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上面来村里的工作组特别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村里没饭店,也没有烟酒招待,就是吃派饭。
所谓派饭,就是告诉工作组到谁家去吃,村干部领着去,也不陪吃。
派饭由村里家家户户轮流,一家管一顿。因为管派饭,可到生产队的粮库里领麦子,一人二斤,如果工作组是五个人,就可领十斤麦子,蒸镘头,做面条,虽然都是面,一顿饭十斤麦子的面也吃不了呀,管饭的人家就觉得赚了。所以村里人都盼着管派饭,有时见了村干部还着急地问:“怎么还轮不到我家管派饭呀?”
有天中午,我正在家吃饭,吃的是地瓜面的饽饽和青青菜粥,村东头的二起滑着一个铁圈来找我到晒场去玩,另一只手里还拿着半个雪白的镘头。
馒头的香味直冲鼻子,二起就掰给我一小块,说:“今天轮到我们家管饭了,蒸的白面馒头,做的汤面,妈妈嫌我在家碍事,给了我半个馒头,就撵出我来了。”
我本来不想去滑圈,因为我的滑圈前些天在滑时撞到碌碡上,断了,我不想看别人滑圈。
滑圈,是木制水桶上的铁箍,有了铁皮水桶后,人们就不用木桶了。木桶天天用没事,放久了不用,水桶的木板条一干燥,就裂了,小孩们就把上面的铁圈当成玩具,找根细铁丝,在头上折个弯,用那弯推着铁圈到处跑,直跑得满头大汗。
来到晒场上,二起要滑圈,我说要打陀螺,因我有一个绝活,用鞭梢把陀螺缠紧,然后往外一抛,那陀螺在空中划个弧线,被抛出一丈多远,陀螺落到地上,仍吱吱地转着,兜着往外甩鞭子,陀螺就像固定在一个点上一样,如果是抡开胳膊抛出去,那陀螺会像画大圆圈一样旋转。
二起说,要不咱撞拐吧,谁蠃了听谁的。撞拐就是用双手搬起一条腿,向对方搬起的那条腿撞去,一条腿站着,平衡已经不容易掌握,何况还要故意撞呢?
我和二起刚讲好条件,正要撞拐呢,他娘就气不打一处来地跑过来,按住二起的屁股就使劲打,边打边说,我打死你,我打死你,让你放着茅坑不拉屎。
二起就哭,说:“娘,工作组在家吃饭,你嫌我碍事我就出来,我出来了你怎么还追出来打我呀?”
“还说工作组,工作组没吃完饭就走了,以后再也不会到咱家来了,都是你闹的,看我不打死你!”二起他娘越说越有气,干脆把二起的裤子褪下来,打他的屁股,打得啪啪乱响。
至于因为什么,二起他娘才生这么大的气,二起他娘没说,工作组的人当时也没说,但从那以后,村里再派饭,只选卫生条件好的家庭,我家也是其中之一。
我村有三四百户,一户户轮,姥姥说猴年马月也轮不到咱家,现在只选卫生条件好的户派饭,没过多久,就轮到了我家。
那天来我家吃饭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兵,穿一身绿军装,头上戴一顶没帽沿的绿军帽,军帽中央有一颗红色的五角星。个子高高的,浓浓的眼眉,大大的眼睛,特别好看。
姥姥最会烙面饼,面饼碗口大小,两面让铁锅煲得焦黄,吃到嘴里又脆又香。女兵直夸姥姥的手艺好,吃饭时女兵说自己有些发烧,我就跑到村卫生员那里给她要药。
村卫生员那时叫赤脚医生。药是白给的,看病不用花钱。我给女兵要来药,又给她倒水,看她吃药,女兵就说:“姥姥,我真想要他当我的弟弟!”
本来女兵只能在我家吃一顿饭,可她不愿意走,非住在我家不可,一住就是好几天。吃一顿饭也是二斤麦子,吃一天也没说多给,女兵在我家住了几天,不仅没赚一斤麦子,还搭进去四五斤,这事姥姥也没说,生产队长觉得过意不去,又让我去队上的粮库领了五斤麦子。
女兵走时,拉着我和姥姥的手直落泪,还给了我一个五角星,让我也戴在头上。
头上戴着五角星,我感觉特别神气,出门就爱扯开嗓子唱电影《闪闪的红星》中的插曲:“红星闪闪放光彩,红星灿灿暖胸,红星是咱工农的心,党的光辉照万代,红星是咱工农的心,党的光辉照万代……”
电影中的潘冬子的帽子上就有一枚五角星,有时我们玩游戏,我就扮潘冬子,二起扮胡汉三。
二起眼睛一瞪,说:“我胡汉三又回了!”
我则在胸前握起一只拳头,用仇恨的目光看着他,厉声道:“胡汉三,你今天如果不老实交待,嘿嘿,就给我死啦死啦的干活!你说,工作组为什么不到你家吃饭了?”
二起听我问这话,都快要哭了,说:“他们不来,我再也吃不上白面馒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