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国学十八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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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文学(7)

《史记?仲尼弟子传》云:子路性鄙,少孔子九岁,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鸡,佩豭豚,陵暴孔子。孔子设礼诱之,乃儒服委质,因门人请为弟子。今观孝堂山石刻子路像,奋袖抽剑,雄鸡之冠,与《史记》所言符合。知孔子之服子路,非仅用礼,亦能以力胜矣。后世理学家不取粗暴之徒,殆亦为无孔子之力故耳(澹台灭明之斩蛟,亦好勇之征也)。夫并生一时代者,体格之殊,当不甚远。孔子、墨子时代相接。孔子之勇如此,则墨子之以自苦为极,若救宋之役,百舍重茧而不息,亦可信矣。自两汉以迄六朝,文气日以衰微者,其故可思也。

《世说新语》记王子猷、子敬俱坐一室,上忽发火,子猷遽走避,不惶取屐,子敬神色恬然,徐唤左右,扶凭而出,不异平常。尔时膏梁子弟,染于游惰如此,体气之弱可知矣。有唐国势,虽不逮两汉,犹胜于六朝。故燕、许大手笔,文虽骈体,气骨特健,自此一变而为韩、柳之散文。宋代尚文,讳言武事,欧、曾、王、苏之作,气骨已劣于韩、柳。余常谓文不论骈散,要以气骨为主。

曾涤笙倡阴阳刚柔之说,合于东人所谓壮美、优美者。以历代之作程之,周秦两汉之文刚,魏晋南朝之文柔,唐代武功犹著,故其文虽不及两汉,犹有两汉遗风,宋代国势已弱,故欧、苏、曾、王之文,近于六朝,南宋及元,中国既微,文不成文,洪武肇兴,驱逐胡虏,国势虽不如汉唐,优于赵宋实远。其异于汉唐者,汉唐自然强盛,明则有勉强之处耳。明人鉴于宋人外交之卑屈,故特自尊大。凡外夷入贡,表章须一律写华文,朝鲜、安南文化之国,许其称臣,南洋小国及满洲之属,则降而称奴。天使册封,不可径入其国城,须特建大桥,逾城而入,贡使之入中国者,官秩虽高,见典史不可不用手本,不可不称大人。外夷称中国曰“天朝”者,即始于此。

诸如此类,即可见明代国势之盛,出于勉强。国势如此,国人体气恐亦类此。其见于文事者,台阁体不足为代表,归震川闲情冷韵之作,亦不足为代表,所可代表者,为前后七子之作。彼等强学秦汉,力不足以赴之,譬如举鼎绝膑,不自觉其面红耳赤也。归震川生长昆山,王凤洲生长太仓,籍贯同隶苏州,而气味差池。震川与凤洲争名,二人皆自谓学司马子长,然凤洲专取《史记》描摹之笔及浓重之处,震川则以为《史记》佳处在闲情冷韵。

盖苏州人好作冷语,震川之文,苏州人之文也。震川殆知秦汉不易学,而又不甘自谓不逮秦汉,故专摹《史记》之冷语欤?由此遂启桐城派之先河。桐城派不皆效法震川,顾其主平淡、不主浓重则同。姚姬传学问之博,胜于方望溪,而文之气魄则更小,谋篇过六七百字者甚罕。梅伯言修饰更精,而气体尤不逮矣。曾涤笙以为学梅伯言而以为未足,颇有粗枝大叶之作,气体近于阳刚。此其故关于国势、体力。

清初国势之盛,乃满洲之盛,非汉族之盛。汉人慑伏于满洲淫威之下,红营兵丁大抵羸劣,营汛武职官俸薄,往往出为贾竖,自谋生活,其权力犹不如今之警察,故汉人皆以当兵为耻。夫不习戎事,则体力弱,及其为文,自然疲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