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城的东市里,有一间叫珍味楼的酒家,规模不算大,但名气很高。除了官营的新芳院外,人们能叫得上名字的酒楼,就属这一间了。并不是因为他家的酒菜如何好,而是因为他的老板,是朝中的官员。
这可是一件稀奇的事,士人从商,对于一般的世家来说,可谓是莫大的耻辱。但这位大人却不同,他是商人从仕,而且还得到了当时的司礼大臣提携与君上的支持。这样的殊荣,让很多人眼红,也让很多人艳羡。
所以大家也就一下子记住这间酒店,和他主人的姓名,顼阳。而敢在顼阳的地头上吃饭不给钱的人,不免引起围观者的一阵猜疑,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
“快让让,顼大人到了!”
人群后传来一声提醒,堵在堂口的食客赶紧散开,让出道来。身着一身黑色朝服的顼阳从马车上下来,他原本正在当值,突然接到酒楼伙计的消息,说店里有人闹事,态度嚣张,估计背景很硬。顼阳不敢怠慢,衣服都来不及换便跑了过来。他心中盘算着可能是朝中哪位大人有意针对自己,他才刚刚在徐国立足,自然不想得罪谁,惹上什么麻烦。
“人呢,在哪儿?”顼阳问着柜台后的管事,他觉得无论如何,先要安抚好对方,问明情况,以求快速平息这次的争端。
“在,在里间的雅座。”管事伸手指着二楼,表情有些慌张,道:“专门在等着大人您!”
“等我?”顼阳眉头一皱,果然是针对自己而来的么。“他可曾报上姓名?”
管事摇摇头,说:“没有,那人只道是您的债主!”
顼阳一愣,脑中突然闪出一个人来,但又马上推翻这个想法。不可能是他,他就算是没死,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也罢,与其胡乱猜测,不如上去一探究竟。
“你们在底下守着,我一个人上去便可。”顼阳吩咐一声,解下披风放到柜台上,手下人很自觉的服从,只管看着自家的主子只身去拜会一个吃白食的家伙。
推开门,透过隔挡的轻纱屏风可以依稀看到后面的卧榻上正倚坐着一个身穿红色朝服的武官。
顼阳缓步绕过屏风,视线自然的集中在那人的脸上,那张熟悉的面容让顼阳不禁眼前一亮,瞬间就将他的记忆带回到两个多月前,在昶国巡卫营的校场上,城郊废弃的哨塔下,幽闭暗淡的书房里,以及混乱嘈杂的街市中……
真的是他?
“流云……”
“怎么,见到鬼了?”
流云嘲讽似的看着如梦初醒的顼阳,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那身光鲜的朝服,精致的玉带、配饰。这些,都是他傍上苍舒后得到的,至于苍舒和顼阳的关系,身为过来人的流云,不用多想,便已能猜到个大概了。
顼阳低头眨了眨眼,左右看了看别处,然后再抬起脸看去,他仍坐在自己眼前,表情依然是那般狂荡,眼神更显露着几许轻蔑。
“你、怎么会在这儿?”顼阳有些结巴道。
流云前倾身体,盯着顼阳,道:“你小子不也在么,有什么好稀奇的?”
“听说……你是因为有苍舒保举,所以才能入仕徐国的,是否?”流云语音拖沓,好像生怕顼阳听不清似的。
“是!”顼阳答道。“是店里的伙计告诉你的吧。”
“对。”流云抿了一下嘴,像是在犹豫什么。然后又问道:“你们之间,有过交易?”
顼阳神色凝重,他不太明白流云这么问的意图,也不太想让他知道得更多内情。
“不说?那就是默认了!”流云自问自答,顼阳的表情已然承认了自己内心的揣测,事实就是如此。“你们的交易,就是噬魂盅吧!”
“流云,你听我……”
“这么说,当初怂恿我去盗甲,是你们俩的合谋。而我,是弃子,只为辅助你们偷得噬魂盅!是不是?”
“这……”顼阳脑门不禁起了细汗,他没想到,流云居然只凭自己与苍舒有交情一事就能猜到这些真相,这让他不由得心里发虚。
“是,你说的没错。”顼阳解释道:“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流云沉默聆听。
顼阳强装镇定的说道:“偷取噬魂盅风险太大,随时有可能触发警报机关。将你安排入宫,是为了应对计划失败的保险举措。”
流云咽了一下喉咙,微微张口,轻吸一口气,说道:“所以从一开始,我就被你们出卖了?”
顼阳上前一步,快语道:“我没想着出卖你,盗甲也是计划之一,我也是真心希望你能成功脱身……”
“我去你妈的!”流云挥手掀了卧榻上的矮脚茶案,托盘、水壶和杯子瞬间朝顼阳飞了过去。所幸顼阳闪得快,不至于被热水烫伤。
“噼啦……”
楼上陶器摔碎的声音惊得下面众人混身一颤。伙计想上去看看情况,却被管事给拉住,摆手示意不要去捣乱。
看着一地的碎片,顼阳知道流云是真的怒了。也是,这种事情换到谁身上,都会视其如仇雌。他没动手招呼自己,已经算是极为克制了。
“流云兄!”顼阳看向正在强压怒火的流云,愧疚的说道:“我……有负于你。你想要什么样的补偿,我一定会尽力满足。”
流云从榻上站起身,低眉走到顼阳跟前。顼阳紧张的看着他,身体不自觉的紧绷。心里想着自己是不是该退后些,要是流云想对自己下杀手,起码,还能有一线逃跑的机会。
流云一手搭着顼阳的肩,顼阳双拳紧握,像个木头一样站立着,不敢轻举妄动。
“你别怕!”流云轻声说道:“大家即是同僚,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顼阳斜视着流云,一口气仍松不下来。
“交易嘛,我理解。”流云抬眼凝视顼阳,扬起嘴角冷笑道:“不过你欠我的,还是得还!”
“你、你是说龙骧甲?”顼阳震惊道。
流云撤下手,“我盗的的确是龙骧,但金阁里藏的,是赤鬼!”流云扯开衣领,露出胸膛的灵晶,暗淡无光,但这副奇异的景象,足以让顼阳为之惊颤。
“这是?”
“赤鬼灵晶,它的魂力如今寄宿在我的体内!”
顼阳喘着大气,仰着头俯视着流云的胸膛,激动道:“赤鬼真的还在世,没想到,商道上的传言是真的!”
“传言?”流云合上衣领,疑问道:“什么传言?”
“前些日子,外面暗传赤鬼甲重现天日的消息,并指明就是徐国境内!”
顼阳一番话说完,却见流云脸色比先前更加难看。
知道赤鬼消息的人屈指可数,但敢把消息传出去,并能从中获利的人,流云心思一转,便轻易知道是谁。
只是,这个事实,真的有些伤人了。
“苍舒没有对你说过,我曾入他幕下吧?”流云问道。
顼阳摇摇头,“从未提起,这么说来,是他将你带到徐国的!”
流云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有些诡异。
顼阳不明白他在笑什么,流云自己也不明白。对苍舒的所作所为,流云没法去准确的评判,要说是出卖,可他们从一开始就是因利益走到了一起,各取所需。现在利益不同了,这些事也不值得再去深究。所以流云心里并没有怨恨,有的只是遗憾。
“无所谓了。”流云轻叹一声,又对顼阳说道:“你我曾相约,得手后,先付我五千钱。不知赤鬼,值不值这个价?”
“值!”顼阳想都没想,直接脱口而出道:“五千太少,一万如何?”
“哼,看来顼大人是真发财了。”流云笑道:“好。不过这货,我暂时可是交不了了。”
“无妨。”顼阳情绪变得有些高涨,“比起倒卖赤鬼,我更愿意用这一万钱抹去与你之间的嫌隙,让我们重归于好。”
流云哈哈大笑,“好好,顼大人如斯慷慨,那我就不推辞了。”伸手向顼阳,道:“给钱吧!”
“呃……”
……
流云怀抱着沉甸甸的钱袋子回到家,脚下一步不停,直朝细雨的房间走去。
“姐……”
门被推开,却见卫源坐在细雨的榻前,二人本来的欢声笑语,被流云的唐突所打断,瞬间凝固了气氛,平白生出一丝尴尬。
“你在这儿干嘛?”流云双目快速左右巡视了一下房间,确认里面没有第三人,内心不由得揪作一团,冲卫源质问道。
“我……”或许是感受到流云的杀气,卫源身体不自觉的站了起来,口齿不清的答道:“我是来给,细雨妹子送药的,对,送药!”
细雨被卫源这憨样给逗笑,打趣道:“卫源哥怎么了,说话还结巴起来了?”
嘁,做贼心虚呗!
流云阴着脸走进屋子,将钱袋放到细雨的枕旁,然后一把揽过卫源的脑袋,转头眯眼对细雨假笑道:“姐你先休息着,我找卫源哥谈谈心!”
“哎?”
不等细雨答应,流云手臂紧箍着卫源的脖子,拖拽似的将他带离房间。
“轻点兄弟,脖子要断了……”
流云哪管这些,脚下生风似的走出门外,途中又折回来,把房门给关上。看得细雨莫名其妙。
……
“哎呦!”
流云猛的将卫源摁在墙上,震得他差点没把肺给吐出来。
“你找死啊,敢动我姐的念头?”流云咬牙喝斥。
卫源缓口气,表情委屈的说道:“兄弟,我,我没动什么歪念头啊。我是真喜欢细雨妹子……”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卫源索性坦白,“你放心,我老卫虽是个粗人,但对细雨妹子绝对真诚!”
“闭嘴吧你。”流云手肘使劲抵住卫源的咽喉,愤恨道:“我警告你,离我姐远点,不然别怪我翻脸。”
卫源难受的干咳,却仍旧努力的解释着,“我是认真的,兄弟……咳咳……”
看着卫源一副似死如归的样子,流云居然一时没了辙。卫源也不反抗,却也不松口,只管拼了命的吐出自己对细雨的真实心声。
流云无奈,只能先松了手。卫源忙扶着墙,大口的呼吸着空气,那惊恐又欣喜的表情,仿佛他是刚从地府走了一圈回来,重新感受到活着的美好。
“兄弟……”卫源拉着流云的手臂,却被他撇开。卫源也懒得在意,自顾自的说道:“我知道你,是怕细雨再受伤害。但你也清楚,我不是那种人。”
“哼,你们是哪种人,我的确清楚得很!”流云冷嘲道:“咱们现在没了利益交集,还是趁早散了的好!”
卫源不解道:“你说啥啊,我不是很明白。”
“我问你,赤鬼的消息是不是你们经商道散发出去的?”
卫源一怔,眼神有意无意的回避,不敢直视流云。
“你知道了啊……”卫源话没说完,又立马解释道:“我们虽然散出消息,但没有说明细节,只是想引来各国势力,扰乱徐侯而已。绝对没想过要加害你的!”
“我懂,但是为何要瞒着我?”流云问道。
“少君是不想你有心理负担,而且下决定的时候,你还在昏迷。”卫源越说声音越小,他的心虚不言自明。
流云也不想为难卫源,说来说去,不就是他们拿自己当外人么。
“算了。有些话,还是当面跟苍舒君说清楚的好!”
说完,流云便转身朝内庭走去,卫源想拦,却又伸不出手。毕竟他俩的事,也不便第三人干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