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国红伶往事
21743100000005

第5章 人淡如菊——刘喜奎

女人若要个好名声,便需将道德底线建立得很高,将自己紧守于其中,隔绝了道德之外的,那些轻飘飘的快乐。真真地看着自己人淡如菊,静静地思考着人生如戏。

——题记

【束缚】

自古以来,迈进梨园行便是自毁前程,进入了下九流。好听些,叫你声伶人,那是冲着你唱得好、扮相俊,赏你个入耳的名声,而这名声其实为的并不是唱者的尊严,而是听者的身份。难听些,便吆喝上一声戏子,座儿们鄙夷的嬉笑辱骂里便活生生地将自己的人生演成一出悲情戏,喜怒哀乐的都是自己。男人入了这一行,那是对不住列祖列宗辱没门第的,纵使成名成派成了大家,也总是在世人眼中低人一等;女人进了这一行,丢掉的更多,不只是前程,还有本应美好平静的爱情。女人的爱情便是女人的信仰,这一生走过,断不可对信仰丢了虔诚,否则总会感到疲惫空虚,平白丢了幸福感。而迈入梨园行的女人,就仿佛遭到了信仰的遗弃,任凭怎样追逐,却终究到达不了彼岸,看不到盛开的佛花。

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我们都是凭着生命最初的那一股勇气和单纯,做了日后看来近乎偏执而当下却无怨无悔的选择。年轻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凭着那股子无知无畏的莽撞便可以对这个世界发起挑战,纵使日后弄得遍体鳞伤,却依然可以在那浴血奋战里找到一些再也无法复制的快乐以及坚定。年轻的时候,一个不经意的想法或者决定,往往注定了我们的后半生,甚至来不及后悔,来不及流泪,一生便匆匆而过。若可以重新选择,不知道刘喜奎还会不会义无反顾地投身梨园;若她开始便知道了日后那些磨难纠缠,还会不会不顾母亲反对毅然决然。总之,刘喜奎凭着那一股对戏曲的狂热痴迷,懵懵懂懂地迈进了梨园。梨园没有亏待她,多年之后,梨园还给了民国一个叱咤红伶——刘喜奎,娇艳得让民国在见到她那一瞬间,心微微然地轻颤。

刘喜奎舞着水袖,扮上相儿,轻遮面庞,眼波微动,朱唇轻启,甩着唱腔,踩着鼓点,登上了民国的舞台。帷幕轻轻拉开,一个清秀婉约的女子就这样出现在世人眼前,她是那几年民国舞台上明媚得近乎耀眼的角儿。彼时彼刻,没人知道日后她会在纷乱的军阀之争中和多少军阀有着纠缠和关联,包括她自己也无法预知未来的轨迹和命运。那时那刻,她只是一个热爱戏曲的妙龄女子,把感情和生命投入其中,渴望并憧憬着生命中的一切美好。

艺术需要天分。刘喜奎是个很有天分悟性的女子,加上刻苦努力,不久便成了座儿眼中的角儿。每逢她的演出,必是场场爆满。与她登台同唱的尽是些当红的角儿,她不经意间便唱红了北京城,角角落落里都是她的声音在流淌。梨园行里出了个刘喜奎,刘喜奎出在梨园行。这对于梨园和她自己而言,究竟谁得到的好处多一些,应当是前者吧。梨园因了她而闪耀,她因了梨园而日后蹉跎,抛头露面的女人总是得不到安宁,这似是宿命。但在当下,命运和民国让刘喜奎享受到了万众瞩目的仰视与风光,那在被肯定的褒扬中所得到的快乐成了她日后的想念,以及在那些苦难岁月里陪伴她走下去的勇气。

爱情像是个调皮的孩子,当你于茫茫人海遇见一个本要擦身而过的人,爱情便偏要淘气地将两人推到一起,来上这么一段不知结局的情缘,仿佛不这样,便很没有礼貌,失了礼节。而当你遇见一个想要长相厮守、天长地久的人时,爱情便也会用尽伎俩让两个人从此天涯相隔,就好像明明下定决心,此生不愿再遇见,却偏偏会在某个转角又听到了对方的消息,而他过得好或不好,在你心里泛起的涟漪却怎么都比不上当年曾经流下的泪,深刻而孤独,一圈一圈荡漾开去,惊扰了日后许久的生活。爱情很任性,它躲在一旁偷笑,任种种相遇尴尬而不知所措,好久不见,谁曾是谁的思念。

刘喜奎是那年月里的当红坤伶,如花似玉的年龄里若没有半分心动便总是对不起这良辰美景,青春的大把光阴就好似虚度。总是要有个什么人来承载一个少女最初的心事,他是谁并不重要,他给了她怎样的回忆并不重要,甚至于相爱过后的结局如何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会在她的生命里留下怎样的痕迹,会怎样改变她日后的生活。人们之所以将初恋的地位放得很高,其实并不是将初恋情人看得多么重要,而是真切地怀念着当年的自己,真切地爱着当年的自己,并刻骨铭心地记着初恋究竟给了自己怎样的改变。而刘喜奎遇见的第一个人是梅兰芳,他在她的生命里登场的时间很短,却给了她日后很长的思念。

一个男旦,一个坤伶,年轻美好的岁月里一场美丽灿烂的相遇。相爱是那么天经地义的事儿,倘若时间刚好,心情刚好,机缘刚好,大把的好时光若不分一些给爱情,便吝啬得似乎有些残忍。

那时,梅兰芳的身边还没有孟小冬,刘喜奎还没有被日后那些军阀视为己有。倘若愿意,倘若可以,那么天长地久便也不是遥不可及。然而,这段鲜为人知的爱情却在最灿烂的时刻戛然而止,留给了后来人太多的想象与欷歔。刘喜奎拒绝了梅兰芳,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太爱;不是因为世俗杂乱,而是因为她预知了未来;不是因为没有共同语言,而是因为同样热爱艺术;不是因为身份门第,而是因为知心知意。她用一个女人的敏感洞悉了自己日后的生活。

刘喜奎已是当红名伶,她对自己姿色容颜有着太过清醒的理解,她透过自己的姿色便已预知了自己的未来。摇曳的民国已是支离破碎,军阀们分解着它的安宁,便也注定要劫去刘喜奎的幸福与安静。她知道那些个邀她去唱堂会的军阀对自己究竟深藏着怎样的觊觎,她知道倘若自己不管不顾地跟随爱情走进婚姻,那对于梅兰芳会意味着什么。那些窥视着她的美色却践踏着艺术的野蛮统治者会将怎样的灾难带给梅兰芳,刘喜奎可以没有梅兰芳,但是,京剧艺术不能没有梅兰芳。她用尽全部力气深深地爱着他,却心甘情愿地给他自由,给他安全,并适时地放开他的手。

刘喜奎深切地懂得梅兰芳。她懂得他的价值,懂得他的心思。或者当艺术与爱情同时出现时,刘喜奎更钟情的是前者。她为了艺术,而放弃了爱情。所谓成全,总是要牺牲掉自己的一些什么东西的,许是情感,许是期待,许是多年之后回忆起来的一段当时惘然,许是转身默默离开,可是心中期许的却是倘若可以留在原地,投入那个人怀抱时的片刻温暖。不知她是否也曾想过,如若彼此日后不能再遇见幸福,那么她会不会后悔现在的行为。

离开一段不会有结局的感情并不是什么难事儿,只要足够地理智和清醒。但是,离开一段本可以共度此生的爱情,却需要太多的慈悲与智慧。男人伤了女人的心,那么分开是最为理智的抉择,但若是女人自己决意伤了自己的心,那需要的或许是一生默默的遗憾与思念,却怎样都与追悔无关。

她用道德与良心牢牢地束缚着情感。民国、梅兰芳和京剧界都应该感谢刘喜奎当年顾全大局的放弃。深明大义这个词儿放在感情里总是那么的悲凉,女人若是太顾全大局,伤害的唯有自己。又或许,待到人生苍老时,可以有所缅怀,也是件美好的事儿。

这短暂的爱情便是刘喜奎一生的爱情。日后,她离开他身旁,遭遇了太多的男子与磨难。没有谁能像梅兰芳这般,带给她无悔无怨,就连放弃也是因为对他的成全。人的一生会遇见很多人,或许也会爱上很多人,然而能够爱到牺牲自己去保护的,恐怕只有最初的那一个人。

【挣扎】

刘喜奎是个太懂规矩的女人,而过于美丽,对一个道德底线较高的女人而言,是个累赘。不能像那些不顾礼义廉耻的女人,豁出脸面为自己赢来个豪门归宿;不能像那些爱情至上的女人,毫不介意身份地位,纵使破坏了别人的家庭那也是顶着爱情的崇高名义;不能像那些贪图虚荣的女人,将姿色化为资本夺取名利,所谓道德,冠冕堂皇。

道德建立了礼义规范,却禁锢了太多的快乐与情感。

上天似是要看看这个貌似柔弱的女子究竟将道德底线建立得有多么坚固。他派出一个又一个的人来摧毁她的道德防线,或许刘喜奎自己也从未想到,第一个来打扰刘喜奎的人竟是袁世凯。

他就这样突兀地闯进了她的生活,没说你好,没说打扰。是呀,那个时候民国都是他的,何况一个毫无背景、毫无依靠的坤伶?她不主动来巴结他,那似乎都是好的。刘喜奎从未曾想过会和如此所谓权贵有任何交集,她预知她的未来不会太平,却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纷扰竟会和大总统有关,躲不掉,无处逃。很多故事的结局没人能猜中,或者说,没人敢去猜,可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着一场又一场的突如其来,令人不知所措,看不见未来结局,或许唯有俯首称臣。

他请她去唱堂会,一个漂亮得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男人约女人有很多的理由和借口,冠冕堂皇者不过如此。刘喜奎深知袁世凯的打算,她可以拒绝一个追求者的盛情,但她无法拒绝一个大总统的邀请。她知道,若去,只是她自己的灾难;若不去,依照袁世凯的性格,那或许是整个戏班的灾难。她无法为保全自己而选择拖累太多无辜的人,内心的道德使然。于是,毅然决然,像是去赴一场命中注定的劫难。

袁世凯把她安排在一个叫流水音的院落里等待,流水音,是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文的住处。袁克文也是票友,爱好昆曲,也曾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反对父亲称帝,因此刘喜奎对他的印象还不错。可是后来得知北方话剧的领袖王钟声是被袁克文出卖致死,便从此对袁克文反感至极。但偏偏袁克文又爱上了刘喜奎的容貌姿色,一副不追到手誓不罢休的气势,而刘喜奎唯有躲闪。可谁能料想,非但没有躲闪掉,反而还招惹了袁世凯。要周旋在这父子两人的淫威与专横里,一个弱女子要怎样才能自保而不受伤害呢?

可刘喜奎毕竟不是个普通的女子。她有着极为难能可贵的胆识与智慧。她知道这父子二人皆是手握重权,但那又怎样,又能怎样?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间屋子里静静地化妆,一切皆有机缘,若来时,我们唯有顺从天意,若去时,怕是连上天也唯有感慨叹息。

有侍卫来召唤刘喜奎,她描着眉不看他,淡淡地说:“你不知道吗,我从不待客。”

侍卫似是有备而来,恭敬地对她说:“知道,大总统说召您有事相商,算不得待客。”

再推辞已没了借口,刘喜奎站起身,随着侍卫走到了袁世凯总统府的大厅里。

袁世凯正是春风得意之际,大总统,多少人觊觎却没有能力握在手里的一个热闹的名声。彼时似乎只要他愿意,便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何况一个女人,何况还是个戏子。可是,他听说过刘喜奎的名声,知道她是个不畏权贵、敢作敢为的女子,他不能让她活生生地拒绝,为了自己好听又好看的名声,他不能给她机会说拒绝。

刘喜奎站在客厅门前,看到正在和幕僚打牌的袁世凯,便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大总统找我有什么事儿吗?”这句话问出的时机与语气很巧妙,让袁世凯不知如何作答。说有事,那么有什么事儿,总不能当着下属幕僚的面说出自己真实的龌龊想法;说没事儿,那么没事儿为什么要唤我来。两害相权取其轻。堂堂大总统,众目睽睽之下,只能看着刘喜奎,弱弱地说了句:“没事儿。”刘喜奎轻轻地笑了笑说:“大总统没有事儿,我便先告辞了。”说罢,转身离去。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袁世凯难堪而无奈。

然而,总统身边总是少不了察言观色的人。任何时代,为领导解难,是太多人的追求与理想。有人看出袁世凯的心意,便唆使大总统娶了刘喜奎为妾。当领导真好,自己无法说出口的想法,总有人愿借出自己的嘴替你说出来,而且自己可以装作是那么的无辜,就算日后东窗事发,那也是被下属唆使,一时蒙蔽了双眼,仿佛一切都与自己的内心毫无关联。既然属下恳切地提出建议,袁世凯便唯有采纳。他派出黎元洪、徐世昌去当说客,要以三千两黄金,娶刘喜奎为十姨太。

三千两、十姨太、大总统、女戏子,若是个道德底线低些的女子,便会从了吧。可是,刘喜奎遵从了自己的内心,她决然拒绝了袁世凯的所谓盛情美意。她用自己的行为告诉了袁世凯,并不是所有的女子,面对权势与金钱都可以任其呼唤。袁世凯竟也没为难她,怕是不愿为了一个伶人,而玷污自己的名声吧,虽然他的名声已然不是多么荣耀。又或者,太多的所谓“国家大事”等着他去处理,一个乱糟糟的民国收回了他太多关于儿女私情的心绪。焦头烂额的时候,他不愿再为一个不顺从的女子花费半点心思。他退出了刘喜奎的生活,虽然退得不那么情愿。

袁世凯离开,可是他的晚辈却前赴后继地奔向刘喜奎。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文、三公子袁克良依然为所欲为地想霸占刘喜奎。面对他们的野蛮,刘喜奎依然用道德守住内心的底线。那时那刻刘喜奎的心里或许有一丝窃喜,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当初自己放开梅兰芳的决定,如若彼时山盟海誓,今日怕已有灭顶之灾。刘喜奎一个人苦苦地躲闪着袁家父子的追逐,看不到未来,找不到出路。直到袁世凯逝世,刘喜奎才彻底和袁家没了关联。

那些年,她躲得委实辛苦。

【隐忍】

你方唱罢我登场,民国时代像是个舞台,任凭一个又一个政客粉墨登场,没有商量。民国如此,刘喜奎的生活亦如此。袁世凯走了,张勋来了,强硬得没向民国和刘喜奎打一声招呼。

刘喜奎那整日躲闪的生活刚刚结束,她还来不及好好喘息,张勋就突兀地闯进了刘喜奎的生活,就像他没有礼貌地硬要把民国拽回清朝一样,粗鲁蛮横得不讲一丝道理。

那一天,刘喜奎正在后台化妆准备登场,忽然闯进来两个辫子兵站在了刘喜奎的面前。“张大帅有请”!一句看似客套却是最为无耻的言语将刘喜奎短暂的平静生活彻底画上了句点。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无奈地笑了笑,是宿命吧。她知道,前方等待她的又是一场她已熟知的老戏。台词、情节,都不会有太多改变,变了的,只是男主角,以及她登台时不再忐忑反而从容的心情。

刘喜奎看着眼前这两个辫子兵,不动声色地说:“你们没看见我正要演戏吗?”

辫子兵摇晃着那过时而又重新走进历史的辫子强硬地说:“张大帅有请,谁敢不去?”说罢,便要动手将刘喜奎强绑了去。

梨园老板前来劝阻,刘喜奎说不用劝阻,今天就冲着这两个东西我也是不去了,我想张大帅也不会将我怎么样。

那两个辫子兵知道倘若张大帅怪罪下来,那便是在劫难逃。于是又好言相劝,赔礼道歉。刘喜奎知道,这一劫是怎样也躲不掉的,今天过了,还有明天,不如早去早了。于是站起身,整理容装,去了张勋府上。

张勋正在家中喝酒,刘喜奎冷冷地站在厅堂门前冷冷地看着张勋冷冷地说:“不知大帅找我有何事情?”

张勋的修养比袁世凯仿佛差了一截,他是个粗人,不懂得礼法套数,直截了当。他毫无掩饰遮拦,面带狂喜地说:“来来来,先陪我喝了这一杯再说。”

刘喜奎看着这个无端闯入的小丑,略带轻蔑地说:“做我们这一行的不能喝酒。”

张勋的确不如袁世凯,他大声唤人前来,抬出三个柳条包,打开来看,整整三大包白花花的银元,可笑而可悲。他要娶了刘喜奎做妾,愚昧无知的暴发户的嘴脸,用尽一切手段办法来补偿自己过去所遭受的苦难。若论起可恶以及愚昧、那一股子带着野蛮的鲁莽,他比袁世凯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喜奎不怒不惊,只说:“张大帅,我虽是艺人,但是王爷见过,总统也见过,可像您这样的待人方式,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金银有价,艺术无价,如果我想赚钱,您眼前这些钱财实在算不了什么,我要的不是钱,而是您对伶人的尊重。您这么做,岂不是轻薄了自己。”

一切违背历史潮流的人和事儿都应该受到惩罚,所有不尊重感情、践踏感情的人都应当受到责骂。刘喜奎不卑不亢地戳中了张勋的要害,她替民国实实在在地出了口恶气。

“你若是不嫁给我,就别想出我的府门。”恼羞成怒,张勋已是恼羞成怒。在他眼中,女戏子近乎等同于风月场里的女子,他的垂青理应被她们视作恩赐,她们的表现应是受宠若惊,以此作为对他垂怜的回报。可是眼前这个女子竟然用极其鄙视的口吻来嘲讽他的恩赐,他不容许这女子嚣张的气焰压灭自己的威风。他娶定她了,不管她愿与不愿,就像他顶着一头辫子重新闯回民国,不管民国愿与不愿,他自己是带着救赎的心情选择了归来。他将自己奉为神,在他看来,民国与刘喜奎都应对他顶礼膜拜。

刘喜奎被张勋囚禁一样地关在府内,似乎没了出路。然而峰回路转,苍天总是保佑着那些内心纯净的人走出困境。刘喜奎在张府竟然遇见了昔日同台演唱的梨园姐妹——王克琴。王克琴,多年之前已经嫁入张府,成了张勋的妾。

刘喜奎将境遇讲给王克琴听,王克琴深深懂得并敬佩刘喜奎的不畏权贵,虽然那时她已是张勋的妾,但那不代表她不再是个明事理的人。每个人做每个决定都有着自己的立场与理由,旁人无须指责、无须不理解,就像王克琴虽是个懂事理的好女子,却成为了张勋的妾;就像她虽为张勋的妾,却愿意转过身来帮助刘喜奎逃离魔爪,一切的存在,皆有各自的道理。很多时候,面对一些不被自己认同的事情,我们无须愤怒,无须惊讶,世事皆有其原因,我们唯有接纳。

王克琴一心想要帮助刘喜奎逃脱魔爪,在张府这么多年,她知道张勋对自己的大太太特别畏惧并尊敬。倘若得到大太太的支持和帮助,那么刘喜奎想要逃离这里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张勋的大太太是个深明大义的女人,当她知道了张勋的所作所为便决心拯救眼前这个女子。不攀炎附势的女子应该得到救赎和帮助,这是一个乱世里依然遵循内心道德行走的女人所应得的善果。女人对于女人的信任,往往只凭着那第一眼的真诚,便可全盘托付。这信任,要比女人对于男人的来得更加坚固。女人似乎永远扮演着弱者的角色,但弱者联盟起来的力量,往往超出强者的想象。

大太太派人请来张勋,告诉他刘喜奎同意嫁给他,只是需要征得父母同意,这也是可以被理解的传统孝道。

张勋却说自己是个粗人,不需顾全礼法,只要她自己肯嫁,她父母的意见又有何意义,又能奈何?

大太太慢条斯理地说:“做官的人不可不顾及自己的声誉,礼数总还是要讲的,若刘小姐不顾父母之命嫁入张家那便是私婚,这样的名声有辱门第;若是从了父母之命嫁到张家,那才是名正言顺的明媒正娶,明媒正娶,方才符合张家的身份地位。”

张勋觉得太太说得十分有道理,便同意刘喜奎回家向父母言明此事,并要派出十个士兵护送她回家。大太太说十个人太多了,过于兴师动众,两个人就足够。张勋听从了大太太的安排,并将聘礼一起放入轿内,让刘喜奎一起带回家中。

太过粗俗野蛮的男人永远斗不过温婉智慧的女人,很多时候,胜利并不屈从于野蛮,胜利往往愿意归顺于心智。刘喜奎在回家的路上按照临行前大太太的指点和吩咐逃脱了那两个士兵的跟随,奔回家中,连夜收拾行装和母亲逃到了济南,隐姓埋名。直到张勋复辟的闹剧结束,刘喜奎才又重新登回北京的舞台。

当她重新站在北京的舞台上,她会不会想起那个愿意冒着风险帮助她的大太太。张勋复辟失败了,他的家注定也要跟随着一起流离失所。如果可以,刘喜奎多么希望那个善良勇敢的女人,可以在这乱世里自保平安。很多时候,很多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宿命】

袁世凯走了,张勋走了。曹锟和陆锦却没有让刘喜奎和民国的太平日子过得太久,一个个迫不及待地登场,仿佛不愿被袁世凯、张勋落下半步。

老套的故事,老套的情节,老套的权贵霸占伶人,老套的伶人戏弄权贵。不同的只是,这一次刘喜奎的命运将被改写。

女人的道德底线设置得越高,达官权贵们就越要走上前来一探究竟。仿佛只要征服了这样的女人,那便会在自己本已显赫的身份地位上再添加那么浓重的一笔;仿佛只要征服了这样的女人,那便可以成为自己的某种荣誉。曹锟和陆锦也不能逃出这个圈。

和袁世凯张勋一样,曹锟和陆锦也依仗着自己的地位权势对刘喜奎展开了攻势,手段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受到了刘喜奎的讽刺与拒绝之后,陆锦使用了极其卑劣的手段进行赤裸裸的报复。他将刘喜奎所在梨园戏班的人全部进行逮捕,然后坐在警察厅里,等待刘喜奎的到来。他知道,情谊是一个善良人的死穴,只要点中这穴位,一切便可水到渠成。

的确,刘喜奎来了,来拯救那些因自己而被牵连的朋友。她可以选择自己的命运,但她无法漠视那些因自己的清高而被牵连的伙伴。内心的良知不允许她坐视不管,虽然她早知道这是个无耻的阴谋,虽然她早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怎样的阴谋与阴险。

她的到来在陆锦的意料之内,可是,这过程和结局却出乎了陆锦的想象。刘喜奎凭着自己的勇敢和智慧不卑不亢地将陆锦逼到理屈词穷,使他全然忘了眼前这个咄咄逼人、正直勇敢的女子就是他一心想要霸占的戏子,面对她充满正义的质问与气势,陆锦终于不得不放人。倘若他知道刘喜奎终究不是个普通的伶人戏子,倘若他早就知道刘喜奎的镇定和勇敢,倘若他知道刘喜奎面对袁世凯、张勋都可以做到不卑不亢,那么这一出闹剧是不是就不会上演?

终于,躲过了袁世凯,逃过了张勋,闪过了曹锟和陆锦,刘喜奎嫁人了。

当年,她为了艺术而离开了心中最爱的男人,她守着内心的道德拒绝了太多的权贵。这么多年过去,她累了,心中需要一个依靠了,她需要有一个男人适时地为她遮风挡雨,她需要一个家庭补偿她这么多年漂泊的孤苦。于是,她选择了一个男人,一个踏实的安分守己的男人,名叫崔承炽。

她本不应注意到他的,因为他着实没有什么可以让她注意的。但,就像注定了一般,刘喜奎这一生总是要在这些个权贵中斡旋,就连她的婚姻都因此受到牵连。她选择崔承炽的原因很简单,她看到了他在报纸上发表的一篇文章,文章的内容是揭发陆锦贪污军饷。她敬佩在这乱世里敢于指责权贵的男人,他符合她心中的道德定义,她认定他是个英雄,即非如此,也应是个好汉。于是,派人去说合。那时,他是她心中幻化出的英雄。这么多年的等待,似乎就是为了他的出现。

然而,他并不是她心中的模样。

崔承炽已经年逾四十,常年患有肺痨,且家中已有妻室。当他听媒人讲刘喜奎要嫁给自己时,那无疑是个美好的太过虚幻的消息。他已将近暮年,他不愿错过上天对他的垂怜,有名伶自愿下嫁,哪个男人能抵挡住如此的诱惑呢?但他深知自己是配不上刘喜奎花容月貌,灿烂年华的。于是,当刘喜奎委托自己的舅舅去一探究竟时,崔承炽找到一个身材魁梧、面容英俊的青年来冒充自己。他为那个青年换上军装,英勇威武,刘喜奎的舅舅没有识破崔承炽的谎言,回家告诉刘喜奎,那崔承炽一表人才,潇洒壮年。

刘喜奎守住了自己的道德,却无法规范别人的行为。她冰清玉洁地等待着心中的爱情,却无法阻止命运的作弄,像是宿命,像是应了那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她带着最幸福的憧憬与那个冰清玉洁的自己,开始了每一个女人都向往已久的婚姻。

大婚。她穿上最美的嫁衣,走进红轿,走向她心中那个能给予她爱情以及平静生活的丈夫。拜天拜地拜双亲,洞房红烛揭起盖头。她本幻想着舅舅口中那个才貌双全的男子给她一个惊喜,可眼前这个男人给了她致命的一击,这个骨瘦如柴、面黄肌瘦、暮年暮色的男人,难道就是她心中幻化出的那个指点江山英勇壮年的人吗?面对如此的现实,刘喜奎愕然,而后昏厥。是啊,哪个女人能承受住如此的打击?尤其是对刘喜奎这样一个女人而言,上天似乎太不公平。她经历了太多磨难,却依然守着道德与良心,这样一个女子是应该得到垂怜,而不是辜负的。但,命运自有它的道理,我们无能为力。

醒来后的刘喜奎也愤然不平,也委屈万分,也心中存有太多不甘,也对他的欺骗抱怨愤恨,然而,现实已然如此,总要勇敢面对。道德,她心中的道德让她留了下来,她不能让这个刚刚成为她丈夫的男人太过难堪。毕竟,这是她自己的选择,那么留下吧,过一段平静的日子。纵使这男人不是她心中的佳婿,也已然成了她的丈夫,给了她一个家庭,她不忍离去。

刘喜奎结婚的消息传到了曹锟、陆锦的耳朵里,这如何了得?曹锟派人将崔承炽绑了来。看到他的模样,曹锟更加暴跳如雷,如此模样怎能娶得刘喜奎,怎配娶得刘喜奎?可奈何木已成舟,曹锟唯有把对刘喜奎的所谓爱全部转化为对崔承炽的恨。他颁布命令,从今往后任何地方不得对崔承炽进行录用,之前所有录用一概追回。报复,小人的报复。

崔承炽回到家中,见到茶饭不思、闷闷不乐的刘喜奎。他知道当初的欺骗对刘喜奎不甚公平,如此一个好女子,应得到属于她的幸福和快乐。于是,崔承炽站在刘喜奎面前说:“就当这是个梦吧,我送你回家。”他是不了解刘喜奎的,当刘喜奎知道崔承炽被曹锟羞辱之后,反而激发起了内心的一种情愫。她要陪着身边这个男人一起勇敢地面对承担。她不能让曹锟之流看笑话。崔承炽是她自己的选择,换句话说,他也是无辜的,她不忍伤害他。她对崔承炽说:“我既然嫁给你,就绝不反悔,从今以后,我们有难共同承担。”

不知道她那时是否快乐,但是她的内心很坦然,崔承炽分外感动。是呀,面对这样一个女子,哪个男人能不感动,不喜悦呢?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有如此的勇气与豪义。对,豪义。虽然没有爱情,虽然你欺骗了我,但是我愿意为了信义而遵守承诺,愿意面对灾难时与你同甘共苦。爱情没有,但,家庭在。

不久,刘喜奎又在报上刊登了一则消息,宣布并声明她和崔承炽是因爱而婚。这一消息彻底激怒了曹锟和陆锦,这对于他们而言是个莫大的讽刺与耻辱。刘喜奎的行为触碰了他们的底线,既然奈何不了刘喜奎,那么,崔承炽就应为他的幸福而付出代价。自古以来,小人的伎俩总是层出不穷,并总能得逞。因为他们完全抛开礼义廉耻,没了任何束缚,放开手脚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儿,付出所有也在所不惜;而君子往往没有这样的所谓魄力胆识,太多的行为规范生生将君子定格在了高处,如若非要跳下来达到目的,那唯有粉身碎骨。

曹锟知道崔承炽患有肺痨,最怕劳累,便使出惯用的卑鄙伎俩,派崔承炽前往江西视察军情。那时交通还不便利,当崔承炽从江西回来之时已是疲惫不堪,病入膏肓。他不知这是他迎娶刘喜奎所要付出的代价。时隔不久,曹锟又一次派崔承炽前往长沙河南视察军务。不再年轻的崔承炽在这旷日持久的奔波里终于不堪疲惫劳苦,病逝。

其实他是个无辜的人,但,他也是个幸运的人。如果他知道他的早逝是为了刘喜奎,那么他或许也心甘情愿。毕竟她带给了他这一生最后的惊喜与感动,感动于她的勇敢、她的善良、她的大度、她的道德,这皆是平凡女子无法给予他的感动。人这一生会遇见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事儿,但真正能触动你的内心并带给你感动的并不多,感动是个奇妙的感觉。如此,为了一个让人感动的女人,总是值得的。

没人知道崔承炽的离去对于刘喜奎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许是将一切看破,许是依然固守着道德。那之后的日子,刘喜奎闭门谢客,隐居在北京的一个小胡同里独自生活。她累了,累得有些走不动了,她不愿再起风波,不愿再让什么男人为了自己而绞尽脑汁。她只想安安静静地过几年太平日子,守着北京四合院的蓝天,看云卷云舒;听着老城墙外的风声,猜潮起潮落。那一个又一个曾出现在她生命中的男人,带给了她太多的疲倦与伤痛,说是陈年往事似有些早,但那些人、那些事儿终究会被岁月尘封,掩埋,遗忘。他们都是岁月的过客,却也各自在冥冥之中拼成了刘喜奎的一生,让她来不及躲藏,只能用内心的道德坚守着底线,累了自己,痛了心。

若可以,只愿来世做一普通女子,静享平凡岁月,幸福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