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哭过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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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费东蓝·成全

只要你们都好好的,我又有什么关系?

吵闹过后,门廊显得格外肃静,病房里的暖气烘着窗台的吊兰,碧绿的叶子轻轻颤抖着,仿佛受了过分的惊吓。

“哥……”秋裳低弱的呼唤像是孱弱的幼鸟,以寻求保护的姿势钻到我的怀里。

“没事了。”我安慰她,同时也安慰自己。

那个男人用那种凌厉的目光审视我,其实也在审视他自己。

他不会比一个孩子还迟钝,迟钝到没发现我和他之间或者有那么几丝微妙的联系。而就在他起了疑心之后,竟然可以无情到指责我是骗子,像是防瘟疫一样防着我。

我苦笑起来,莫非我和涂聂聂真有什么关系,否则他为什么紧张得一刻也不想停留?

房门被轻轻叩响,戴着眼镜的医生推门进来,含笑点头:“中午好。”

秋裳似乎放松了防备的状态,歪歪地靠在我身上问医生:“有结果了吗?”

“是啊,鉴定结果出来了。”医生将报告递给我,面带微笑地说,“线粒体DNA吻合,确定了你们的兄妹关系。”

我愣住了,匆匆翻开鉴定书,最后一页明明白白写着我们的亲缘关系。

秋裳激动得大声呼喊:“不可能!怎么会这样?明明不是……我妈妈是A型血,爸爸是B型血,怎么会生出O型血的孩子?”

医生推了推眼镜,低头想了想,说:“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你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妹。因为父母双亡没办法测定,也只能这样推论。”

这样的结果秋裳没办法接受。她几乎陷入了疯狂,挥舞着双臂大喊大叫,明明早在四年前的时候她就认定了我不是她的亲哥哥,可是现在……

我害怕她这样挣扎会伤到自己,叫来医生给她注射了镇定剂,又急忙打电话请姚阿姨和那位心理辅导师一起过来看看她。

秋裳的下巴也呈现微微的浮肿,她的神情绝望而失落,双眼通红地望着我。这个时候我却对她安心了,因为我们真的是兄妹,她不能再那样任性地喜欢我、占有我。

此时此刻真正令我不安心的是涂聂聂。她被带走的时候我都没有勇气看她,那样执著无畏的女生,偏偏有时候单纯又傻气,她的每一次任性和吵闹、委屈和无助,都已经在无形之中烙在了我心里。

可是圣诞之夜在那个车水马龙的街头拥吻的画面,已经成了我的噩梦。我不断地梦见那个场景,梦见她迷蒙的双眸闪着暧昧的光泽,抬起头来叫我:“哥哥,你是我的哥哥。”

“不,我不是!”我总是在梦里呐喊,喉咙里又干又疼就惊醒了。从来没有预料到我的青春会一片狼藉到这种程度,除了等待之外,我还能有什么方法来解开谜团。

事情总是发生得太突然,让人猝不及防。

我静静趴在小窗口探视秋裳,想起许多年少时的往事。我们两个是真的相依为命,所以就算不是亲兄妹也已经到了无法分离的地步。她完全不用怀疑有外因能将我们分开,也不用担心谁会把我抢走,家人就是家人。其实有些话我应该亲口告诉她。

姚阿姨很快赶到了,心理咨询师进去之后,姚阿姨陪我坐在走廊里的长椅上等。听说事情的详细经过,姚阿姨责怪我:“你们真胡闹,我早就说过不要怀疑你自己的身世,哪个妈妈会把自己的孩子认错呢?”过了一会儿,她又叹气,“原来秋裳对你的感情这么复杂还有一层不为人知的原因。你应该早点儿说出来,这样心理医生才可以更好地帮助秋裳。”

“现在她知道我们是亲兄妹了,就是怕她一时间不好接受,情绪更加不稳定。”

“命运有时候就喜欢和人开玩笑。”姚阿姨故意用轻松的语气安慰我说,“不过,阳光总在风雨后,是吧?”

“希望是吧。”我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用从前在教堂里祈求耶稣那样的虔诚之心再度祈求上天能给秋裳带来幸福和平安。

走廊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地响着,过了多久我也不知道,只觉得肚子里很空,浑身没有力气。等到病房门打开的时候,我满怀希望地迎上去,却看见心理医生皱着眉摇头。

我心里“咯噔”一下:“怎么样了?”

“她不肯说话。”医生无奈地摊开手,举着记事本看了两眼,“我试着和她说了很多,可是她都没有回应,只是在提到你的时候会有些反应,比如眨眼、扭头、调整睡姿。情况大不如前了,是不是今天又受了刺激?”

我沉默着,侧头望着病床上孱弱的秋裳,心底传来一阵阵针扎似的刺痛。

良久,我开口问:“那现在怎么办?”

“我建议你和她谈谈。”

“我?我怕又不小心说错话刺激她。”

“我就在外面等着,你们慢慢谈。谈话的目的是让她卸下防备,把心里话说出来。”医生拍拍我的肩膀,用委以重任的目光望着我。

乳白色的木门“吱嘎”一声打开,床上苍白的脸庞转向我,眼角露出一点儿晶莹。

我踌躇着,不安地走近她。想起刚才她激动得几乎伤害自己,我忍不住发颤,可是又极力使自己脸上挤出笑容来,温和地对她说:“秋裳,不用害怕,哥一直在这里。”

她轻轻地眨了眨眼睛,泪珠迅速地滚了下来,声音沙哑说:“我不知道怎么办。”

我坐在她身边,低声问:“你想怎么办呢?”

她抽泣着,用被子蒙住头,传出闷闷的哭声:“我不知道……哥,我很难过,我没脸见你。”

“怎么会呢?傻丫头,你是我妹妹。”我伸手扯了几下被子,她却不撒手,仍然紧紧蒙住自己的头。我无奈放弃了,弯下腰凑在她头旁边说,“秋裳,我不会告诉别人,那是你的秘密。”

“那你会笑话我吗?”她停止了哭泣,喃喃地念道,“我是个傻瓜,自以为是地喜欢上了自己的哥哥。”

我安慰她说:“女孩没长大的时候都会喜欢自己的哥哥,那位心理咨询师说了,这是正常的。”

秋裳把被子拉下来一点儿,露出一双眼睛疑惑地看着我:“真的吗?”

我笃定地点头:“等小女孩长大就明白了,其实那种喜欢和恋人之间的喜欢不一样。”

“是不一样吗?”

“是啊,等你上大学以后遇上喜欢的人就知道了。”

秋裳犹豫了,像在思考什么深刻的问题一样歪着头看我,突然又开口问:“像你喜欢涂聂聂那样吗?”

我的神思怔了一下,大脑似乎也空白了一秒,不知道对于涂聂聂她心里会不会还有些排斥和反感,也不知道这个名字现在能不能提。就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秋裳却说:“我知道了,你是真的喜欢她。”说完,秋裳合上双目,我们之间的对话似乎又陷入了僵局。

我痛苦地吐了长长的一口气,一想起涂聂聂,心口就堵得慌,这种慌乱和对于秋裳的那种是不一样的。秋裳说得对,我是真的喜欢涂聂聂,但是我现在分不清盘根错节的关系,如果她真是我妹妹,那我才真的是个傻瓜。

“哥,我还能上大学吗?”秋裳胆怯地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脸蛋完全露了出来,不再藏在被子里面。

我略微有些错愕,张口答:“当然能。”

“涂聂聂的爸爸刚才把钱都拿走了,还不让你们在一起。都怪我,不然他不会骂你是小骗子。”

“这怎么能怪你呢?”我想起那个男人犀利的目光,麻木地摇着头说,“秋裳,有些事我还不清楚,不过总有一天会弄清楚的。现在你要调节好情绪安心养病,只要病情不恶化,出院以后还可以继续上学,你这么好的女孩一定可以考上大学。”

秋裳抿了抿苍白的嘴唇,难过地说:“哥……对不起,这次是我的任性拖累了你。你都快期末考试了,千万别缺考啊,我在这里没事,哥,你不用管我了。”

我摸摸她的额头,“嘘”了一声:“别说了,傻丫头,听哥哥的话就快点儿好起来。其他的事就不用你担心了。一会儿心理医生要来和你谈话,你和她说一说好不好?大家都很关心你,她也要向姚阿姨交代的。”

秋裳温顺地眨眨眼表示答应了。

我如释重负般舒了一口气,打开门请心理咨询师进来,笑着说:“好了,我妹妹愿意和您谈一谈。”

她欣慰道:“还是亲人说话管用。”

“麻烦您了。”我对她点点头,又冲秋裳挥挥手,从病房里走出来,顺便将门关上。

姚阿姨还坐在长椅上,不过脸色有点儿古怪,抬头看我的时候微微皱了一下眉,说:“涂聂聂的父亲你认识吗?”

我刚刚平复的心又剧烈地跳了起来:“不认识,不过上午见了一次面。”

姚阿姨嘀咕道:“奇怪,他打电话到福利院要求查你的档案。”

“那他查到什么了?”

“院长打算接待他,可能现在正要过去吧。你要不要去看看?毕竟是和你有关的。”

“可是秋裳……”

“我在这里看着,没事的,你回去吧。”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从医院走出来,望着繁忙的街道又茫然了,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见他,该不该去探求一些真相。

苍白的天空云层渺渺,被掩藏起来的太阳仍然不遗余力地照耀着大地。

我从公交车下来的时候,光秃秃的树梢上端一朵雪花飘下来,恰巧落在我的左脸颊,不一会儿它又化成水,像泪一样挂在我脸上。我随手擦去了,迈开大步走进福利院。

寂静的灰色小楼此刻在我眼里就像个魔幻故事里的怪兽,它藏着很多秘密,我很想知道,又害怕知道。唯一能做的就是假装很勇敢无畏地冲进去,等故事发生以后再慢慢地回味。

楼底下停的那辆车就是那个男人的,我知道。于是走到院长办公室门口我也没有敲门,直接扭开门把手进去了。古老的书柜前是两张拼起来的书桌,戴着老花镜的院长坐在桌子后面,抬头看着我的时候露出惊讶的表情:“东东?是姚阿姨让你来的?”

“嗯。”我径自走到院长面前,没有看一眼坐在他对面的男人,“院长,出什么事了?”

“呃……”院长从桌上拿起几份资料,“这里是你的出生证明,还有你妈妈的病历。你看看病历上的照片,是不是你妈妈?”

我却先捡起了那份出生证明,是圣德医院没错,产妇名字是聂姗姗,而家属签名是两个龙飞凤舞气势逼人的字“涂望”。这两个字像一座巨大的山从我头顶压下来,将我整个人压得体无完肤。

我深吸口气,点头说:“是的。”

院长的语气似乎很无奈,朝对面的男人微笑了一下,说:“那你要找的孩子就是他了。”

我看笑话一般侧头看着他:“找我干吗?”

“费东蓝。”他眯眼打量我,眉毛微微地挑起来。他脸上那么熟悉的神情,仿佛看见了若干年后的自己一样恐怖。似乎他也很迷茫,不知道要说什么,最后莫名其妙说了一句:“没想到啊,她给你取了一个这样的名字。”

“是我爸爸取的。”我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失神地望着我,习惯性地从大衣口袋里抽出一根烟,低声说:“跟我走一趟吧,想和你谈谈。”

我无所谓地笑着说:“我这样的小骗子跟您这样的老总没什么好谈的!”

他站起来,高大的身影将笼罩在我身上的光线全部挡住,脸色阴沉地说:“我需要带你去做一个亲子鉴定。”

“开什么玩笑!”我也站起来,将手里的病历摔在桌上,“难怪我找不到妈妈的病历,原来被你拿走了。我为什么要跟你去做亲子鉴定?”

他仰头扭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垂下眼皮说:“很多事都不像表面那样,我想弄清楚,你呢?”

我内心的挣扎几乎将整个人搅乱了,坚定地稳住自己,问他:“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

“涂聂聂……和我什么关系?”

“没关系,她是我从这里领养的孩子。”他的回答如此轻描淡写,就像在说一个笑话一样轻松。我不敢相信,转身看向院长。院长却冲我点点头说:“涂总曾经在我们福利院领养过一个小女孩,后来我和姚阿姨才知道原来就是涂聂聂。”

竟然是这样……长期以来,涂聂聂过得不快乐、觉得孤独,是因为她的爸爸根本没有把她当女儿一样疼爱。我无奈地笑了,眼睛却湿漉漉的:“原来她和我一样,都是孤儿。”

“跟我来。”高大的身影在我面前停留了片刻,然后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往外走。

我出于本能反手推开他,厌恶得直皱起眉:“我自己会走。”

当我们走下楼,雪花已经落了薄薄一层,车子像蒙了层白布。

他拉开门,我钻进去,然后他绕过去坐上了驾驶座。

车里有一股芳香的味道,有点儿像涂聂聂身上的香水味。我看着这个涂聂聂最在乎的男人,他如此冷漠和生硬,也难怪把家当旅馆,几个月才回来一次。

“你一点儿都不惊讶,看来你已经知道了。怎么知道的?”他用温和的语气问我,却像是质问。

我不屑一顾地扭头看着窗外,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你妈妈十年前已经过世了。”他低下头,很艰难地张嘴说着,“那些事,也说不清谁对谁错,但是我真的很后悔。”

我厉声反问:“后悔什么?抛弃我和我妈?”

他的音调提高了些,激动地辩解道:“我没有抛弃她,我打算和她过一辈子的!”

我看见他目光里藏着些不为人知的伤感,心骤然软了下来。

他见我不说话了,调整了一下情绪,问我:“现在你愿意听我说吗?”

我默许了,眼睛始终斜斜地望着他。

他靠在座椅上慢慢说道:“你妈妈和我从小就认识,我们两家的关系也很不错,所以长辈都有要结亲的意思。后来顺理成章,我们结婚了。我真的没有对一个人这么好过,我觉得这辈子只要有她,什么项目什么生意我都可以不在乎。可是结婚不久我发现她其实根本不爱我,她深爱的人是她大学时期的恋人,那个人叫费里。他们背着我见面,我很难过,但是我不想离婚。我和你妈妈好好谈了一次,既然结婚了,那就好好把日子过下去,也不要让两家的长辈担心。她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见费里,会和我恩恩爱爱地过一辈子。后来她就怀孕了,生下了你。那是我最高兴的时候,因为我当爸爸了。但是没多久,你妈妈得了产后抑郁症,几次三番自杀未遂,我没办法只好把她送进疗养院……”

“精神疗养院?”我惊恐地大声反问,“你怎么可以那么残忍?”

“我有什么办法?难道我真的什么都不干每天就守着她吗?况且,残忍的那个人是她!在疗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以后,她竟然亲口告诉我孩子不是我的,是费里的,她要和我离婚。我真是输得一败涂地,妻子、孩子都不是我的,那两年我错以为自己很幸福,其实都是假象。我还能说什么,只好和她离婚,不过在签离婚协议书之前,我把孩子送走了。”

“原来是你把我遗弃了。”我失声笑了起来,那么多年困扰我的真相是,我的亲生父亲把我遗弃了。

他将额头抵在方向盘上,痛苦地说:“当时我以为你妈妈真的和另外一个男人生了孩子来骗我,我恨她。”

我冷冷地盯着他说:“丢弃孩子是犯法的。”

他不停摇着头念叨:“直到今天看见你,我突然有种很不安的直觉。看见你的眼神,就好像在照镜子一样,而且你是姓费的。我打电话给院长核实之后才恍然大悟,你妈妈骗了我,你根本不是费里的孩子,她为了离开我竟然编造出那样的谎话……我究竟哪里亏待她,令她这么残忍地对待我。”

我的嗓子眼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咽了好几次口水,才发出声音问:“涂聂聂呢?”

“是我从福利院领养的,为了掩人耳目。毕竟我有个孩子,如果突然失踪了会让别人疑心。”

“孩子竟然也沦为了你的工具。”我不由嗤笑起来,“既然不会照顾孩子,那还不如不要养,她很无辜。”

“我知道我不能像普通的父亲一样疼爱她,因为我心里根本就没有父爱。所以只能尽我的能力在物质上满足她的一切需要。”

“你真是个冷血的人。”我盯着眼前的男人,不知道该叫他爸爸、涂总,还是叔叔。

涂聂聂是一个生活在城堡里的公主,骄傲而单纯,如果她接受了这样的真相,那公主还会骄傲吗?她会失望透顶吧,原来整个人生都是可笑的谎言,她不过是被她称为“爸爸”的男人用来掩人耳目的幌子。

“故事说完了,你肯跟我去做亲子鉴定吗?”他的语气又恢复了波澜不惊,机械而冰冷。

我用嘲讽的目光瞥了他一眼,摇摇头,拉开车门准备下车。

“如果亲子鉴定的结果证明你是我的亲生儿子,我会负担秋裳的一切治疗费用。”

我的手僵住了,车门开了一道缝,雪花纷纷涌进来,落在温暖的车子里化成水。这个男人不仅冷血,还能一眼就看穿一个人的死穴。秋裳的肾开始衰竭了,三年之内可能要做肾移植手术,到时候我哪里有那么多钱来救她。我的视线被漫天飞舞的雪花扰乱了,用力关上车门,将寒风阻隔在了冰冷的车门之外。

“还有一个条件。”他发动车子,踩油门,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不要和聂聂谈恋爱。毕竟她叫我爸爸叫了16年,其实在我心里已经把她当亲生女儿了,而且我也没打算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世。等你回家之后,你们要以兄妹相称,我可不能接受我的儿子和女儿在一起谈恋爱。”

“你想认回我这个儿子,那有没有从她的角度考虑过?”我茫然地望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雪,心里纠结得几乎窒息,“如果你带我回家告诉她我是她哥哥,她会疯掉的。这是我们的初恋,就算结局不能变得美好,也不要变成一出闹剧。”

“那你想怎么样?继续留在福利院当孤儿?还是告诉她我不是她爸爸?”

我沉默了一会儿,用嘲笑的语气说:“先去做鉴定吧,万一我不是你儿子呢?”

万一不是,秋裳的治疗费落空了,所以我还是期盼我是他儿子,虽然他的冷漠和不近人情离我理想中的父亲相距甚远,不过他很有钱,这一点就足够了。

一整天身心疲惫,我回到病房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走廊里光线有些昏暗,我抚着额头推开门的时候,脚边一团东西动了两下。我吓得定睛一看,居然是涂聂聂抱腿坐在门边睡着了。她穿着大红的羽绒服,围巾把脸都蒙住了,像个布娃娃一样窝在墙角里。

我蹲下去拍了拍她的脸:“你怎么在这里睡?会着凉的。”

“忧郁的蓝……”她睁开眼,吸了吸鼻子,突然扑上来紧紧搂住我的脖子,“你别生气啊,我在想办法给你筹钱了。我跟老师说了你的情况,学校同意在期末考试前发起募捐,我们学校那么多同学,一定可以捐很多钱来帮秋裳!”

她的气息带着淡淡的香味,欢快而幸福的香味,是谁让她这样不快乐、让她流那么多眼泪。是我吧,我真不该出现在她的世界里。我扶她起来,低声哄着她:“聂聂,这里冷,进去坐吧。”

她使劲摇头,怯懦地缩着脖子:“秋裳……她看见我会不高兴。我躲在这里她看不见我。”

她如此小心翼翼、懂事又善良,我心底某个地方隐隐作痛,强行微笑劝她说:“没事,她不介意的,进去坐会儿。”

“喂,你怎么了?”涂聂聂似乎觉得我不正常,瞪着我好奇地打量,“今天脾气这么好,是不是秋裳的病好转了?”

“嘘……”我拉着她进了病房,因为秋裳睡着了所以房里没开灯。一片漆黑中,涂聂聂牵住我的手小声说,“别开灯了,免得弄醒她。”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将她按在沙发上坐着:“等会儿,我给你倒杯水。”

“不用啦,我不渴。”她仰头望着我,亮晶晶的眼眸在黑暗中像夏夜里的星星一样熠熠生辉。

我羞愧、心虚,在她面前无地自容。但是我毫无办法,如果真相会是一颗重磅炸弹,那我宁愿一直对她撒谎,总好过被炸得粉身碎骨。

“喂,你在想什么啊?”她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笑呵呵地说,“我还怕你生气不理我呢。”

我怔怔地看着她,脑海里却突然回荡起那冷漠的声音。

“不要和聂聂谈恋爱。”

“我可不能接受我的儿子和女儿在一起谈恋爱。”

手心冒出冰冷的汗,不安地在衣服上擦了几下,我喏喏地说:“对不起,聂聂,这么晚了你先回去吧。”

她的笑容一点点地僵住了,同窗外被风雪冻住的树梢一样纹丝不动。不知道在黑暗里她能不能看清楚我的神情,我却看清了她的失望。她毫不犹豫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哦,好。我也就是想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

我握着拳头挣扎了很久,终于还是送她出去了。

长长的灯管下,我们七零八落的影子散了一地。在门口,她突然回过头问我:“费东蓝,你是喜欢我的吧?”

她眼睛里隐含着泪水,那种期盼令我胆怯。圣诞节那天,她在街上对我说:“费东蓝,我喜欢你。你呢?”

我说不出口,但是亲吻了她。

现在我同样说不出口,而且已经没有勇气去亲吻她。

涂聂聂是从不认输的人,她得不到想要的回答就一直盯着我看,看到连自己都绝望了,眼眶里才滚出一滴泪来。她还是不甘心,猛地扑上来牢牢抱住我的头,豁出一切所谓的尊严和脸面,用她冰凉的嘴唇贴上我的肌肤,告诉我她有多么喜欢我。

我紧紧闭上眼,控制住自己不要伸出双臂拥抱她,强迫自己用意志力来抵抗她,不停地回想那个男人阴沉的容颜,他的眼神、他的声音、他的冷漠和防备,我体内有着他的基因,所以我应该和他一样天性凉薄。

我手腕一动,很轻巧地用一个动作扭开了涂聂聂的手臂。她被弹出去好几步,满面泪痕看着我。她不知道自己哭红了眼睛的样子有多可怜,我总是被她这副样子打动。

可是这一次,我撇开头不看她,用一种极不耐烦的语气说:“你别这样,先回去吧。”

她再也没出声,转身跑了。

我害怕她回头,也害怕自己回头,匆忙推开房门又死死关上。

靠在雪白冰冷的墙壁上,才发现自己的眼眶很热很热。我仰起头,拼命咬住唇,让眼里的泪一点点倒回去,或者就这样蒸发掉。反正无论如何也不能落下来。

刺目的白炽灯突然亮了,秋裳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病床上坐了起来,很迷惑也很意外地看着我:“哥,你怎么了?”

我双肩颤抖了一下,赶紧抬手抹了一下眼睛,笑着说:“没事。”

秋裳皱起一双淡雅的眉毛,轻声细语问:“我都听见了,你为什么对她那样,是因为我在这里吗?”

“不是,和你没关系。”我摇头否认,走到她身边去替她盖好被子,“你接着睡吧。”

“我睡了一下午,现在很清醒。”秋裳担忧地攥住我的手,“这不像你,就算是我不让你和她在一起,你也不会这样对她的。哥,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让她难过,弄得自己也这么难过?”

“没办法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低下头,用力捶打自己的双腿,随着一下一下闷声的节奏对秋裳说,“你要帮我个忙,让涂聂聂死心。”

她细弱的声音抖了抖,反问:“为什么?”

我喝了一大杯冰冷的水,一口气把今天发生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心理医生说得对,倾诉是最佳的治疗。我觉得轻松了很多,胸口也没那么闷了,只是一想起涂聂聂哭泣的样子还是会很难受。

秋裳将头枕在我肩上,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呢?既然不是亲兄妹,他为什么要反对你们在一起?”

“告诉涂聂聂她是领养的孩子,对她来说会是很大的打击。而要我回到那个家里去当她的哥哥,她也会疯掉的。我宁愿和她从来不认识,也不要当她的哥哥……”

秋裳声音发紧,轻轻地说:“这样对你们太不公平了。难道非要他的钱才能治我的病吗?我们不靠他好不好?就不用听他的话了。”

“可是除了他,谁会白给我们钱?”我的声音无缘无故地嘶哑了,低沉地说,“我决定了,无论如何你的病都要排在第一位。等鉴定报告出来,我要跟那个男人谈一谈。不能让聂聂知道她身世的真相,我也不会去当她的哥哥,总会有办法的。”

“对不起,哥。”

“傻丫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像从前一样宠溺地望着秋裳,“你是我妹妹,这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涂聂聂……”

“她是个好女孩。”

“嗯,好人有好报。”

雪断断续续地下了两天两夜,然后放晴了,只是冰雪没有消融的痕迹。或许是天空不怜惜大地,没有了雨丝那样缠绵的思念,只能日日夜夜冰冷相对。

我坐在寒意彻骨的皮椅上,像等待法官宣判一样等待高高在上的涂总给我一纸判决书。

DNA检测结果显示我与他是父子的可能性为99.9%,他惨淡地笑了笑,似乎有点儿高兴,又并不太高兴的样子。我直言不讳地问他:“你很失望吗?”

他抽了一口烟,缓缓地说:“怎么说呢?如果你不是我的孩子,我就不会愧疚了。”

我嘲讽道:“原来你还会愧疚的吗?”

“人心真是很矛盾很复杂的,现在这个结果,我只能说,我对不起你妈妈,对不起你。”

我补充道:“你还对不起涂聂聂。”

涂望皱着眉苦笑了一声:“你就这么关心她?”

“那你怎么不好好关心她?想想她一个人的生活有多难过,长这么大,她还没跟爸爸去过公园散步,甚至连坐在一起说话的时间也少得可怜。你如果真把她当女儿,就应该像个真正的父亲一样呵护她。”

他带着些许讥讽的笑容反问:“怎么?你不打算像哥哥一样去呵护她吗?”

我拉长了脸,郑重其事地说:“我不会进你家门一步,如果你很想我叫你一声爸爸,送我和秋裳出国吧。”

涂望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坐在他宽大的老板椅上转了两圈,冲着一扇落地窗说:“你不了解我对聂聂的感情,虽然我的表达方式可能有问题,但是你不能质疑我对她的关心。16年来,是她给我带来了欢声笑语,就算你是我亲生儿子也比不上她。你要出国,那她怎么办?”

“我想做出最好的决定,对秋裳、对聂聂都好。我有办法让她死心,让伤害降到最低。等我从她的生活里彻底消失,她会慢慢忘记的。”

“那你呢?”

我无所谓地笑了笑:“只要她们好,我有什么关系?”

“那就按你说的办吧,能这样委屈自己,也算是一种担当。”他一边说一边将报告书收进档案袋,手里的香烟也燃到了尽头。一切就快要结束了吧,我低头看着自己手心的纹理,仿佛看见了未来的路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对她们都好就是最好的抉择,至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就在你身边,别怕。”窗明几净的病房里,邵梧州温柔的声音如晨曦的阳光静静呵护着怯懦得不敢见我的涂聂聂。我一直在等她来,好给我们的故事写上结局。或许不用一个月,等秋裳病情稳定出院后,我们就要去加拿大了。

涂聂聂的胆子不知道哪里去了,从进来就一直低着头,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可怜巴巴。我不知不觉又对她动了恻隐之心,可是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不能再心软。只好扭开头不再看她,用沉默背对她坐在秋裳的床边。

邵梧州仍然是标准的好学生模样,客气有礼貌,谨慎又小心。他把涂聂聂拉到我面前,说:“你们两个有什么事就当面说清楚吧。”

我干笑两声说:“我们两个没什么事。”

涂聂聂猛地抬头瞪着我,似乎很久没看见她这么凶巴巴的样子了,竟然觉得亲切。

“让我来说吧。”秋裳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语气平静得如同排练过一样,一字一句对涂聂聂说,“都结束了,你清醒一下吧,难道你爸爸还没提醒你吗?我们骗了你。其实我那么讨厌看见你,就是这个原因,我和费东蓝才是一对,你傻兮兮的一直看不清楚。”

涂聂聂浑身发抖,声音也跟着颤抖:“你说什么啊?”

秋裳目光坚定,口齿伶俐地说:“我们根本就不是兄妹,他和你谈恋爱是假的,只是想从你那里借钱来给我治病。”

涂聂聂呆呆地望着我,空洞的目光里丝毫情绪都看不出来。

气氛僵住了,像是有无数藤蔓从地板下钻出来,延伸、疯长,将我们每个人都缠得死死的,不能动弹。我的喉咙也有种被掐住的感觉,想呼救都呼不出声。既然已经决定了,就不能犹豫;既然是为她好,那她就会很好很好的。

我迟钝地站起来,走近涂聂聂一步,就觉得心跳停一拍。她的刘海凌乱、脸色苍白,整个人就像很久没睡觉一样憔悴。我咬紧牙关对她说:“对不起,我只是想帮秋裳。”

涂聂聂面无表情,抬手擦了一下眼睛,又静默着站在我面前。

“对不起,涂聂聂。”我看着她,说不出别的话来,只能机械地重复道歉,“对不起。”

涂聂聂又抬手擦眼睛,唇角生硬地挤出微微上翘的弧度来:“你喜欢她是吧?”

“是。”我斩钉截铁说出这个字,脑子里轰的一声,所有和她有关的画面和片段都被炸得粉碎。紧张和惧怕令我舌头打结、背脊寒冷,我仍然狠心地对她说,“我和秋裳相依为命,我不能没有她,这辈子我都要和她在一起。”

她小小的拳头突然间像流星一样朝我胸前猛砸过来,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一边砸,一边哭:“那为什么要骗我?就算知道她是你女朋友,我也会帮你的!我那么相信你,你不能骗我的!”

我没有还手,一直被她打倒在沙发上,气喘吁吁听着她号啕的哭声,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来回地锯着。

邵梧州上前来抱住涂聂聂,用很轻很柔的声音哄她:“聂聂,好了,既然知道是这样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涂聂聂的哭声突然哽住了,她瞪着通红的双目指着我说:“不喜欢我是吗?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一点儿都不喜欢我。”

我一边笑一边摇头:“你怎么这么烦呢?一会儿缠着我要我说喜欢你,一会儿又缠着我叫我说不喜欢你。那我现在告诉你,我根本不喜欢你,和你在一起都是为了秋裳!现在被你爸爸发现了,我从你那里也借不到钱了,所以没有再假装的必要。”

涂聂聂踉跄了两步,几乎要跌倒,幸好被邵梧州扶住。她忍着一口气没哭出声来,眼泪就像6月的阵雨哗哗落下。

邵梧州痛心地拉住她的胳膊说:“聂聂,走吧。”

涂聂聂点点头,像虚弱的病人一样迈了两步,侧回一半脸对我说:“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她跟着邵梧州蹒跚地走出去,消失在乳白色的木门后边。

我瘫在沙发上,努力地仰起头,可是滚热的眼泪还是从眼角淌了下去。

红色的、热烈的、可爱的、善良的涂聂聂,但愿我们的人生再也不会有交集;但愿你和我们的爸爸相处融洽;但愿你能找到一个比我更珍惜你的男生;但愿你还记得结婚的时候要穿大红嫁衣、坐大红花轿,我一定会喝你的喜酒,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哥……这样,好残忍。”秋裳低泣着,将脸埋进了枕头里。

我强忍住哽咽,带着浓浓的鼻音说:“别担心,她会慢慢忘记,然后喜欢上另一个人,比如说邵梧州,很不错。”

“那你呢?你也会忘记吗?”

“只要你们都好好的,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离开的那一天,明明是腊月二十五,天空却飘起了零星的雨滴。

没有雪花、没有冰冻,就像是秋雨一样连绵、寒凉。这一年的最末,天空终于又想念大地了。

我和秋裳拖着巨大而崭新的行李箱排队换登机牌。院长和姚阿姨带着福利院所有的孩子们都来送我和秋裳,大家总是有讲不完的话,一群人在机场大厅里显得格外热闹。

令人意外的是邵梧州也来了,他穿着厚厚的呢子大衣,像绅士一样礼貌地同我握手告别。

上礼拜他来找过我,询问秋裳的病情。其实他和秋裳根本不认识,关心病情的应该是涂聂聂吧。我知道,但是没有拆穿,我跟他说,国外有援助机构愿意帮我们,还有一家好心人愿意收养我们,所以我和秋裳要出国了。

邵梧州的表情很惊讶,并且带着些疑惑。国外真的有那么好心的人,而且我们就那么走运吗?邵梧州当然会怀疑,可惜我不能跟他解释其中的原委,毕竟这个谎话用来搪塞涂聂聂是完全够了。

过安检的时候,秋裳问我:“涂聂聂这么关心我,她是不是已经不生气了?”

“她本来就不气你,她气的是我。”我笑着安慰秋裳,顺手替她捋了两下头发,眼角忽然瞟见后边不远处一根大理石方柱旁边闪过一袭红红的身影。

我无意识地抓紧了秋裳的手,回头望着前方安检处旁边一只巨大的玻璃弃物箱,玻璃被打上了雪白的灯光。映在玻璃上的来来往往的人影中,只有醒目的红色傻愣愣地待在那里一动不动。

傻丫头,你不是再也不想看见我了吗?

“哥,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帮秋裳拎起沉沉的书包,平静地说,“到你了,进去吧。”

不一会儿,秋裳又回头诧异地问:“哥,你哭什么?”

我没发觉自己流泪了,随手抹了几下,笑着说:“有点儿舍不得。”

秋裳挽住我的胳膊不停地点头:“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