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怀的我,却是大模糊婶把我接到了人世。她一点一滴地从我娘肚子里往外拽我。要不是她一点点地把你拽出来,还不知谁会憋死谁?这是我爹对我娘生产我的评价。只有这时我才觉得我爹是个公道人,虽然他不公道的时候居多。他脾气暴烈,我刚一会走,他就开始打我,打得我从小就知道往青草垛里钻。我大模糊婶来给我喂奶,找不见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拍着大胯冲我爹高喊起来:“孩子呢?我那一早呢?”我爹坐在门槛上不搭腔。大模糊婶就说:“七早哥,我可先递说你,你要是给我找不回一早,我……我就……”大模糊婶说了半天什么也说不出来,就四处寻找:炕洞里,簸箕底下,空瓦罐里,草房里,都没有我。我爹也慌了,也哆嗦着两条腿赶忙到村外去找。他怕我跳河吧,他怕我跳井吧,他怕我被歹人拐带走吧。我从草缝儿里看见我爹走了,就从青草垛里爬出来,一头撞在我大模糊婶裆里。大模糊婶看看我满身沾着草节,知道了我是从哪儿钻出来的,便说:“就是不让他知道,嚣张死他!”大模糊婶一把将我抱起来就往她家走,进了家门坐在炕头上,把扣子解开说:“来,吃口。”我一头扎进她的怀里,叼住她的乳头,搂住她的大布袋奶,吃起来。说实在的,大模糊婶的奶个儿大,可嚼起来空洞。我三岁了。我抱着她的奶嚼,嚼完就往她的奶底下钻。她的奶像两个大被窝,足能遮盖我的全身。只要我能钻进她的奶底下,我爹有个什么可怕的?天底下还有什么可怕的?可是我爹来了,他站在院里喊:“他模糊婶子,小兔崽子呢?”我大模糊婶隔着窗户纸说:“不是叫你找去了?”我爹说:“生是不见个踪影呢!”说着我爹走进来,一坐坐在灶火坑。我大模糊婶露着奶也不避讳我爹,我爹也不往我大模糊婶的怀里看。我爹脾气暴,可他人缘好,他和我大模糊婶从来都是“相敬如宾”。“相敬如宾”这种文明事,不光发生在城市里,在我们这穷乡僻野,也有。我一生惧怕我爹,也敬重我爹,敬重他对我大模糊婶的分寸。我爹没了女人,我大模糊婶没了男人。我娘生我以前,她的孩子也死了。有人撺掇他们搬到一块儿住,他们谁也不同意。我也不同意,我不愿意我大模糊婶跟了我爹。可他们来往。
我在大模糊婶的奶底下藏着不出来。我爹在灶坑里坐会儿,掏出烟袋抽一袋,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柴草灰走了。这时我大模糊婶才又隔着窗纸喊:“七早哥,先回家吧,咱一早丢不了。”我爹在院里站住,想想,准知道是大模糊婶找着了我,头也不回地走出院门。我爹走了,我大模糊婶低下头对着自己的肚子和奶说:“也不能光让你爹着急,咱还得回去。”我从大模糊婶奶底下钻出来,委坐在她的腿裆里打一会儿挺,就装哭。大模糊婶说:“假哭,假笑,白胡子老道。”我还是哭,大模糊婶就给我说“两头忙”。她边摇着我边说:“今天不把别的表,给早表表两头忙。”说:
东庄的闺女要出嫁,
来了个媒人就说停当,
正月里说媒二月里娶,
三月里生了个小儿郎。
四月里会爬五月里走,
六月里会叫爹和娘。
七月里进京去赶考,
八月里中了个状元郎。
九月里领兵去打仗,
十月里得胜回朝堂。
十一月得了个拉塌子病,
十二月蹬腿儿见了阎王。
这就叫来得容易去得快,
起名就叫两头忙。
我听着“两头忙”止住哭,她把我扛在肩上就往外走。
我爹为什么打我,至死我都解不开这件事。我尽量把理由多往自己身上想:我个儿小;我在他面前不说话(问十句也不回答一句);后来,我还不爱吃他做的饭。他做的那些饭使我终生难忘,那饭使我和他都忍受着极大的难堪。
我终于不再吃大模糊婶的奶了,改吃我爹做的饭。我们一道吃玉米面,玉米碴,玉米粒;一道吃玉米秸,玉米轴;吃高粱粒,高粱皮;吃杨叶、榆叶、桃叶、杏叶。对这些,我吃得倒香甜,可这些总是有限的。到了春天,到了青黄不接时,我们茯苓庄的人连泡在缸里的桃叶、杏叶都吃完了,就到公社去买返销粮。那返销粮不是玉米,不是高粱,大多是清一色的豌豆。每年我爹把这半口袋金刚石样的东西扛回来,难堪便也笼罩起我们了。做饭时我爹在锅里添上水,从青草垛上抱把干草,点火把水烧开,把大半碗豌豆豁唧唧地倒入锅中,再烧一阵火,这就是一天的饭了。他先为我盛出半碗这仍在豁唧唧响着的豌豆,也给自己盛出半碗。他坐在灶坑,我靠住门框,我们背靠背地吃起来。我爹吃豌豆好像永远吃得津津有味,这东西却让我难以对付。到底我不知道我的牙、我的食道、我的肠胃怎样接受它们。可我必须半真半假地连汤带水地咀嚼一阵,因为我的肠胃正在鸣叫,它们鼓动着我,号召着我,要我替它们咀嚼、下咽。有时我还真得为它们吃下半碗,而我爹早开始盛第二碗、第三碗了。他看我对眼前的碗仍然面有难色,站起来劈手夺过我的碗说:“不吃,还给我省出半碗呢。去吧,快到县革委会当主任去吧,当主任保险不吃豌豆,要不当个公社里的也行。”他喊一阵,替我把碗吃干净,从缸里舀瓢水,潦草地把锅碗冲刷一下便不再和我说话。许久,屋里也不再有声音。只待晚上我们父子并排在炕上躺下时,一种声音才从炕上油然而升,刹那间我们便被这声音和气味所包围:那是我爹和我那一股股冲出肛门的气。我知道这气和这声音都是由那坚硬的豌豆转化而成,自然,食量的差别使我们肚子里这种转换的分量也就不同,存在于我爹肚子里的这种转换大大高于我。整整一个晚上,他都在炕上鸣响有声。直到天亮,当这种转换在肚子里再转化成另一种物质时,我们就都迫不及待地起来了。接着是我爹和我分别在茅房里的一阵喧闹。我们依次走进茅房,又走出茅房,互相低头朝茅坑里看看,才发现原来这种坚硬的东西仍然完整而坚硬,我们的肚子好比倒腾豌豆的容器。我常想,或许就因为这完整的堆积,这不停的倒腾,我爹的脾气才越来越暴烈了。直到他夺过我的碗,把碗扔出院墙,然后用脚把我踢在当院。我七岁了,我爹踢我也不会感到有多么重。
大模糊婶终于又来找我爹了,她让我去上学。她说,离茯苓庄十五里的马家河开了学,也收茯苓庄的人,茯苓庄有人去了,叫孩子也去吧。我爹说:“就他?”大模糊婶说:“就他。”“走十五里,还要翻二道梁,他也能?”我爹说。大模糊婶说:“你要说个行,就行。我要的就是你的一句话。”可我爹就是不说行。我大模糊婶说:“你不说我也做主了,全茯苓庄的孩子,又有谁比一早伶俐?”说完扛上我就往外走。
我上学了。每天天不亮,大模糊婶就在村口等我。我扛个板凳走出家门,走到大模糊婶跟前,大模糊婶就把我扛在肩上。一走十五里,我扛着板凳,大模糊婶扛着我。天黑时,大模糊婶一走十五里,再把我从马家河扛回来。我扛着板凳,大模糊婶扛着我。来去的路上都有男人和大模糊婶打着招呼,开着没深没浅的玩笑。大模糊婶也不示弱地跟他们对答着。这时我只是低着头。我知道这玩笑不高雅,这时我就有点怨恨大模糊婶本人,更怨恨三茯和四苓。
三茯和四苓都是茯苓庄没出嫁的大闺女,先前我叫她们姐姐,后来就不叫了。
有一次三茯、四苓和我,跟着大模糊婶到后山挖茯苓,她俩也不找,也不挖,单跟大模糊婶胡闹。她俩好疯闹,一闹闹个没完。到后来,大模糊婶也跟她们没深没浅地闹起来,说:“你俩别逞强,咱看谁闹得过谁。有件事我做得到,你们俩可做不到。”
三茯说:“什么事那么难?生是能难倒俺们。”
四苓说:“你先说说,让俺们也试吧试吧。”
大模糊婶说:“别着急,有你们俩遭难的时候。一个一个来,谁先来?”她问她俩。
三茯说:“我吧,谁叫我挂三呢,三在四头里呀,你说是也不是?”
大模糊婶说:“也行,可我一说,你就得真做,好歹这儿都是女的。”
三茯说:“一早呢,他可不是个女的。”
大模糊婶说:“他呀,不能算。树桩子高,背过脸去就行了。”
我知道眼前将要发生男人不能看的事,便把脸一扭。这时我就只听她们说话了。
大模糊婶让三茯往坡上走,走着走着又让三茯站住。三茯就说:“叫俺站在这儿干什么,猴模作样的。”
大模糊婶说:“脸朝前,脊梁对着俺们,褪下你那裤子来,叫俺们看看!”
“这像个什么,俺不!”三茯说。
“不敢了吧?”大模糊婶说。
“也得看什么事,”四苓说,“敢情你给俺们使坏呀。”
“女的看女的,使的什么坏。谁没当着谁褪过裤子呀。”大模糊婶说。
“脱就脱,我可脱下来啦。”三茯嚷着。
“屁股蛋子挺白,撅起来!”大模糊婶也嚷着。
四苓在后面就吃吃笑,我猜三茯正撅着屁股哩。
“四苓你先别笑,我问你,你看见什么了?”大模糊婶问四苓。
“什么也没看见,白乎乎,像个棉花包,别的什么也没有。”四苓说。
“还是吧,我说你们也做不到吧,还犟。”大模糊婶说,“四苓,你上去,你也试试。”
我听见三茯咯噔噔地从土岗上跑了下来,四苓又咯噔噔地跑了上去。
大模糊婶又叫四苓照着三茯的样子做了一遍,又问三茯看见了什么,三茯也说什么都没看见。
四苓也跑了下来,俩人便一块儿撺腾起大模糊婶。她们说,你说俺们做不成,准是你能做成。你上去,也叫俺们看看。
大模糊婶上去了,她摆出了那个姿势让三茯、四苓看。
我就在这时回了一下头。我看见土岗上撅起了一座山,我知道那山就是大模糊婶的屁股。我转回身就紧紧闭住了眼。
我听见大模糊婶大声问她们:“看见什么啦?”
三茯说:“看见那个地方了。”
四苓说:“看是看见了,就是有点模糊!”
三茯也跟着说:“黑乎乎的挺模糊!”
大模糊的外号就是这样叫起来的。我猜这一定是三茯和四苓说出去的,一时间不光茯苓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三里五乡、十里八里都知道了,连外县也知道了。他们说,西县有个茯苓庄,茯苓庄有个大模糊屄——这是大模糊婶的全称,叫不出口才省掉了最后那个字。
我大模糊婶却不在乎,仍然大模大样。有人问她那地方为什么模糊,大模糊婶说,不是我模糊,是她们眼不强,看不清。
大模糊婶扛着我,我扛着板凳去上学。遇到人,我就低下头。人们说:“哎,大模糊过来了,叫俺们也看看模糊不模糊。”
大模糊婶就说:“看你那样儿,肉眼凡胎的,配么!”
四
我在马蹄梁下把自己的胳膊、腿捡齐,攒起来,坐下养了会儿神,就往沟上爬。我想,我的小拖斗横竖是攒不起来了,即使攒起来我也无法把它开上马蹄梁。我看见我那镐把儿、锨把儿们在沟里四散着,我的心很疼。这就等于把千八百块钱扔给了“花天酒地”。我只捡了一根槟子木的锨把儿拄着往梁上走。现在我轻巧得一步能跃上一块巨石,一步能跨过一棵红荆,这红荆每棵都有半人高。我就在石头上红荆间跳跃着前进,原来我是这样轻巧。一个轻巧的身体还要什么棍子,棍子倒成了累赘。我扔掉了我的槟子木,不大一会儿就跃上梁顶。风雨都停了,可是,真的黑夜降临下来了。这使得我突然辨不清方向了,再想走路,只有搭车问人。我看见梁下的公路上有两盏灯正盘旋而来,听声音是一辆大卡车。卡车哼哼叫着,缓慢地向梁上开着,车上想必是装满了煤炭。大凡装满煤炭的车都是由西向东;由东向西的车,空车居多。我的家在马蹄梁以东,车显然是朝我家的方向开。我想回家。
卡车开过来了,辗轧着白天下雨时积下的雨水,水溅得很高。我来不及躲就去喊司机停车,可是这司机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开他的车。我又赶上去喊:“哎,劳驾,借个光吧,我要回家,回茯苓庄。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和他站个对脸,又和车并排跑,这司机还是目若无人似的。我也顾不得计较什么了,回家心切啊。我紧跑两步扒住车帮就往上蹿,没费什么劲就蹿上了车,车上果然装的是煤,我趴在了碎煤堆上。夜风从身边嗖嗖而过,冷风像刀子似的削着我的脸。我在碎煤上颠簸一阵,抬头看看北斗星的位置,时间已近半夜。这卡车还在不停地开,看来他是决心要开出马蹄梁的。车又是一阵向下的盘旋,终于停了,停在一个车马店门外。这店灯火通明,门口挂只笊篱做幌子,幌子以下站着一位五大三粗,梳大菊花头,很是花红的女人。这女人没等司机下车便近了上去,拉住司机的胳膊就拽。原来这是个黄米店,司机遇见了一个小黄米。黄米本是北方的一种粮食作物,因为它黏,所以人们把操这种行业的女人叫黄米。这司机对黄米一点也不发憷,一看就知是个老手。这黄米半拉半架地把他往店里架,司机也半依半就地往这黄米身上靠。
车停了,我坐在车上还有个什么用,下来算了,再说,我冷。
这店的三间土坯店堂毗连公路,堂屋后面是个大院子,专容过夜的卡车、马车。院里还有一排厢房,供司机投宿。这种店我经过不少,也深知它们的营业范围,可我还从来没有进去过。
我跟司机进了店,那位花红女人便给他摆菜、上酒、点烟,和他平起平坐地吃喝起来。我靠墙立定,原来谁也没有发现我的存在。
我身上冷,但不饿,才想起我是少了肠胃的。现在一闻见酒气和油腥气,还有点恶心。原来从这天起,我再不思饮食;从这天起再没有人能看见我;从这天起我再不必说话,因为我说话,人们也听不见我的声音。难怪我喊司机停车,司机什么也听不见。
这黄米陪司机也吃了,也喝了,余下的事,不说大家也明白了。遗憾的是,即便有人知道这种事,说什么你也不会知道这种事在这里怎么做。
黄米陪司机吃完喝完,勾肩搭背地走出店堂,穿过院子来到那排厢房。为了取个暖,我也跟了进来。原来这厢房里只有一盘炕,炕上头朝外已经躺着几个男人。黄米一进门就拉开了灯,睡着的男人不约而同地露出膀子抬起头,冲黄米露出难以抑制的笑。其中也有人跟这司机打着招呼,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才赶到。司机说给他们晚到的缘由,原来他们都是老相识。
黄米指给司机一个位置说:“睡吧,嗯?明儿见。”话是普通话,带出东北味儿。说完要走,司机却把她的脖子一搂说:“别呀,别扔下爷们儿呀。”黄米说:“那儿有人正等着你呢。”她指指一个被窝。谁知这司机也不看那被窝,却把黄米的脖子箍得更紧了,说:“我可不就热锅,我要的就是你这×。”说着就扒黄米的裤子。那黄米只跟他敷衍着亲了个嘴还是挣脱了出去。这司机无奈,就去掀黄米指的那个被窝。一掀,露出两个人,一男一女。这女人的膀子很白,脸却挺黄。司机撩着被窝端详一阵,没有留恋,去找自己的位置。他找到自己的被窝钻进去,我也溜边儿找了个空位置。不一会儿,那位白膀子探出身子关了灯。接着,我就听见有人从那边一步一跨地迈过来,钻进了司机的被窝。不用问,这正是那个白膀子……
一炕的人都静听起这边的事。有人在那边发了话,说:“伙计,时候可不算短,老搭档一样。”司机在这边回话说:“今天算他妈受了委屈。下回,谁要再就热锅谁是他妈王八蛋,一样的挨剃头。”这时白膀子也发了话:“还嫌鸡巴热锅,谁嫌你啦,一身煤面子。”她和司机又鼓鼓捣捣一阵,听见那厢又有人叫她,才又跨过几个人到那边去了。
有人打起呼噜,有人又问司机:“伙计,十三苓呢?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要讲‘办事’,还是十三苓,那是啥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