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爱丽丝内心的期待相反,桐人虽然看到了缇卓和萝涅,却未表现出一丝的反应。
强忍着失落,爱丽丝站在帐篷的边缘,注视着眼前悲壮的光景。
坐在床上低着头的桐人面前跪下,萝涅用小小的双手抱着桐人的左手,泪水划过脸颊。
但更令人痛心的,是跌坐在皮垫上,凝视着青蔷薇之剑的缇卓。宛如白纸的脸上,在得知优吉欧的死讯后就失去了所有表情。她无言地让视线落在从中间折断的刀身。
爱丽丝自己,跟名为优吉欧的年轻人几乎没有直接交流的机会。
把他带到大教堂后打入地牢,还有在塔的八十层迎击他们时,之后就只剩下在最上层与Administrator的最终决战中并肩作战了。
不但在那个骑士长贝尔库利手上取得胜利,还把自己的身体化为剑破坏了SwordGolem,还斩断了最高祭司的一只手臂,爱丽丝打自心底地产生了对他的这番意志力的敬意,但他的为人秉性则大多是从赛尔卡处听来的。
据赛尔卡说,优吉欧是个成熟而又深思熟虑的少年。似乎经常被儿时玩伴爱丽丝·青贝尔克强拉着进行各种各样的冒险。那样的性格,想必跟桐人是对好搭档吧。
桐人和优吉欧在学院里肯定也招来过不少的骚动。而这两名少女被他们俩吸引,并且深受影响。就像爱丽丝自己那样。
——所以,拜托了,求你们承受那份悲痛吧。桐人和优吉欧是为了守护许多重要的东西而战,然后受伤,失去心灵和性命的。
爱丽丝在内心祈祷着,一边不断地往两人倾注视线。
人界生活的人们,在受到过于巨大的恐怖或者悲叹的精神冲击时,常常会无法忍受而产生心病。前些日子,被暗之军队侵略的露莉德,也出现了几名身体无伤却卧床不起的村民。
缇卓,必定是深爱着优吉欧的吧。
如此年轻,却要承受所爱之人死亡的巨大冲击,绝不是简单的事。
爱丽丝的视线前方,瘫坐在地上的缇卓抽动着手指,一点一点地向青蔷薇之剑的刀身靠近。
她紧张地注视着缇卓的一举一动。青蔷薇之剑虽已折成两半,但始终是最上位的神器。她虽不觉得那名少女能够使用,但过于深刻的绝望和悲伤时而能引导出不可预料的力量。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缇卓震颤着伸出的手指,终于碰到了淡蓝色的刀身。她轻描着的并非刀刃,而是被磨得光滑的侧面。
随之,那个瞬间——
驱散了从采光口射入帐篷的红光,爱丽丝看到从折断的刀身发出了微弱的,但确实在闪耀的蓝色光辉。
同时,缇卓全身猛地一颤。
而感觉到什么的萝涅也转头看向朋友。紧张的空气中,缇卓的眼里渐渐浮现出大大的水滴,无声地滴落。
「……刚才……」
浅色的唇角,传来窃窃私语。
「……我听到了……优吉欧前辈的、声音……。他说,不要哭……因为我,一直,都在这里……他这么说……」
滴落的眼泪越来越多,突然,缇卓把脸趴在剑上,像孩子般大声呜咽起来。萝涅也趴到桐人的膝盖上号泣着。
爱丽丝被那无法言喻的凄美光景感动的快要哭出来——
但脑中的某个角落,却反复思考起是否真会有这种事情。
虽然爱丽丝没有听到优吉欧的声音,但剑上毫无疑问是发出了一瞬的光芒。那么,缇卓所听见的话语,也不能绝对说是幻听。
青蔷薇之剑上,还残留着如同优吉欧的灵魂般的东西……是这样吗?
爱丽丝在发动武装完全支配术时,也会感觉到金木樨之剑像是与自己的意识融为了一体。而且优吉欧的情况则不仅如此,他是真的将身体与青蔷薇之剑融合,而且在这过程中遭到致命伤的。
所以,残存的剑之碎片上还残留着主人的意识的这种事,说不定也有可能。
但是,方才缇卓说优吉欧呼唤了自己。若此属实,那剑里残留的就不是没有灵魂的余响,而是真正的意识——或者说是心意了。
是因为少女的恋慕之心产生的幻听?还是说……?
真让人着急。要是桐人,应该能马上看破这个现象的秘密吧。毕竟他是从这个世界之外,谜之众神所居住的地方掉下来的。
在混沌的思考中,仿佛小小的气泡般,爱丽丝的脑里浮现出一句话来。
WorldEndAltar。
那个有着耳生的名字的地方,貌似有通往外侧世界的道路。
如果能到达那里,所有的谜团都能瞬间水落石出吧?甚至也许能取回桐人丧失的心灵吧?
但是,Altar在人界外面,是在东之大门正南方向的彼端。也就是,暗之种族支配的DarkTerritory的边境。
要前往那里,首先不但只要防御东大门对面布阵的大军,还要突破才行。不,即使能突破敌阵,也不能丢下大门的防守直接跑到南边去。作为被授予了过分强大的力量的整合骑士,爱丽丝身上有着守护人界的义务。
干脆,用一己之身引走全部敌军,一边让他们远离大门一边前往Altar好了。但是,对DarkTerritory的人民来说,侵略人界是数百年来的夙愿。不可能有比这更有魅力的东西……
看来,要以终结祭坛为目标,就必须完全歼灭眼前的暗之军队才行。
对得出的结论,爱丽丝不禁闭起了双眼。
虽然产生了歼灭这种夸张的想法,但目前的状态,只是把敌人的先锋击退恐怕就极其困难了。不过,只能这样做了。哪怕是为了守护缇卓和萝涅,还有桐人。
轻轻叹了口气,爱丽丝打断这数秒的沉思,向嚎哭不止的两名少女走去。
索尔斯的残照早已消失在西边,但东大门对面看起来细细的DarkTerritory的天空中,不祥的血色依然不厌其烦地摇晃着。
像是为了遮蔽那副光景,人界守备军野营地的中央,白天作为飞龙起降场的草地里,以南北方向架起了白色的帐篷。其中高高飘扬的公理教会旗下,聚集了整合骑士和守备军的队长总计三十人,都是满脸严肃的表情。
爱丽丝发现骑士和士兵们并没有分开,于是略显惊讶地停下了脚步。
披着闪耀的银色铠甲的整合骑士,和穿着虽不够华丽但优先度却很高的黑钢铠甲的卫士长,双方都端着内盛希拉尔水的杯子在热烈地讨论着。侧耳倾听,卫士的话里省掉了一切绕口的敬语。
「虽是临时凑合的队伍,不过还算颇为不错吧,小姑娘。」
突然从旁边传来低沉的声音,爱丽丝慌忙转过身去。
双手塞入东方风的衣装怀里的骑士长贝尔库利,制止了正想敬礼的爱丽丝,继续道:
「这支守备军里,已经把什么破麻烦的礼仪玩意儿全部撤销了。所幸,禁忌目录里也没『一般民众在跟骑士说话之前必须作十足十的问候』这个项目呢。」
「哈,哈啊……我也是觉得那个真心不必要了,不过,那个先放到一边……」
爱丽丝再次把视线移回军议场。
「——其他整合骑士在哪里呢?就我所见,那里不过仅有十名而已。」
「很遗憾,这就是全部了啊。」
「诶……诶!?」
爱丽丝不禁伸手以掩饰自己的高音,然后仰望着略带苦涩神情的骑士长。
「这……怎么可能。骑士团包括我在内应该有三十一名才对啊。」
这正如艾尔德利耶会被赋予Thirty-one这个神圣语名一样。
贝尔库利混杂着「虽说如此」的叹息低声回答道:
「小姑娘你也知道的吧。元老长丘德尔金,对记忆支配产生龃龉的骑士实施了《再调整》的处置。而那家伙死的时候,还在元老院里调整中的七个骑士,到现在还没有觉醒。」
「……!」
爱丽丝不禁瞪大了双眼。贝尔库利以更为苦闷的声音说道:
「知道再调整用的术式的,就只有丘德尔金和最高祭司而已。如今他们俩都死了,不花时间解析术式的话是没法让那七位觉醒的,而且现在也没那时间。只有一个骑士,并没有再调整而单是处于冻结睡眠中,姑且能想办法让那家伙醒过来吧……」
爱丽丝感觉到骑士长的口吻含糊不清,于是问道。
「请问是哪位呢,那仅一个人?」
「……是《无音》的谢塔啊。」
「…………!」
虽未曾直接见过,是个仅听闻过几个相关的逸闻的名字而已,但还是令爱丽丝屏住了呼吸。要问为何,是因为那些逸闻实在是太骇人了。
然而贝尔库利咳嗽了一下,暗示以后再说此事。随后他继续说明:
「……综上所述,如今正觉醒着的整合骑士就二十四个人了。其中四个留在大教堂和央都进行管理,四个人在终结山脉担当护卫。剩余十六人……这就是能够投入到这条绝对防御线里的上限了。当然我和小姑娘也在计算之内啦。」
「十六人……吗?」
爱丽丝想加上「仅仅」二字,却咬住嘴唇忍住了。
而且再确认下面容的话,就想到现在议场中的十四人半数以上都是没有神器——也就是不会武装完全支配术的下位骑士。虽说只论近身战的话,应该也是能屠杀一两百只哥布林的猛者,但却无法期待他们有左右战况整体的爆发力。
对陷入沉默的爱丽丝,贝尔库利换了种口气说道:
「说起来,那个年轻人的去处你要怎么办……要不,我到后卫部队去……」
「啊……不,不用担心。」
对骑士长笨拙的顾虑,爱丽丝微笑着摇了摇头。
「碰巧,有修剑学院时陪同他的人在志愿兵里……开战以后就交给她们照顾。」
「嗬,那就好。……那,结果如何?黑发的小子跟过去交流过的人接触,有没有什么反应?」
爱丽丝无言地摇了摇头。
贝尔库利短呼出一口气,低吟了句「这样吗」。
「……这句话我只在这里讲。老实说,我一直都觉得,能够决定这场战役的趋势会不会是那个年轻人才对呢……」
爱丽丝猛的抬起头。
「虽说有小姑娘和搭档的帮助,能以剑击毙丘德尔金和最高祭司,实在是相当的不得了。纯粹论心意强度的话,恐怕连我都有所不及。」
「……这,怎么可能……」
爱丽丝对桐人的强大已经没有半点的怀疑了,但骑士长贝尔库利的心意是经过两百年以上的悠久时间磨练出来的。相对的,桐人还是尚未成人的学生。倒不如说,剑技或体术还姑且不论,唯独心意力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赢过骑士长的。
但是,贝尔库利以充满确信的态度否定了爱丽丝的话。
「之前,以心意互击的时候,我就明确地感觉到了。这个少年,积累了与我同等甚至以上的实战经验,就是这样。」
「实战……?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如文字所述。就是以命搏命。」
更让人匪夷所思了。
生活在人界的人们,被禁忌目录或各帝国的众多法规所保护,或者束缚,除去木剑的试技以外,正常来说真剑比试的机会从出生到死都不会有。
唯一的例外就是整合骑士,会在终结山脉与企图入侵的哥布林或暗黑骑士进行实战。但那也只是漫长任期中不知道有没有一两次的,加上整合骑士这边有着压倒性的战斗力,说实话都难以算是性命相争。
照这么想,在整个人界实战最为丰富的,无疑就是在骑士团的规模还远小于现在的时候、就就与暗之军队战斗过来的贝尔库利了。实际上,听说在刚当上整合骑士的时候——虽然难以置信——被当时的暗黑骑士打得落花流水,好不容易才捡回了一条命。
比起那个贝尔库利,桐人的实战次数更多?
果真如此的话——那肯定不是这个世界的经验。
是他真正的故乡《外面的世界》的。但是,那里同时理应是真正创造了UnderWorld的众神所居住的国度对。明明如此,却有实战?究竟要和谁以命搏命……?
爱丽丝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思考了,犹豫了一下后,她下定了决心。
事到如今,只能向贝尔库利全盘托出了。外面的世界的存在——还有能连接到那里的WorldEndAltar的事。
「……叔父大人……其实,我在和最高祭司战斗的时候……」
组织着语言,话到嘴边的时候。
突然,骑士长的后方响起了猛锐的声音。
「阁下,时间到了。」
爱丽丝向「是」这一阵声音的主人投以视线。
被在黄昏下依然令人炫目的淡紫色装甲包裹住全身,左腰上佩戴着白银色细剑的一名整合骑士站在那里。
一看到那个完全遮掩住脸庞,模仿着猛禽的翼而造的头盔,爱丽丝内心就浮出一种感慨——直说的话,就是「呜哇」的感觉。
对爱丽丝而言,恐怕是这个世上最合不来的人物。身为副骑士长的第二位整合骑士,法娜提欧·Synthesis·Two。
爱丽丝努力不让内心的想法表现出来,然后把右拳贴在左胸行了个骑士之礼。
相对的,法娜提欧也让装甲咔锵作响,做出同样的动作。但是,跟双脚稍稍分开直立的爱丽丝相反,法娜提欧让身体重心落在右脚上并松下左肩,摆出娇弱的姿势。
就是这人的这一点我怎么都……爱丽丝把手放下,在心里嘟囔道。
或许是想用铠甲和头盔以及严厉的语调来隐藏吧,不过一旦以同性的眼光来看,法娜提欧那无法隐藏到底的女人味就会如大朵鲜花的香气一般从其言行举止中散发而出。而这又是以当上自孩童时期就被带到大教堂里的爱丽丝始终没有机会领悟的《技》。
副骑士长法娜提欧曾在大教堂五十层跟桐人和优吉欧战斗,被桐人的武装完全支配术直接打中而身负濒死的重伤。但是据正好在场的下位骑士们说,桐人却给千辛万苦打倒的法娜提欧施展了治愈术,还用奇怪的术式把他传送到什么地方救了他。
虽然很像桐人的作风,但是自己内心还是无法平静下来。
再说,这人虽然上百年来总说自己一心向着骑士长贝尔库利,但却把为醉心于自己的四名下位骑士作为直属部下。只能憧憬着却永远无法触及的他们难道不可怜吗。至少别一天到晚戴着银面具,把脸露出来让别人看看啊。
爱丽丝在内心絮叨的时候,法娜提欧冷不防地把双手搭到头盔两侧。
卡擦一声解开扣带,漫不经心地提起闪耀着淡紫色光芒的装甲。散开的艳丽黑发,在夜空中随风飘逸,散发出如丝的光泽。
爱丽丝只看过一次法娜提欧的素颜,而且还是前往大教堂的大浴场时偶尔碰到的。像这样在众人的环视中副骑士长取下面具的场合印象中还是第一次。
当她凝视着那相比以前更为柔和的美貌的时候,就明白了理由。柔软的唇上抹有淡色的口红。以前都一直隐藏着自己身为女性这点的她,居然化妆了——?
法娜提欧对着呆站在那里的爱丽丝莞尔一笑,说道:
「好久不见了呢,爱丽丝。看到你如此精神就放心了哦。」
「……」
「呢」?「哦」?
爱丽丝不禁沉默了几秒才回礼道:
「好……好久不见了,副长。」
「叫法娜提欧就好了。话说回来,爱丽丝。我也只是道听途说的……你把那个黑发男孩也带来了?」
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爱丽丝立刻把惊讶抛之脑后,相对地涨起了警戒心。
虽说治好法娜提欧的是桐人和贤者Cardinal,但是她不一定知道那一点。对于击倒自己的桐人,她会心怀恨意和憎恶也毫不奇怪。
「是……,是的。」
听到爱丽丝简短地如此答道,副骑士长保持着嫣然微笑的表情向她点了点头。
「是哦。那,军议完后能让我去看望一下吗?」
「……为什么呢,法娜提欧殿下?」
「不要摆出那种表情嘛。事到如今我也没想要砍了那个孩子呀。」
法娜提欧苦笑着耸了耸肩。
「只是想跟他道个谢而已。毕竟为受了致命伤的我治疗的,是那个男孩嘛。」
「……正如您所说的。然而,我认为您不用去谢桐人了。因为据我所闻,治愈您的是名叫Cardinal的前任最高祭司。而那位……很遗憾,在半年前的战斗中已经逝世了。」
爱丽丝稍稍松开肩膀上的力气这么说道。而法娜提欧则悠然看向天空,轻轻点头道:
「是呢……我隐约记得哦。我是初次体会到那么温暖,强大的治愈术。但是,把我送到那位贤者处的却是那桐人,而且……还有别的事要感谢他的。」
「别的……?」
「对。——跟我战斗,把我打倒这件事。」
……果然,还是想斩了桐人吗。
看到爱丽丝退下半步,法娜提欧以严肃的表情用力摇了摇头。
「这是我的真心。因为那孩子是我作为整合骑士活着的两百年里,唯一一个知道我是女性还认真跟我比剑的男人呢。」
「哈……?这是……什么……」
「我以前也是不戴这个厚头盔,跟你一样以素颜战斗的。但是有一天,我发现了。作为模拟战对手的男骑士们,甚至是正以性命相拼的暗黑骑士,在剑法中都带有一丝的畏缩。因为我是女人而手下留情,这是比落败后爬在地上还要深彻的屈辱。」
可是,可是,那不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吗。爱丽丝认为能无视法娜提欧素颜的美色的男人,几乎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