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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细说蜜年

我的硕士论文刚过了,指导老师希望我继续再读上去,还提出为我申请奖学金,可是不知怎的我下不了决定,现在才二月,不如先回香港touch base吧。下个月的房租已经退掉,一切安排好了,昨天却收到一个意外的电话,原来他来了伦敦!说到底我有半年没听到他的声音了,心情不能说一点儿不紧张,但凭着主在我身上作的工和祈祷的力量,我再不是以前那个我了,以朋友的身份面对他,我OK!

我把他带回宿舍,介绍了我的room-mate,在客厅一起喝英式下午茶。他看起来气色不错,不过眼窝还深陷着,说话也像以前一样爱皱眉。我曾经习惯了捧着他的脸,为他按平眉心的烦恼,但整整两个半小时,我没有意识或潜意识地向他伸手,这就好了,我昨晚已充分有了心理准备,看来是成功的。他的表现也很规矩很得体吧,直至他滔滔不断地讲了一大堆哲学、电影,愈说愈激昂,着了魔似的。

“……有本书叫《禅的黄金时代》,谈到六十年代美国学生流行示威,身为大学辅导主任的作者问他们的领袖为什么,他说:‘不知道,反抗限定吧。’这句话真的打动我了!其实人类文明主要的推动力就是这个,是盲目的,是我们内在心灵迫使的,好像罗马帝国、土耳其的奥图曼大帝国、盛唐、维多利亚皇朝,无论军事政治经济文化都处于颠峰,这些伟大的、完美的制度为什么会衰落?为什么会崩溃?根本是人类生活于某种体制的运作下,经历了一段相当的时间便过分地习惯了,感官变得麻木、迟钝,奄奄一息。就比如宋代的词,继唐诗兴起之后,填词填到宋末语言已失去本来鲜活的触角,因为格式的循环运用令思想僵化、窒息了。所有制度也一样,只要年青一代承接了,旧有制度便是不合适的盔甲,旧有的语言也成了枷锁,以至旧有的道德价值、旧有的审美观,统统会被冲击,会被推翻!运动永远不会停息,这根本是存在于人类心灵渴求自由、创新、无限的形而上本质,也是宗教的心理根源。不单指政治或社会制度,也是宗教的心理根源。不单政治或社会制度,人类要超越的甚至包括物理的限定,好像地心引力吧,古代神话里早出现过天使、羽人,列子御风而行,到文艺复兴开始有达芬奇、歌德研究飞行器、二十世纪出现飞机,然后发明火箭……我们心底深处是讨厌被缚在地上的。这些年来,电影带给我的、影响我的,正是这种在有限中打破限定的欲望。我迷上了电影,电影的框架,The Frame!就是有限,视觉上有限,感官上有限,资源人力时间上有限,而每一个镜头都需要我把所有演员、布景、动作、剧情、灯光……把他们最好的一刻捕捉在菲林上。你知道电影是活动的,框内的人和物与框外的张力,真相和假象之间,动与静,有与无……对了!不是爱森斯坦的蒙太奇,是这种以每秒二十四格流动着的张力和内在饱和充盈的感情,这才是诗!”

他离开之后,我的心境很快又回复平静,room-mate笑说他好像在讲电影概论。“他老远来看你,就是跟你分享这些?”第二天他来帮忙搬东西,我打算回香港之前和一个韩国同学去巴黎玩,所以先把书和物品存放在她的家。来帮忙的还有一个伦大的男生,他还误会是追求我的,看他酸溜溜的表情我心里有点儿气又有点儿得意。

“你以为那个是我男朋友吗?”

“哦,不,我没有想到这儿……”

“我的男朋友在香港,一直是那个搞证券的。他过几天便和我在巴黎会合,玩一个星期。”

“巴黎?好的……不错。”他把一箱书搬上车,又回来问,“过几天去?”

“两天吧。”

还有两天,其实明天我便去韩国同学家住,也许是最后一次和他见面了,就是当他落寞地离开时我也克制着没告诉他。不料他第二天一早就来了,我差点儿便出门了,难道这是主的安排吗?

我不想再上他的电影美学课,况且room-mate还在睡,我便和他去了St.James公园散步。那时候雪还没融化,已经有不少孩子来喂湖边的大鹅和鸽子。真好,空气是冷但冷得新鲜。

走得有点儿累了,看到前面有间设计得像玻璃温室似的餐厅,才记起大家还没吃早餐,坐下来吃点儿东西,他感到舒服了,正想问我些什么,刚好有一个口音很重的法国绅士过来跟我们闲聊,我凑巧懂一点点法语,便谈起Les Miserable那出音乐剧。他不好坐在一旁发呆,也加入了,可是法国人的英语真不好懂,他们俩牛头不搭马嘴,却误会得天衣无缝,我忍着笑忍得肚子痛了,哈,真绝啊!

“好了,我要回去了。”

“……好吧。”

“我今天开始去朋友家住,明天你不用来找我了。再见吧,我坐underground可以了。”

“好吧。”

“这里是underground station了。”

“好吧。”

“……”

“……”他站着,两手插在裤袋里。他不会装,一脸不开心谁也看得出。

“这样吧,去法国是要签证的,办visa至少要一整天。”

“什么?什么visa?”

“我说跟男朋友去巴黎是骗你的,我跟那个韩国同学去,昨天搬东西去她家时,她说找不到人带孩子,不去了……”

“那怎么办?”

“唉!你和我去好吗?”

我又见到他笑得阳光灿烂的样子了,他本性是善良的,只有在这样真的笑容中才会流露,这一刻我很想很想亲他,我发现我心里哭了。

自从师范学院毕业之后,我一直在中学任教,教低班英文,全男校已经够顽皮,成绩更是劣等,都是政府派来的band 5学生,不过我倒安于现状。我和男朋友的感情基本上也算稳定,中学时代已认识,一直到现在,七八年了不是很难得吗?他大学毕业后做期指买卖,很忙也很成功吧,上个月生日刚买了一部Benz奖励自己。我平时爱户外活动,朋友挺多的,书桌上的格言是“没有退步就是进步;没有大痛就是不痛;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每个星期天到教堂做弥撒,生活平凡而满足,除了妈妈想我快点儿结婚偶尔给我烦恼之外,我心境平静、乐观、虔诚,直到他出现。

他来我们学校教书可以说是出于无奈,之前他当一个什么作家协会的会长,饱受各方面抨击,出了本散文集也反应一般,心灰意冷只好来这里“屈就”。在他到任之前,教员室已经有人在谈论他了,我开会时第一次见到他很沉静很忧郁的。他显然未能适应学校的规律吧,几乎没有一天准时的,校长甚至打电话到教员室来,严厉地要求他保证以后不再迟到。

更失败的是,他当中三班班主任,开课头一天便因为无法控制学生而被人背后笑他无能。那天我刚好有空堂,一个班长冲进教员室请训导主任马上上去,原来他不准一个问题学生上课时伏在桌上瞌睡,但那学生偏不听他的。

训导主任帮他摆平了,但第二天班长又来请,训导主任本身也挺忙的,而且他一出事便求救,长此不是办法,索性不上去了。他凭自己真的处理不来,那个问题学生天不怕地不怕,居然要求退学!

我下课时,看见那学生在教员室门外罚站,他就皱了眉一脸烦恼。训导主任慌忙找来了心理辅导的social worker,不是辅导那学生,是来安慰他的!说那学生去年也是诸多麻烦的,已经有大大小小的记过纪录,现在自动退学就最好不过……哪料他想了想,也真令人意外,他走到那学生跟前向学生道歉!

“对不起,开学才两天,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刚才是我冲动。你留下吧,起码给我半年时间,我要多了解你,刚才那种情况不会再发生的,好吗?”

接着好一段日子,他果然很用心地找机会跟那学生相处,知道他爱钓鱼,还建议一起去。他甚至破天荒地提名那学生在水运会当天做风纪队员,这么一来,我们训导组的同事可头痛了,找一个不守纪律的学生执行纪律?

“我来担保吧,只有这样他才会真正明白纪律的重要,他会觉得自己有用,一次就够了,就给他一次机会吧!”

我在水运会当天主要在泳池旁边照顾学生下水的安全,差不多一整天,我看到那学生出奇地负责任指挥其他人,出奇地态度温和,根本变了另一个人。中午,他趁着换班的时候过来给予鼓励,那学生向他点头,一向偏激的面上有了微笑了!

起码有半年,大半年吧,他默默地坐在近窗口那位置,捧着大叠书本来来回回,除了改学生作文改到一些不通不懂的句子才不自觉地失笑,自言自语叹口气,我没怎么看见他跟别人聊天。我当然明白是他特别忙的缘故,新入职的教师通常会被欺负的,我也曾经是victim。他要教预科班,当班主任,一周三十五节课,还负责编校报、带足球队,还要做全校四社之一绿社的Supervisor,所以他早就加入了我们教员室每天“看谁最晚离开”的比赛,没奖品的啊。

我和他从没机会在工作上有任何接触,坐也坐很老远,但每逢星期二、五,他在操场带足球队操练,我进进出出看到他们个个肤色健康,流着大汗活力无穷地叫着嚷着,我总莫名其妙地满心欢喜。有一次,我当值巡校到五楼,看见他领着学生,背着手从最低层“兔跳”到顶楼,然后哎哟哎哟嘻哈笑着全累倒在地上,真像那些日本电视片集。自此我就特别爱星期二、五留下来看他们练球,而且不知不觉地到了年底,他们足球队居然赢了港岛区的丙组冠军!

说起来也真夸张,几乎他有份参与的活动都拿奖,他带的绿社拿了全年总冠军,他的中六辩论组也全校第一。美术老师见他运气好,找他帮忙一起去堆沙,我记得他踢足球手伤了还打着石膏,我们四五个老师合力砌了一对像骸骨似的母子,躺着饿死了,作品叫“非人生活”,希望唤醒人们对非洲饥荒的关注,最后我们拿了公开组冠军,而且我和他还第一次一起拍照哩,虽然那只是团体照。哈哈!

还有呢,他办校报的魄力也是惊人的,每一班委任三几个通讯员,加起来便成了一个通讯网,结果动员了全校投票一个“十大XX老师选举”,他好像也拿了两个奖,什么最受欢迎之类。封面也是他画的,制作水准相当专业,我最欣赏他带了中六班几个学生去访问区议员,由学生当作记者来提问,内容由学生来整理,总之他想的都不是我们想的。最高兴应该是校长吧,因为在外面开校长会时,有些校长竟然拿着我们的校报大赞特赞,还要一模一样跟着做。

他好像充满了热力和激情,要感染要煽动身边的人跟他一起燃烧似的,这对我们学校来说是一股很可怕的朝气。

我亲眼见过学生在休息的时候遇上他,立即列队叫“老师”,我们一般都叫阿Sir、Miss的,他偏不准。他说他教的是中文,叫老师才够尊重,不是尊重他,是尊重中国文化,但是这跟香港潮流完全对立啊!况且我们教的是男校,学生多来自低下层家庭,打架、讲脏话、欠交功课是平常事,有时恐吓老师骂老师也有的,哪儿谈得上尊重?可是最后发现,学生喜欢这种叫法,复古变时兴了。

校长宠他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我们人人都有点儿妒忌,可是有一次我们老师、校长、校监,包括全体学生都被他打动了,尤其是我。是这样的,每天早会约有十五分钟的训话,由教师轮流负责的,我们开学前早就选定了题目,排好了日期,不过大部分老师一上讲台,学生就不耐烦,他是少数的例外之一。这天是世界和平日,题目就叫“和平”,原来轮到我,哦!我忘了!毫无准备怎么敢上去讲?全校的人都在等,我急死了,大家都建议我请他代讲。他问了我题目,便从从容容上去,先宣布了今天是联合国和平日,便问学生:

“你们可知道什么东西是象征和平的?”

“白鸽!”

“对了!那是最普遍最为人所知的象征,不过原来有人就用‘棕榈叶’来象征和平,因为以色利人就曾经用棕榈树叶来欢迎耶稣入城,耶稣降临,当然是要为世界带来和平啦,所以你们其实一样可以发挥你们的创意,找一些有和平意义的东西或人物来象征和平的。”

台下学生们争着举出各种各样东西象征和平,热闹了一阵子,他说:

“至于我自己呢?我心目中认为最爱护和平的,最能代表和平的,很简单,是女人,对!是女人!你们可知道这世界上犯罪的人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男人,发动战争、杀人的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男人,这一点你们一定要清清楚楚地记住,因为你们将来就是男人。”下面慢慢沉静下去了,他忽然严厉地说:“我最近从你们有些同学的行为上,发现你们经常吵架、打架,你们千万要注意,这真正是一种暴力的倾向,真正是和和平的……”

我暗恋他有整整一年了。我知道这是很糊涂很错的,我……不知道。我是个天主教徒,男朋友只是忙,少见面而已,我们打算过一两年便结婚,一切都计划好了,而且最不应该的是,他已经有了女朋友,所有人包括我一早就听过,甚至见过面了。

我在年中搞过一次活动,在西贡划独木舟。同事们可大开眼界了,他带了女朋友来,哇!听说是在电台兼职做文化节目主持的。那天,他们俩坐一只独木舟,离了群,不知划到哪里去了。

我那时候真的不很了解自己,明知情况是这样子,我对他还是……很留意,奇怪他经常独自一人,改作业改到六七点。第一个学年快结束了,我忍不住跟他说:“明年我们一起坐好不好?我和Marie,你和李Sir。”

就这样以后每星期至少有五天我们近距离面对面“在一起”了。新一年他兼教美术,为了参加艺术中心的师生联展,他做了一个雕塑放在办公桌上--一个拖着辫子的清朝人,像痛苦又像愤怒,双手抓破了自己的颈。他这个人内心世界叫人猜不透,跟我那简单的性格和生活相距那么远,有时候我觉得他坐在对面,可是他并不存在。

他好像跟那女朋友没怎么来往了,这是直觉。

有一天放学在天桥上等小巴,小巴刚到,我看见他跑上来追车,哦!这才是我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还坐在一起,到了湾仔天下着微雨,我们继续在餐厅里聊天,聊什么可忘了,只记得好像我告诉他跟男朋友吵架了。

后来我们约会了,我不敢问他女朋友的事,这当然与我的原则相违背,我开始欺骗自己,尽管我力求心灵上的简单和诚实,我祈祷,我去打球爬山,复活节我去夏威夷旅行,可是待了一天便折回来,我停不了想他。深夜两点钟我还去找他,我不知道自己想怎么样,我只是听到他在电话里声调低沉,他心情一定是很糟糕了。

他的家在北角一个九十英尺的单位里,我从未见过这么小的房间,除了一列书架,一个仅容一人的厨厕,一张书桌,便是床了,坐也只好坐在床上。从楼下按门铃开始,我的心没停过扑通扑通地乱跳,我只是想见他,想亲近他,但当他突然吻我……我吓得站了起来,吓得飞跑了。

后来我也有再上他的家,我发觉窗子对着后巷,关得紧紧的,灰尘不知怎样钻进来,书架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根本这地方从来没有阳光晒进来,空气well,it smells like tomb!

他告诉我,女朋友原来已经跟人早结了婚。

早结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