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国学十八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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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史学(16)

余于星期讲习会中,曾言经史实录不应无故怀疑。所谓“无故怀疑”者,矜奇炫异,拾人余唾,以哗众取宠也。若核其同异,审其是非,憭然有得于心,此正学者所见有事也。《太史公》记六国事,两《汉书》记王莽事,史有阙文,语鲜确证。《唐书》记太宗阋墙之变,及开国功业,虽据实录,不无自定之嫌。明初靖难之祸,建文帝无实录可据。举此四者,可见治史者宜冥心独往,比勘群书而明辨之也。

《史记?六国表序》言,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讥刺也。《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夫诸侯史记既灭,则太史公所恃以秉笔者,唯《秦记》耳。《六国表》凡秦与六国战争之事悉载之,六国自相攻伐,如乐毅破齐等亦载之,此事之可信者也。

至列传中琐屑之事,则不可尽信。如苏秦合纵,秦兵不敢窥函谷者十五年,鲁仲连义不帝秦,秦军为却五十里是也。又记载人物,往往奇伟非常,信陵君、蔺相如辈,其行谊皆后人所难能。六国既无史记,史公何从知之?曾涤笙谓《庄子》多寓言,《史记》所载,恐亦太史公之寓言。不知庄子自称“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其书固多寓言。至于国史,事须证实,焉得以《庄子》为比!案苏秦、鲁连辈各有著述,《汉志》载《苏子》三十一篇、《鲁连子》十四篇、《魏公子兵法》二十一篇。盖太史公据彼辈自著之书,采摭成文耳。

余观常人立言,每好申已绌人,孟、荀大儒,有所不免。与人辩难,恒自夸饰,见绌于人,则略而弗书。苏子语本纵横,于事实或有增饰。鲁连围城辩难,何由入秦将之耳?却秦军三十里,是李同战死之功,归之鲁连者,必其自夸之辞。公子无忌敬礼侯生,事或有之,朱亥椎杀晋鄙,亦不足怪。独如姬窃符,颇为诡异。一战而胜,战法亦不详言,止于战前略为铺叙,恐亦袭魏公子书之夸辞也。

又叙蔺相如奉璧秦廷,怒发冲冠,秦王即为折服,事亦难信。相如有无著述,今不可知,观其为人,盖任侠一流(史言司马相如好读书,学击剑,慕蔺相如之为人。司马相如之所慕者,当是任侠使气也)。或当时刺客游侠盛道其事,史公好奇,引以入列传耳。

《左传》人物,皆平实不奇,汉人亦然,独六国时人行谊往往出恒情之外。然扬子云评《左氏》曰品藻、《史记》曰实录。“实录”者,实录当时传记也。苏秦有《苏子》,鲁连有《鲁连子》,魏公子有《兵法》,史公皆取以作传,故曰“实录”,事之确否,史公固不负责,须读者自为分辨耳。

《汉书?王莽传赞》言:“莽折节力行,以要名誉,岂所谓色取仁而行违者耶?”又曰:“莽既不仁,而有佞邪之材,肆其奸慝,以成篡盗之祸。”今观莽传,莽未篡位前,钓名沽誉,谲诈甚著,既移汉祚,则如顽钝无知之辈,如天下盗贼蜂起,莽仍令太史推三万六千岁历纪,以六岁一改元,布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