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除了喜欢挥着木制手枪冲过来杀过去外,我还喜欢刻模儿。
模儿是用红胶泥烧制而成的,啤酒瓶底般大小,图案种类极少,我印象最深的有两个,一个是开放的牡丹花,另一个是仕女图。
买来的模儿花纹是凹下去的,自己刻出的模儿,图案就成向上凸的了。
我家后面是一条大河,河床红胶泥特别多,一块块的,像山上的岩石一样,有序地排列着。因为河床上主要是红胶泥,水流在上面没有泥沙被冲起来,水就特别清,村里人就给这条河起了一个名字:清凉江。
我想刻模儿时就去清凉江里挖胶泥,挖回来的胶泥在砖上翻来覆去地摔,将那泥摔成熟泥,再团泥饼使劲按在模儿上,取下来,去掉多余的部分,模儿就刻成了。刻好的模儿一个个晾在窗台上,晾干后放到一个木箱子里,等小朋友来玩时,一个个摆出来,让他们看。
因为模儿的种类少,听说哪个小朋友有了新图案,有时连饭也顾不上吃,就会去找他,要求刻一个。
兰挺家和我家隔着一条胡同,他爸爸在山西一个石料厂上班,据说是砸石头的,用钢钎把石头从山体上采下来,再砸成红枣般大小,卖给建筑队,一个月也能挣十几块钱。自己吃七八块钱,剩下的寄给家里,他家的日子就比别人家富多了。
兰挺有了零花钱就去小卖部买糖果,那时糖果一角钱给9块,他就一分分地买,这样买一角钱的糖能多得一块糖。村里来卖模儿的,他也追着买。
模儿图案简单的一分钱一个,复杂的二分,再好的也有卖三分的。我的两个模儿都是一分钱一个的,买模儿的钱一分是在大堤上捡的,另一分钱忘记是怎么来的了。
兰挺有好几个三分的模儿,我就想借他的刻一个,他总说等他玩够了再让我刻,可他总玩不够,所以我也就没刻成。
有三分模儿的还有一个叫占虎的,他的模儿是从哪里来的我不知道,因为他家很穷,不可能拿出钱来买这个。
占虎他娘是从外村抬身过来的,那时农村妇女死了丈夫,或者离了婚,再找人家,不叫再婚,也不叫改嫁,叫抬身。我村有个小媳妇丈夫得暴病死了,撇下一个不满周岁的小男孩,好多老太太就去劝那个小寡妇,说,要活人呀,不行你也抬抬身吧!
占虎是他娘抬身时带过来的,他上面还有个哥,有二十八九岁了吧,自己一个人守着老宅子过,连个媳妇也说不上,后来他哥在那边实在过不下去了,就来找娘。那天我去找占虎借他的模儿,第一次看到他哥,穿得破破烂烂的,他娘让他把褂子脱下来给他补一补。
他穿的褂子是白色的,上面却补着一大块蓝布补丁,补丁上的针脚特别大,他娘就一边流泪一边给他拆下来,找一块白布密密地补上。
我把占虎叫出来,问,你娘怎么哭了?
占虎说,他哥想过来,可养父不同意,说这边的日子都快揭不开锅了,再添一张嘴,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可当娘的怎么忍心往外撵自己的孩子呀,本来说好先吃饭再说的,可养父还是跑了出去,快吃饭了也不说回来。
占虎虽说来这村也有半年多了,可好多人家他还不认识,他就拉上我去找他爹,走了好多家,都说没来过,后来有人说在村南的苦水井边看到他了。
占虎的养父有个绰号,叫瞪巴。他的眼很小,上眼皮和下眼皮像要粘合到一起似的,要看人时,额头上的抬头纹往上挤到一块,上下眼皮才能拉开一条小缝,于是有人就给他起了瞪巴这么一个绰号,人人都这样叫,名字倒没人叫了。
“瞪巴叔,婶子让你回去吃饭呢。”我不停地拽着他的衣袖子,占虎也不停地拉他那只手,正在我和占虎劝他的工夫,占虎他娘也听到了信,踉踉跄跄地跑来,一边跑一边哭喊着:“孩子他爹,你可不能撇下我们娘俩走呀!”
瞪巴还是不动,占虎他娘就猛地冲到井边说,你要死我就先跳下去死给你看,说着就要往井里跳,瞪巴猛地一把拦住,说,他反正是来了,我认下了,不就是多加一个饭碗和一双筷子吗?
占虎他娘听了这话,笑了,抹了脸上的一把眼泪,擦到瞪巴叔身上。占虎也笑了,他拉了我一下手,说:“吃过饭你找我吧,咱们一块刻模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