相随,那么就请选择在最灿烂的时候结束。如此,那份浓烈的思念与感觉也可敌过日后的平淡岁月,那些绽放如花的过往便就此定格不会被现实改变了模样。

小凤仙参加了蔡锷的葬礼,而后,失踪。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也没人知道她变成了谁。她后来的归处没人想去深究,就好像她一生的灿烂都在民国那几年里聚集,挥洒,此后,便再没了半分力气出现在世人眼里。她再不是蔡锷眼中那个娇媚的小凤仙,她只是一个丢失了爱人的伤心者,独自行走,独自承担,却不遗忘,不哭泣,因为那些曾经过往都刻骨铭心地被她记在心里,那一场短暂却炽烈的爱情,在她的心里永生,并给她永生的温暖。那些温暖,将会陪伴她继续走下去,好好活着,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