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寂静的夜晚,总会想到乡村,想到乡村的童年,感觉童年仍生长在乡下的田野里。
那时我在新村住,奶奶住在拆建村,去她家要沿大堤走很长的一段路。那天下了雨,我走在大堤上,就见从地下钻出来很多黑色的虫子,那虫子有一身硬硬的外壳,头上有一对长长的触角。我也不知道那虫子叫什么,就一边走一边捉它们,捉了就放在衣袋里。那虫子在衣袋里钻来钻去的,像是在衣袋里抱成了团一样不停地翻滚。
到了奶奶家,我记得她拿出一只小铁锅,点着一把干柴,等把锅烧热了,就把那黑色的虫子放进去,那虫子在锅里努力地向外爬着,快爬到锅沿时,奶奶就用一根棍,把它们推回锅里去,反复几次,那锅烧得就更热了,那虫子就蹦着翻过身来,脚朝上,不停地蹬着,看样子是想寻找着力点,奶奶用棍子在锅里搅了几次后,那虫子就完全不动了,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不过颜色仍然是黑黑的。
奶奶说吃吧,我就把它们全吃了,吃过之后,我也知道了这种虫子叫牛牛。但不知道为什么它会叫这么个名字。
后来我总想起牛牛的味道,那是已经模糊了的味道。也说不上好吃,也说不上难吃,但总想再吃一次。
雨后去大堤上寻过二三次,但见到的类似的虫子身上有一种怪味,黑黑的后背上还有一些白点点,像夜空里那些星星。
牛牛去了哪里呢?是让人吃怕了,才变成这个样子,还是再也没有了?反正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它。
再也没有见过的东西还有很多。
那时,我们村里还有一种叫胡子的动物,据说这种动物的嘴巴下长有长长的胡子。名字就是由此而来的。
胡子大约有山羊那么大,皮毛是黄色的,我只看到过它一次,是在一片刚收割过的高粱地里,它远远地站在那里,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我们,站在我身边的忘记是谁了,但肯定年龄比我大很多,他说以前这东西很多,现在已经很少见了。边说他就边后悔没带枪,说,这么远的距离,他准能打到它。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种叫胡子的动物转身走了,我没看到它的胡子,也没看到它的眼睛,自此以后,再也没听说有谁见过这种动物。
还有一种鸟,外状极像麻雀,它的蛋也像麻雀蛋,带有很多黑褐色的斑点,就像人们常说的脸上的雀斑那种颜色,它的窝建在麦田里的野菜叶下,那菜叶大,下雨时可以遮挡些雨水。它飞的样子很特别,忽上忽下的,我们那里叫它窝了。
我和同伴捡到过一次它的蛋,当时它正在窝里孵蛋,当遮挡在窝上的青菜棵被拔掉时,它猛地从窝里飞出去,忽上忽下的,就像一个球被抛上去,落下来,落下来,又被抛上去,边这样飞,边不停地叫。
人们都说这鸟傻,把窝建在树上,人们都要上去掏,何况建在地上。
掏鸟窝当时可是玩伴的一件乐趣,何况还有鸟蛋吃。
那天,我们在它的窝里发现了三枚蛋,而我们却有四个人,总要有一个人得不到,于是就比赛丢镰刀。
丢出去的镰刀如果刀尖冲上叫天鹅,如果镰刀尖朝下插进土里,叫老雕,“雕”在这里比“天鹅”厉害,最厉害的是地顶,是镰刀头朝下把朝上立在地上,就有了顶天立地的气概。
“天鹅”好丢出来,“老雕”就比较难了,那天我丢出了一只“老雕”,我就得了一只蛋,那三个人怎么样丢也是平局,最后他们就拾柴禾,点火烧熟了吃了,同时还烧了几只蚂蚱。
吃完这些,大家的嘴角都粘了一圈黑糊糊的东西。
我那一枚蛋没舍得烧,包在叶子里带回了家,想孵只小鸟玩。
忘记当时看的是什么书了,里面就写一个人,孵了一只小鸟,从小喂到大,那鸟一天天围着他飞,想吃米时,就落到他的手心里。
我也特别想有这样一只鸟。
那天砍了很多青草,天很黑了才回到家,等我从筐的一角找出那枚蛋,凑到灯下一看,上面有一条裂缝,有水一样的蛋清浸了出来。至于那枚蛋后来是吃了还是丢了,忘记了。
年节前,生产队上总要杀掉一头或老或病的牛,我没看到过宰牛的场面,不知道牛是如何宰的。
我见过杀猪的情形,杀猪前,要先烧热一大铁锅水,就有人把绑好的猪抬到案板上,那猪不停地叫着,屠夫按住了猪头,对准脖子一刀插下去,然后拔出刀放血,血水放到一个大盆内。
放完血,在猪的后腿处用铁钎子扎一个眼,就有身强力壮的男人趴在那里,对准那眼使劲吹,直吹得那男人脸红脖子粗的。
吹得时间久了,那猪身子变得鼓鼓的,在猪腿处扎好绳子,猪身体的气就泄不出来了。然后扔进热水里,再抬出来,用一把刀刮毛,转眼间,那猪身子就变得白白的了。
看到吹猪那样费劲,如果要吹牛,那肯定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活。
分牛肉的地方在场里,场是生产队晾晒粮食的地方,那地方宽敞,分肉时不挤。
吃过晚饭,我才会拿一只小盆去场里,这时天已经很黑了,整头牛已经下到锅里,有烧火的,也有往灶里添柴的,锅台前还站着至少两三个人,不停地用棍子翻锅里的肉,当时我不明白煮一头牛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在忙。
等那肉快熟了,就有人说,尝尝熟了吗?
只有煮肉的人才有资格尝熟了没有,等着分肉的人只能干看着。
也不知道等到几点了,反正到下半夜了,我才等到一小盆切好的牛肉。
场离村大约有四五百米的路吧,回到村里,家家户户都还亮着灯,我家也一样,母亲,还有姐姐、妹妹,都围着灯,穿着棉袄在那里坐着,听姥姥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说王母娘娘把织女骗回天庭后,牛郎就守着家里那头老牛耕地种田,老牛老了,干不了活了,牛郎也舍不得杀,仍然好草好料喂着。一天,那牛流泪了,竟然开口说话了,那牛说,过一会儿它就要死了,死了后,把它的皮剥下来,在星空下晾七七四十九天,那牛皮就有了飞天的能量,想见织女了,把牛皮披在身上,就能飞到银河的一岸,织女在银河的另一岸,他们可以隔河相望。
讲完牛郎的故事,接着讲属相故事,讲老鼠是如何排到牛前面去的。反正一晚上讲的都是关于牛的故事,等我把分来的牛肉放在桌子上,故事也就算讲完了,屋里就有了温暖的笑声。
肉本来就不多,一人没吃几口就见了盆底,盆底还剩一只牛眼瞅着我们,我当时就特别后悔,分这么一点肉,还分到一只大眼睛,分时怎么就没注意呢。
后来还是母亲说,没人吃怪可惜的,说吃眼补眼,母亲就让我吃了,吃时还有些害怕,用牛眼补眼,会不会长出一对牛眼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