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定风华Ⅲ笑忘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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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春梦

草原到了冬季,都难免有些萧条,羯胡草原的冬季也是如此。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尽是灰黄的草尖,地上啃剩的草茬子旁,都是迁徙的牛马群的脚印。

这里是羯胡那蒙草原北界,再有一天的路程便可通过羯胡地界,进入云雷高原。

远处地平线上,走来三个身影,步子不算快,带点优游的味道,和草原牧民们急匆匆的步伐很不相同。

左边是一只巨大的白狗,懒洋洋的步子,懒洋洋的表情,斜着的眼睛里全是不满;右边是个看上去很老实的圆脸姑娘,虽然穿的衣裳不错,但全身都透着一股“我是丫鬟”的味道;中间是名黑衣少女,脸很黑,一双眼睛却精光闪烁,亮得令人不敢逼视。

不用说,这是幺鸡、红砚和君珂的两人一狗组。

君珂在纳兰述继位那日跑路时,先趁乱回了自己宫中,询了红砚意见后,将红砚一起带走了。她带走红砚也是为了安纳兰述的心,让他不致怀疑自己是被绑架。

纳兰述不在,以她的武功,出宫那是轻而易举。出来的路上,她又在城郊召唤了幺鸡。因为幺鸡的狼军不适宜进城,所以它一直住在城外大营。此刻听到君珂的召唤,神兽狼领大人第一时间便蹿了出来。

君珂因为忙碌,和它也近月不见了,所以第一眼看见幺鸡时,吓了一跳--一个月内,幺鸡又胖了,跑起来跟雪崩似的。

幺鸡同志对君珂大发牢骚,大肆抨击军营条件不好,士兵们呼噜太响脚太臭,活动范围太窄,精神娱乐不足,并严肃表达了狼军对现状的不满。因为羯胡狼不适应尧国水土,很多狼生了病--思乡病。

君珂觉得,战争期间带着狼军是很杀敌人威风的,但豢养群狼并不现实,光肉食就供不起,放归山林又为害百姓。纳兰述刚当皇帝穷得很,她还是替他把这问题解决了算了。

于是她把幺鸡拐走了。狼们立即撤光,临走时欢乐地嚎了一宿,惊得附近军营的士兵都没睡好,第二天战战兢兢送肉到狼军的专属山头时,却发现狼去山空,唯留一地狼屎。

君珂没让狼们同行,那动静太大了。幺鸡无比心痛地令群狼就地解散,回归羯胡,并申明回归路程中,群狼找不到食物时可以抢,但不可以吃人。狼军的脖子上都有一个标记,在狼军失踪后,尧国朝廷立即传令全国,但凡发现脖子上有狼军标记的狼,无生死威胁时,一律不得打杀,并尽量予以供奉,以确保这群有功之狼能顺利回归家乡。

幺鸡失了小弟,顿觉威风大减。君珂抱着它的脖子好一阵蹂躏,表示就是往高原去,也会经过羯胡,到时候不仅狼多,说不定还有熊啊豹子啥的,通通收来给它做小弟,幺鸡这才没有更年期提前发作。

两人一狗行出尧国地界时,距离出宫之日已有半月。

“主子,你为什么一定要涂黑脸?”红砚第一万次唠叨,“多漂亮的皮肤啊,看着都让人心里舒服,非搞成这死样子……”

“我凭什么拿我的皮肤养你的眼?”君珂边说边摸摸脸,只觉触手细腻,手指放上去就滑下来。这皮肤的变化,她是在出宫第二日去溪边洗脸时才发现的,当时她惊呆了好半天,险些以为自己又穿越了。明明还是那个人,但因为肤质的变化,忽然便美上一倍,美到她自己都不忍多看,怕迷上这张脸。

“到底用了什么美颜圣品?”红砚掰着手指,“拿出来卖一定很值钱。”

君珂叹气,看了精明的丫鬟一眼,“你问我,我问谁?”其实好的何止是皮肤,自穿越以来,她受伤不少,可现在伤疤一个都不见,她整个人当真成了毫无瑕疵的玉。

她突然心中一动,守宫砂也是体表的斑痕,会不会在这奇变中,也被洗去了?

因着这个想法,也因着后来对自己身体的探查,她渐渐对那个“失贞”的可怕认定看淡了些,只是心中依旧纠结:据说有人破处不痛?据说有人破处不流血?当时我晕了多久?当时我身体麻到什么程度?我醒来时觉得身体发麻,那到底是什么反应?

君珂越想越觉得脑子发昏,她知道破处的常识,却实在记不清当时的情形。火薇锦里那种染料的迷幻效力实在厉害,君珂能抗毒,却不能抗拒那种迷幻,导致中药那段时期的记忆被搅乱,越想反而越是一片空白。

路上借宿时,她也悄悄问过一些有经验的妇人,得出的结论却五花八门,只让她更糊涂。不过有一点她确定,就是自己肯定给人妖摸过。仅仅是这个认定就够她崩溃一阵子了。在离宫初期,她近乎神经质地洗澡,一天洗七次,后来红砚怕她洗出毛病来,拼死拦住了。君珂洗澡的毛病虽被遏制,却自此留下了洁癖。

君珂叹了口气,觉得摸过脸的手又脏了,遂找水沟,去洗手。

红砚也叹息着跟来,嘟囔道:“真不明白主子你好好的皇后不当,干吗跑……”

君珂撩水的手停了停。为什么跑?当时她无法去大殿参加登基典礼,本可以另找理由推托,就算强硬地留下来也不是不可以,然而她的第一直觉,还是离开。

或者,离开的念头,早就开始闪现,从她初遇步皓莹想纳纳兰述为王夫开始,从天语那群老顽固无法接受她当皇后开始,从她被逼当众点守宫砂开始,从她看见前朝皇帝那堆妃子开始,从进驻京城后,满朝文武不停为纳兰述推荐自家女儿开始。

做皇后,却不是做纳兰述的妻子。她为了纳兰述帝位稳固,去做这个皇后,然后面对的将是深宫寂寂,将是烦琐到可怕的皇族规矩,将是不停看见有人给他塞女人,将是和一堆女人争风吃醋,在争斗中消磨掉自己整个青春和完整的人格。

她来自现代,她过够了小白鼠般的禁闭生活,她向往自由,她才十八岁,她还没有面对这漫长而又可怕的下半生的勇气。

若不是爱,不足以支撑自己面对这样的生活,但她怕自己的爱,会在这样的生活中,被消磨殆尽,所以她放手,给彼此时间和空间的距离。

短期内,初登帝位的纳兰述必不会打响复仇之战。他要休养生息,稳固政权,恢复饱受内乱摧残的尧国国力。等他彻底将皇权掌握在手,无须做任何的妥协时,也许一切都将不同。当然,如果在这段时间内,他的后宫还是会被塞满……君珂黯然笑笑,那也没什么,她只会更清楚地明白什么叫现实。

她眼前水波晃动,恍惚映出一个面孔:长眉掠飞,眸光明灿,唇角一抹笑意温存。君珂怔怔凝视,手指忍不住触过去,“纳兰……”

水波晃动,人影破碎。君珂的手停在水面。冬日晚间的河水,冰凉。

……当晚,她们随意找了户牧民家借宿。草原人淳朴好客,热情地将她们迎进去,连来历都不问,倒是看见幺鸡后,人人都眼睛一亮。

“好雄壮的狗!”

“有些像传说中的神兽狼领大人呢!”

幺鸡眉开眼笑,努力翘起尾巴,随后就被君珂悄悄踹了一脚,只好垂眉耷拉着眼睛,将尾巴夹在腚里。低调,哥要低调。

“少胡说,什么神兽狼领大人,狼领大人据说身高八尺,站起来有两人高,眼睛像铜铃,浑身长蓝毛,威风得很!哪像这条狗,一身白毛,还胖得要命,猪都比它剽悍!”

红砚开始咳嗽。君珂吸吸鼻子,仰头望天,脚尖紧紧绊住某狗的腿。幺鸡同志的爪子狠狠刨进地里……哥要减肥,减肥!

……君珂借宿的部落,是草原近百个小部落之一。近年来,图力一直在悄悄吞并草原小部落,王庭发觉图力势力壮大后,开始加强对麾下小部落的控制,索要更多马匹和士兵。小部落们经不起两大势力的倾轧,纷纷让出水草肥美的草场,迁移到贫瘠地带。

君珂听说后不禁怔然,心想:如果这些热情的牧民,知道害他们颠沛流离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会不会扑过来撕了自己?搅乱草原,是当初她和纳兰述定的计策,并为此不惜扶持图力和王庭作对,从今天的情形来看,效果确实不错,不过……帐篷外,幺鸡叼着块羊肋骨四处逃窜。几只母牧羊犬都看中幺鸡“膀大腰圆,雄犬气息浓郁,有狼一般的气质,可以牵出去伪装高贵品种,虽略嫌肥胖,但其身形剽悍的前景可以预见”而频频向它示爱,并为此大打出手,幺鸡对这些满身羊臊气的“美人”敬谢不敏,最后一头扎进了地里,露半截屁股在外,被一群“美人”拼命嗅啊嗅……君珂懒得解救幺鸡,她觉得它乐在其中得很,要不然,它嚎一嗓子这些母狗便得昏倒,哪能对它围追堵截?这货分明是在“欲擒故纵,卖弄风骚”。慢慢卖吧,小菊花。

族中分给君珂和红砚一顶小帐篷,并再三嘱咐她们,夜间如有骚动,千万不要出去,也不要发出响动。君珂问是怎么回事,牧民苦笑道:“王庭和图力王子忙着争夺草场,没空来打我们,但时不时会派小队骚扰。那些人来去如风,夺了牛马财物便走,吃饭时来一趟,睡醒时来一回,存心要把我们扰到无法生活……”

君珂目瞪口呆,心道:图力王子莫非也是穿越人,不然怎能把现代拆迁办的“冷骚扰”政策运用得如此纯熟?

当晚君珂躺下没多久,就进入了梦乡。梦里,纳兰述款款而来,胳膊弯里搀着个美人。美人穿着现代吊带,雪白的肩和胳膊露着,鲜红的守宫砂亮得晃眼。

梦里的君珂立即被那点胭脂红刺激得怒气勃发。正当此刻,她忽然感觉到地震。地面轰隆隆裂出一条缝,将纳兰述和那美人隔开。那美人哀哀向纳兰述求救,纳兰述伸手要去拉。君珂忽然大步上前,先推开纳兰述的手,再一把拉住那美人,往外一抡……“啊!”一声惊叫。君珂霍然睁眼,发现帐门不知何时已被掀开,从掀开的帐门往外看去,只见一个偌大的身影正向后倒飞,而身边的红砚正用一种惊悚的目光盯着她。

“咋了?”君姑娘傻傻地问。

“刚才有人骑马直冲咱们帐篷而来,掀开帐门就要进,然后……”红砚崇拜地看着君珂,“主子你眼睛还闭着,就一把抓住了那人手腕,手一甩,就把他给扔了出去!”

君珂吸吸鼻子,敢情刚才梦里的地震是马蹄震动地面,裂缝是帐门被掀开,而闯帐的那个草原士兵,不幸成了她梦里的美人……“睡吧。”她懒洋洋地躺了下去,“刚才那梦我还没做完。”

她一合眼又睡着了。渐渐一片金光耀眼,巍巍高殿,袅袅沉香,明黄宝座前,龙袍金冠的纳兰述有点僵硬地转过身来,接住了一只雪白的手,一截明红绣金鸾的衣袖昭示了手主人皇后的身份,纳兰述牵着她向上走,一级一级阶梯。

她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那手的主人,但她的视角好像移动的摄像机,始终维持着最初的角度,只能看见纳兰述和那一截手腕。忽然,视角似乎有了变化,顺着那手臂向上延伸,突然手臂上的衣袖没了,还是雪白的胳膊,向上,向上……君珂在梦中睁大眼睛,心怦怦跳了起来,有没有守宫砂,有没有,有没有……忽然又是一场地震,轰隆隆地面歪斜,镜头一斜,那胳膊滑了出去,梦中正等得发急的君珂噌一下跳起来,一个巴掌就扇了出去,“玩我啊!”

“啊!”又一声惨叫,好像还有什么东西被拍飞了出去,撞在地上发出砰一声闷响。君珂睁开眼睛。对面的红砚张嘴瞪眼,双手摊开,摆出个天女散花的造型。

“咋了?”

红砚傻傻冲外面一指。君珂探头一看,外头坑里,一个大汉正痛苦地辗转呻吟。

“他刚才带人闯了进来,然后你也是睡得好好的就忽然跳起来了,一个巴掌就扇了出去,直接把他的脸拍扁了……”红砚露出痛不欲生的表情。看君珂打人不可怕,但半夜三更的,老看她在熟睡状态这样恐怖地打人,就太考验承受力了……“哦。”君珂发呆半晌,叹了口气,又倒下去,“睡吧。刚才那梦,我又没做完。”

红砚也赶紧躺下,心道梦没做完有什么打紧,主子干吗咬牙切齿的?

君珂闭上眼睛。一片朦胧,玉帐金钩,龙床凤榻,红烛高烧,沉香迷离。两个人的背影出现在视野里,都是一身明红,正款款相扶地走向床榻。

君珂的脸红了。即使在梦中,她也认出那两个人一个是纳兰述,另一个是她自己……不过为啥穿那么暴露?居然是红纱!透明的!红纱!那两人挤挤挨挨,黏黏腻腻,一步一绊,上床……他的手揽着她的腰,她的头靠在他肩上,隐约间呢喃低语,轻笑荡漾……不知羞!不知羞!梦里的君珂叽叽咕咕地骂着那对“奸夫淫妇”。

“小珂,今晚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让为夫好好伺候你……”纳兰述开始动手动脚。着透明红纱的那个君珂一点气节都没有,春水般软在纳兰述怀里。纳兰述轻笑,将她横抱而起。她嘤咛一声,把脸埋进他的胸膛,手指悄悄解开他的衣领,指尖爬了进去……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旁观的君珂尖叫,眼睛一眨不眨。哎,衣领再拉开点……两人喘息愈烈,浑身湿热。纳兰述抱着君珂大步上前,一把掀开龙床上的帐幕……两个只穿轻纱的美女,一左一右跪在龙床上,刺啦一声撕开衣襟,露出饱满的胸,雪白一捧上居然好多守宫砂,桃花一般刺了君珂满眼。美人们莺声燕语,“娘娘,我们是压床妃子,来伺候您和陛下,今晚我们大被同眠,一夜4P。”

“P你妹啊!”君珂一蹦而起,对着纳兰述的小弟弟就顶了上去,叫你P,叫你4P,叫你从今以后,只能PS床戏!

“啊!”当晚第三声惨叫惊破夜空。所有躲在帐篷里不敢出来的部落族民都瑟瑟发抖,以为本部落有人遭遇了惨不可言的折磨……惨叫方起,君珂呼一下坐直,满头大汗,目光狞厉地一扫,红砚缩在角落颤抖,“主……主……主子……”

“咋了?”君珂定定神,瞥一眼外头,没人嘛。

红砚颤抖地指指地上,君珂这才看见帐篷不知何时裂开一条大缝。星光泻落,照着她面前的两个男人:俩人都捂着下身,痛得五官扭曲,叫都叫不出来。

“咦,怎么两个?”君珂诧异地喃喃。

“他们不敢从帐门走,想悄悄划开帐篷进来……突然您跳起来,一膝盖就顶上了第一个。第一个痛得屁股一撅,正好顶上了第二个……”

君珂想了想,敢情梦里那刺啦一声就是他们割裂帐篷的声响?敢情梦里的两个半裸美妃就是这俩满脸络腮胡子的草原士兵?这世界真玄幻啊……接连被打断三次的君珂没心情审问人犯,一脚一个地把人踢了出去。有种再来,姑娘我今晚不做梦了!再做下去,明早就要偷偷起来洗内裤了……君珂躺下了,世界安静了。春梦没再来,连同那些不知是谁属下的倒霉草原士兵,经过三次莫名其妙的打击后,也没有再来。托君珂的福,小部落度过了安宁的下半夜。

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君珂眼圈是发黑的,眼珠是发红的,精神是萎靡的,表情是有杀气的;在外头招蜂蝶一夜的幺鸡,白毛是发黑的,眼珠是发蓝的,身上是有羊臊气的,一群母狗是让它吃不消的;部落的族民们,表情则有点困惑。

昨晚,上半夜热闹得超乎寻常,下半夜安静得超乎寻常。听上半夜的声音,该是君珂的帐篷出事了,众人被打怕了,躲着不敢出来,都在哀悼那两个汉人女子倒霉,借宿一夜就撞上了。今早起来,众人怀着惋惜愧疚的心情去收尸,结果看见了完好无缺的二人组。

“姑娘,你们昨晚……”有人试探地问。

“昨晚怎么了?”君珂一脸无辜,“挺黄挺暴力,跟放电影似的。”

……睡眠不好的君姑娘带着一股起床气,直接寻去了图力的帐篷,用最简洁利落的方式,向未来的草原大王“借”五千奴隶。

图力自然不肯。君珂懒得和他多说,一个响指,幺鸡蹿进马栏,仰头便要大吼。

“别!”图力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捂住幺鸡的大嘴巴。战事连绵,马匹是草原骑兵的重中之重,这要给幺鸡一嗓子吼得屁滚尿流,保不准明天他就得被天授王军追杀出草原。

五千奴隶到手,君珂假惺惺地打了个借条。图力立在她背后,看她低头写字。日光浅浅映照,她眼下有淡淡阴影,未添憔悴之色,反增了几分娇弱灵秀的风致。

图力的眼神有点飘,恍惚里又看见那个张臂迎风、一脸茫然地走向河边的少女,夜风掠起她的发,她苍白高贵如神祇。

图力的母亲有一半西鄂血统,长相更接近汉人,他也更喜欢大燕、西鄂和尧国的那些女子,娇俏、温软、精致、玲珑,就如眼前,她微微倾身,一截脖颈玉般雪白,像中原最珍贵细腻的美人觚,盈盈的曲线,比浪花还要活泼,落在眼底,便激荡到了心底。

她是尧国皇后,她该在辉煌深宫里享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图力忽然心中一热。“君……统领,”犹豫半天,图力还是用了老称呼,“您怎么会在这里?您不是应该在尧国吗?难道……”他眼睛亮了亮。

君珂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心想姑娘我逃婚跑路你兴奋什么,“和你有关系吗?”

“呃……”图力被她问得一愣。半晌,他咬咬牙,上前一步,低低道:“统领大人,不管你因为什么离开尧国,但如今你在草原。你再次回来……是因为喜欢草原吗?”

君珂更古怪地瞅着他,没有答话。图力心中一热,激动地上前一步,欲捧她的手,“君姑娘,你……愿意留下来,去尝试喜欢草原上的人吗?”

啪。一秒钟后,君姑娘的回答响遍草原:“香蕉你个巴拉!”

一刻钟后,图力王子的手下们艰难地将王子从地里挖了出来。可怜的图力王子被某个因为心情不好且下手不知轻重的女人,给一巴掌拍进地里三分之一……一个时辰后,君珂带着她“借”来的五千奴隶,浩浩荡荡开往云雷高原,空留图力王子痴痴站在高冈,遥望伊人背影,拼命掸着泥土……四个时辰后,半夜,图力的帐篷里忽然发出一声巨响。护卫们冲进去查看,只见图力被倒吊在帐篷顶上,扒得精赤,某宝贝上系着块秤砣……图力憋得小脸发紫,险些玩完。

护卫们慌忙把王子解下来时,发现秤砣之下,还系了张飘飘荡荡的纸条,上书:

“床前明月光,图力蛋一双。敢撬咱墙脚?割了去做汤!”

……床前明月光,照亮大摇大摆进入云雷高原的君珂,也照亮了尧国皇宫的深深殿宇。

夜深,帝皇犹未眠。御书房灯火荧荧,侍候的宫人来去无声。在御书房侍候的太监宫女都是三班制,轮流休息,全天候不脱岗,因为陛下常在御书房就寝,或直接熬通宵。

尧国宫人们都在惊叹,这位帝王当真勤政,史上难见,但这样夙夜匪懈,恐怕铁打的筋骨也熬不住。有宫人算过,一个月内,陛下睡觉的时辰加起来不超过五天。

书房里的奏章堆积如山,几个值夜大臣坐在小桌上飞快地写着节略,以方便陛下快速阅览。有人手写酸了,也只敢悄悄地揉一揉,还要小心地瞥一眼座上始终没抬头的陛下。

灯光在纳兰述脸上投下淡淡暗影,遮掩了他眼下的暗青之色。男子抿紧了唇,没有表情,奏章流水般从指尖经过,偶尔停下手揉揉眉心,才露出一丝疲态。

流光飞逝,逝者如斯夫。纳兰述从未觉得时辰这般不够用过,堆积如山的国事,欲待重整的山河,此刻都摆在了他的面前,他要用抚琴一般的细致和耐心,拨弦于天下,等待奏一首汪洋之曲。只是,他想将这曲子,奏得更快些、更早些。

没有人明白,明明可以按部就班、徐图渐进地做事,这位新帝为何如此心急,恨不得变出三头六臂,将所有事一夜做完,为此不惜耗费精力,熬煎身体。

老臣们欣喜陛下勤政,尧国必能中兴,但也忧心如此勤政是否会损伤龙体,因而多次殷殷规劝,纳兰述却始终笑而不答。

有些解释需放在心底,说给人听,便觉廉价。他忙碌,好让事务塞满空荡的心,不必因想起她来便撕心裂肺。他忙碌,是想早点将尧国事务理顺,早点将政权紧抓在手,早点开始自己的计划。当他将一切掌握在手,她是不是就会回来?

登基之日,她的突然离去,让他明白何谓痛彻肺腑。当他坐在四面不靠的龙座之上,听百官山呼舞拜,却寻不着想见的人影时,便忽然明白了那四个字:“孤家寡人”。

如此深切的领悟,让他充满迷茫和愤怒的心豁然开朗,也隐约明白了她离去的真正原因。这衮衮凤冠,泱泱后宫,原来,从不是她想要的。

他握住权柄,却还未握紧江山。他空出的那只手,有太多东西要攫取,以至于她不得不提前滑脱,好让他自如抓握。纳兰述闭上眼,仿佛这样才能抵御那突然袭来的绞痛。

臣子们小心地低下头去,以为陛下又在忧心皇后的病情。据说皇后因病重缺席登基大典,陛下以“为她祈福”为由,拒绝了登基后例行的选秀,也拒绝了众大臣的提亲。大臣们便捺住性子等着。皇后病重,那拖不了多久吧?等后位一空,陛下又怎能拒绝选秀?

有轻微的脚步声向书房靠近。门开了,一个白衣卫士悄步而入,大臣们立即搁笔退开。半夜尧羽卫来送消息,陛下就会令所有人离开,不得打扰。对此,他们已经习惯了。

纳兰述在灯下展开尧羽卫递来的纸卷,细读君珂今日情况。他唇角微微勾起笑意,心想图力遇上那丫头真是倒霉,幺鸡越来越没个性,尧羽卫越来越流氓,红砚倒是转好了。

忽然,纳兰述眉头挑了挑,他看见了最后那一巴掌的描述,倒抽了一口凉气。

暴力啊……纳兰述托着下巴,心想她若也给自己这么一掌,他是该一个“天王托塔”托住,还是一个“坐地莲花”抱住呢?陛下想了半晌,哧哧笑了,笑得有点……荡漾。

纳兰述将纸条看完,就火烧了,打开身后密柜,取出一轴画卷,在桌上铺开。画上已有落笔,一片起伏线条,像女人的云鬓。他提笔,在“云鬓”下又添了一条柔和的弧线。

那是他亲笔描画的,属于君珂的半边侧脸。每收到一条她的消息,他便添上一笔,如今刚画到脸部。纳兰述将画纸小心吹干,仔细凝视半晌,原样收起。

灯光下,他微偏的侧脸瘦了些,目光却沉淀晶莹,柔和氤氲。

小珂,等我画完这幅画,你一定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