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香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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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太行论剑

四月初七,我们一行抵达太行山下与黄俨、陈千会合。

山脚下的“隆兴客栈”彼时生意异常火爆,数百间客房都住满了前来参与论剑的江湖人士,幸亏黄俨考虑周到,提前数天前来预订到几间上房,才将众人房间皆安排妥当。

初八清晨,唐少扬带着赵睢、唐风和我一起登上太行山,赵睢、唐风身穿一袭黑色锦衣、头戴银冠、腰佩一柄七星宝剑,我穿着绿色纱衣,双髻上簪着两枚碧玉珠串,都装扮成普通的唐门弟子,上山途中我们遇见不少其他门派诸人,唐少扬颇有人缘,时常有人前来主动称呼他“唐堡主”,对他的态度十分尊敬和客气,他皆以江湖套路一一熟练应对。

几名面蒙金色轻纱的少女从我们身边轻盈走过,她们身穿着红色纱裙,衣袖上绣着大朵的金色曼陀罗花,行走之间香风袅袅袭人,其中领头的一名红衣少女停下脚步,向唐少扬傲然说道:“你就是蜀中唐门的堡主?”她语气直率,对唐少扬并无谦恭敬重之意。

唐风正欲说话,唐少扬以手制止他,说道:“在下便是唐少扬,眼下忝居唐门堡主之位,不知姑娘来自何门何派?尊师何人?”

红衣少女留神看看我们几人,回答说:“‘金花山庄、威震苗疆’,你既然是唐门堡主,想必早有耳闻。我们暂且不必多说,我师父给蜀中唐门的挑战书已交给少林派玄空大师,稍候比试场中再见真章好了!”她言毕身形轻移,径自追赶同行少女,不再理睬我们。

赵睢目视她们的背影,微笑道:“金花夫人竟然如此自信,只派出几名属下弟子前来中原挑战蜀中唐门。”

唐少扬抚须沉吟道:“金花夫人向来深居简出,江湖中人都不曾见过她的真面目,我早已预料她不会亲自前来。她既然如此轻视蜀中唐门,想必自恃有过人绝技,我们今日必须小心应对,一定不能输给那几位姑娘。”

太行山桃花谷内,一束束山间桃花怒放、绿草如茵,四面诸峰挺拔如玉笋,谷中悬崖百丈、荆棘丛生,西南山顶有一面高悬的飞瀑,声势浩大如洪钟敲击,水底浅潭清澈可见鱼影。

山腰一块天然形成的宽阔平地,就是赫赫有名的“太行论剑”之处,每隔四年江湖各大门派皆会携带镇门绝技在这里较量一番,论剑比试的范围早已不仅仅限于“剑术”一道。蜀中唐门凭借出众的毒药和暗器制造技术,数年来一直在江湖中立于不败之地,其他众多用毒门派,无一不以唐门为首选竞争对手和企图超越的目标。

我们四人在西北角上一张石桌旁坐下,见场中各门各派的江湖群雄都已来了不少,约有千人之众,一名身披袈裟的少林僧人缓缓走到场中央,手持一叠拜帖,沉声宣布道:“老衲玄空,今年太行论剑忝作裁决之人。比试规则仍与上届论剑相同,凡欲挑战上届榜首之门派,先将拜帖送至老衲处,如能在众多挑战者中胜出,方有资格与榜首门派比试,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皆对他十分敬重,齐声道:“本门无异议,请玄空大师主持!”

玄空大师见状,将手中拜帖一一念出,说道:“剑术,上届榜首武当派,此次挑战门派为青城派、崆峒派及南海飞剑门,先请此三大门派互相轮回比试,胜者随后再与武当派竞技。”

他一声令下,青城派、崆峒派、飞剑门各有弟子出场,决战一番后,飞剑门连胜两场,飞剑门主顺利入围挑战武当派无嗔道人,不料数招之后即不敌武当派,被无嗔道人夺取手中飞剑。

无嗔道人将飞剑交换给飞剑门主,他垂头接过自己的兵刃羞惭而退,玄空大师随即宣布道:“此次剑术榜首依然是武当派,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眼观场中竞技,皆对无嗔道人的精湛武当剑法心服口服,称道:“大师评判公正,榜首应是武当派!”

几个回合下来,场中连续进行了数十场比试,这些明代江湖人士虽然刀光剑影不断,却十分注重江湖规矩,互相礼貌称道,点到即止,没有过分行为,也没有任何争执。

我注目场中精彩的比武,不由一阵阵眼花缭乱,兴之所至时,不禁随着众人一起为优胜者大声喝彩,拉着赵睢的衣袖说:“你快看,那个门派的大刀耍得真棒,我在青阳镇见过不少耍大刀的,可是都没有他舞得那么快那么准!”

赵睢忍不住笑道:“一代刀客镇关东,在你眼中似乎比街边卖艺的强不了多少……”

我顾不上和他斗嘴,继续兴致勃勃观看比武。

场中,大刀客“镇关东”几招出手,那名挑战者手中大刀“当啷”落地,只得悻悻败退,“镇关东”扬眉大笑,抱拳绕场一周,对众人说道:“承让了!承让了!”

玄空大师宣布大刀客获胜之后,接着道:“下面比试暗器和用毒,上届榜首为蜀中唐门,此次暗器挑战者为江南霹雳堂和蜀中白阳派,用毒挑战者为苗疆金花山庄和蜀中白阳派,有请三大门派出场。”

他话音未落,场中立刻哗然,众人交头接耳不止,议论纷纷。

唐云早已按捺不住,轻声道:“爹爹,霹雳堂与金花山庄挑战我们并不稀奇,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白阳派是何来路?孩儿从未听说蜀中有此门派!”

唐少扬神态平静,沉默不语,半晌才缓缓道:“凡是蜀中武林门派,无论大小我都应该知道,可是白阳派……的确是第一次听说,他今日有意挑战唐门两项绝技,必定有备而来。”

赵睢神情悠游潇洒,紫眸环视场中众人表情,说道:“舅舅,看来今日场中之人十有八九都不知道这个门派,并不是我们孤陋寡闻。”

他话音刚落,早有好打抱不平之人忿忿然挺身而出,那人年约四十开外,面膛黝黑,身穿一袭青色羽缎袍,向玄空大师行礼说道:“大师容禀,此次大会虽然对江湖各大门派开放,但是大师是否应该谨慎选择挑战者?江湖纷乱,能争得一席之地谈何容易,蜀中唐门虽然并非六大门派之一,却是江湖地位显赫的武林世家,怎能接受籍籍无名之辈挑战?若是有人拼着脸面明里败上一场,暗里借武林大会挑战之机宣扬自己名头,对蜀中唐门而言岂非大大不公平?”

玄空大师双手合十,低头念道:“阿弥陀佛,江大侠所言并非毫无可能,只是老衲以为,前来与会挑战者皆有进取之意,今日籍籍无名,焉知他日不能成宗立派?是以给予平等机会……”

我们沿途所见的红衣少女早已纵身跃入场中,双足点踏一块大石,娇音脆若银铃,美目微带犀利逼人之色,扬声对众人说道:“金花山庄是籍籍无名之派吗?苗疆金花夫人较之淮北江乘重大侠,名头想必不遑多让吧?”

那名大侠江乘重见她出语微嗔,迅速抱拳拱手道:“姑娘见谅,在下一向心直口快,并非对金花夫人不敬,金花山庄近年在江湖名声鹊起,夫人虽然远在苗疆,在下亦常有耳闻其侠义胜似须眉,岂敢随意贬低夫人?”

红衣少女见他如此谦恭,回嗔作喜道:“江大侠果然是明白人!”不再与他纠缠,退回队伍之中。

江乘重朗声向众人道:“为避免误会,在下不妨直言了!江南霹雳堂、苗疆金花山庄挑战蜀中唐门,在下决无意见。只是那‘蜀中白阳派’究竟是何来路?在下行南走北结交的江湖朋友不少,如此名号确实闻所未闻,不知诸位朋友可曾听说过?”

他的话掷地有声,场中立刻有许多门派弟子随声附和,纷纷说道“江大侠所言有理”、“没听说过白阳派”,气氛霎时有些纷乱。

玄空大师正欲说话之际,一道灰影如天外飞来,轻轻坠落在比试场中央,且听他冷冷道:“蜀中白阳派门主兼弟子唯有一人而已,在下独立门户行走江湖,诸位自然闻所未闻,又何必如此惊讶?”

这个粗噶难听的男声乍然飘入耳中,我顿时惊怔不已,此人的声音非常特殊,我被黑衣人掳掠走的当晚,在郊外听见他与那名“教主”的对答之声,当时那“教主”曾有言会参加“四月初八太行论剑”,今日果然现身前来。

我急于一窥此人的真面目,转头看向场中,那说话之人是一名弯腰驼背、面目丑陋的灰衣老叟,年约五十有余,头戴一顶烟灰色毡帽,手拄一根龙头榆木拐杖,目光阴冷环视众人。

看来这名灰衣老叟才是真正的“白莲教主”,我不禁开始怀疑自己起初的猜测,他的年龄、外貌、气质与白凌澈全无半点相似之处,或许我自己联想力过于丰富误解了白凌澈,他真的只是一名喜好莲花的翩翩公子而已。

赵睢剑眉微动,上前一步握紧我的手。

我立刻警觉此人来者不善,虽然灰衣老叟当晚并没有亲自打开布袋看清我是谁,我依然担心他会认出我,急忙向赵睢身后闪避,低声道:“赵大哥,此人就是白莲教主!”

赵睢侧身遮挡着我,平静说道:“我知道,你不要怕。”

我躲闪着抬起头时,竟然凑巧遇见灰衣老叟看向蜀中唐门站立之处,他深邃双瞳内射出两缕暗昧而锐利的光影,似乎正在幽幽注视着我,让我全身油然而生一种彻骨的寒意和恐惧。

我惊惶之下,拉着赵睢的衣袖低声道:“他在看我们……”

我们所处西北角极为偏僻,场中诸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灰衣老叟身上,并没有人注意我们,赵睢轻轻将我拥入怀中,在我耳畔低声说:“今日武林群雄云集,有数十名锦衣卫携带暗箭埋伏在附近灌木林中,此人若敢轻举妄动,锦衣卫即刻就会将他拿下。”

我眸光微转,见附近丛林一片寂静,丝毫看不出有锦衣卫埋伏,忍不住细声问道:“锦衣卫既然知道白莲教主不是好人,为什么不事先将他抓起来?让他交代为什么要创建白莲教、为什么要给别人服用白莲丹,如果他真的有异常举动,朝廷就可以顺理成章处罚他们了。”

赵睢不禁微笑,说道:“你想想看,他会不会轻易交代他的图谋?创建一个教派并不容易,即使抓住了他,白莲教中一定有另行接替他的人选,这个神秘组织依然会延续下去。父皇密令锦衣卫彻查了整整四个月,除了太行论剑之会,并没有发现任何与白莲教相关的异常情况。”

我越发迷惑,问道:“难道没有白莲教这个组织?”

赵睢说:“有,母妃说在永乐十八年……”他突然住口不言,紫眸光芒闪动,抬头向灰衣老叟投去一眼,接着说:“可锦衣卫查到的所有线索都会神秘中断,朝廷至今连他们的总坛在何处都不能确定,只有让紧紧盯住所有可疑人物,设法弄清他们的聚集之地和勾连方法,然后才能将他们一举拿下。”

我料想这灰衣老叟必定是锦衣卫严密盯防的可疑对象,心中想起一事,悄悄问赵睢道:“皇上将追查白莲教这件事也交给你负责了吗?你来参加论剑是因为他们?”

他语气轻柔,注视我说:“没有,我只是听说今年挑战唐门的门派很多,前来为舅舅助威,追查乱党之事由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刘勉和徐恭负责,他们数日前就抵达太行山下严密部署过了,你不用担心。”

我隐隐感觉黑衣人命令我诱骗赵睢来太行山必定会有阴谋,对他说:“我才不担心锦衣卫有危险,我只担心他们会针对你。”

他握了握我的手,扬眉微笑,注目场中情形。

我顺着赵睢的目光看去,那灰衣老叟独立场中,向玄空大师拱手道:“多谢大师赐予本派比试机会,不过,倘若其他门派不屑与本派比试,请问大师,依照论剑规则应如何处置?”

玄空大师并无犹豫,缓声道:“太行论剑以武论高下,所有违反论剑规则者,均视为自动弃权退出此次论剑大会,若无门派与贵派比试,贵派可以直接晋级挑战蜀中唐门。”

话音刚落,一名身着深蓝色红条纹劲装的中年男子越众向前,目神湛湛直视灰衣老叟,昂然说道:“在下江南霹雳堂堂主雷破天,向白阳派讨教几招!在下虽然不知贵派来历,但是一切都按照论剑规矩进行,阁下既来之,在下则比之,如何?”他言下之意并不计较白阳派是新生门户,一切按照论剑规则进行,显然不愿因此失去竞争资格。

灰衣老叟见“激将之法”凑效,说道:“在下久闻霹雳堂‘霹雳雷火弹’之名,今日就向雷堂主讨教讨教此物威力,另有本派独门暗器‘白阳烈火’,请雷堂主接招!”

他们客气话说完即动手,众人虽然替唐门不平,见江南霹雳堂愿意出面与白阳派比试,遂不再多管闲事,嘈杂议论声渐渐平息下来,留心观看二人交手情形,他们身影交缠之际,场中硝烟弥漫,依稀可见点点火光及爆破之声,却看不清缠斗情形。

直至浓烟散尽,众人才见雷破天手捂胸口,面带痛楚之色,面门多处被火药灼伤,地面上青草被硫磺弹药熏得片片枯焦,黑色火药四散,灰衣老叟傲然而立,衣袂上几乎纤尘不染,并无一丝被烧灼痕迹。

江南霹雳堂众弟子见雷破天意外失手,且是被自己门派的“霹雳雷火弹”所伤,立刻大步飞奔而至,两名弟子急忙将雷破天搀扶起,另一名性情暴躁之人怒目而视灰衣老叟,怒喝道:“你为何伤我师父!”

雷破天见门人弟子有决斗寻仇之意,挣扎着摆手制止他们,断断续续说道:“是师父技不如人……我们回去……四年之后再来……”

众弟子虽然满腔怒火,却不敢违抗师命,也不和玄空大师道别,匆匆忙忙替雷破天止血疗伤后,将他抬上担架,一起下山而去。

眼前红影飘拂,五名绯衣金袖的苗疆少女一起跃入场中,为首少女娇笑道:“白阳派的暗器果然够狠够辣,江南霹雳堂今日是自讨没趣了!不知贵派于毒药一道的镇山之宝又是什么?能否与金花山庄相抗衡?”

灰衣老叟轻咳一声,冷然道:“苗疆金花山庄所炼毒蛊固然厉害,较之本派白阳丹仍是差了半截。”

那少女闻言顿时大怒,娇颜变色道:“好张狂,今日本姑娘若不让你见识见识何为苗疆五毒巫蛊,怎有颜面回去见我家夫人!你接招吧!”

她一声娇叱后,另四名少女随即同时出手,将腰间携带的一个五彩木筒打开,我看清那些木筒内或飞或爬之物后,几乎恶心欲吐,原来所谓苗疆五毒,就是毒蜜蜂、毒蜘蛛、毒蝎子、毒蜈蚣和毒蛤蟆,那些模样丑陋的毒物似乎有灵性一般,从各自主人的竹筒内爬出后,整齐划一地向灰衣老叟发动攻击,与此同时,五名少女抽出腰间青色麻制软鞭齐袭他一人。

场中众人虽然对灰衣老叟并无好感,见苗疆诸女以众敌寡、出手狠毒,他既要躲闪五只毒物袭击,又要闪避五条淬毒软鞭,今日必定在劫难逃,非中巫蛊之毒不可,不禁齐声惊呼。

不料灰衣老叟身形倏地飞起,迅速脱离场中,举手摘下附近桃树枝头的一片桃叶靠近唇畔轻轻吹奏,木叶声起时,那些毒物纷纷坠地,再过片刻,竟似疯狂一般反噬各自主人,那些少女万万不料毒物攻击自己,慌乱躲闪时长鞭乱挥,将那些心爱毒物一一毙于软鞭下,灰衣老叟趁她们慌乱惊怔之际衣袖轻挥,将数枚白色丹丸弹向她们,那些少女手臂被丹丸击中见血,不断发出惨叫声,软鞭脱手跌坐在地。

众人惊睹此变,场中一片寂静。

灰衣老叟微微抬头,向她们掷出一个小瓶,说道:“白阳丹见血毒性更烈,解药在此,诸位服下便可无碍,请回苗疆转告金花夫人,若论用毒一道,即使没有蜀中唐门,也决不会轮到苗疆巫术领袖中原,日后太行论剑之会,贵派大可不必参加。”

那为首红衣少女虽想反驳,无奈手臂中毒,不得不将解药拾起服下,恨恨说道:“你这老儿……不必如此得意,今日之败全因我们学艺不精,与夫人无关,等我们回苗疆禀报夫人……你若有胆量不妨留下姓名,日后来苗疆一行!”

灰衣老叟淡然道:“在下姓名便是蜀中白阳派,与贵派胜负已分,何必再去苗疆?在下还要挑战蜀中唐门,请诸位退后观战。”

红衣少女见他语气清冷倨傲,遂不再多言,冷哼一声收拾兵刃离开场中。五人并未耽搁太久,如一阵风般飞扬下山而去,山间隐隐只余数点红裳丽影、几缕飘渺香风。

场中众人见数年名声在外的江南霹雳堂和新近崛起的苗疆金花山庄皆败于灰衣老叟手下,不敢再像刚才一般轻视他,场中一时肃然无声。

玄空大师缓步上前,对灰衣老叟道:“老衲今日有幸目睹门主绝技,贵派是蜀中唐门的优胜挑战者,唐门堡主在此,二位不妨速战速决,点到为止即可,切勿再令比试互有伤亡。阿弥陀佛。”

唐少扬迈步走入场中,向灰衣老叟轻轻拱手说:“暗器与用毒二道是分开比试还是一并兼用?请白阳门主自行抉择。”

灰衣老叟抬头遥望天际夕阳,发出一阵阴冷古怪的笑声,说道:“唐堡主本是上届榜首,在下今日决战两场耗费真气、身乏力疲,若是勉强与唐堡主竞技落败,在下实在不能甘心,况且天色已晚,不知能否明日再行决战?”

此人阴阳怪气要求明天再战唐少扬,理由十分充足,唐少扬若不答应他,难免有心虚不敢接受挑战、趁人之危保住榜首位置之嫌。

唐少扬毫不犹豫,点头道:“白阳门主既有此意,在下等待一日又何妨?那就明日再战。”

灰衣老叟见他应允,向玄空大师点头致意道:“明日卯时,在下在此候教!”随后转身飘然离去。

夜色渐深,暮霭弥漫时,群雄纷纷离开桃花谷。

我和赵睢回到隆兴客栈内,晚膳后赵睢将我的房门轻轻带上,叮嘱我说:“我和舅舅都在隔壁房间内,你不要私自出门,如果有异常情况就大声叫我,听见没有?”

我料想他们有事商议,点了点头。

春夜山间空旷而寂静,客栈窗外正对太行山,我轻轻推开后窗,黯淡的月牙光芒微弱,远处的一株梨花树下影影绰绰站立着一个人,身穿一袭素白色的锦衣,面目如冰雕般冷酷,额间缎带上的黑色宝石如同星辰闪烁,似乎正向我看过来,不是别人,正是白凌澈。

我吓了一跳,急忙关上窗户大叫道:“赵大哥!赵大哥!”

赵睢闻声而至,迅速推开房间门冲进来,一把将我拥入怀中,问道:“怎么了?”

我畏畏缩缩指了指窗外说:“我刚才看见白凌澈了,他站在山间……”

赵睢紫眸掠过一丝疑惑之色,迅速推开窗户向对面看去,转头向我说道:“哪里有人?我看是你心中忘不了那白莲公子,又在胡说八道了!”

我心中十分不服气,走到窗前凝望,果然不见任何人的踪影,唯有一株高大的梨花树独自在孤崖壁上,心中想起林三那晚对我说过的“你是不是见……”,不觉一阵阵恐慌,扑到赵睢怀中撒娇说:“我一个人害怕,你不要走。”

赵睢面带笑意,低头柔声道:“我不走,今晚一步都不离开你,就在这里看着你,好不好?”

我忍不住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脸,娇羞说道:“好。”

不料这轻轻一吻,犹如天雷勾动地火,赵睢眸光中渐渐显出柔情和渴望之意,将我横抱到床榻上,顺手放下帷幔,二人相拥缠绵良久,我像海生八爪鱼一样紧紧缠住赵睢的手脚,每过一刻就要睁开眼睛,看一看他是否还在我身旁,直至迷迷糊糊睡去。

——隐约梦境中,我仿佛看见赵睢和白凌澈对面而立,两人所在之处正是唐家堡的后山。

赵睢的淡紫色锦衣在月光下显出深紫色,衣袖上镶嵌的金色丝线折射出点点流光,腰间锦带上的细碎宝石如同星辰闪烁,手中持着一柄锋利的长剑,寒光迫人;白凌澈依然是一身白衣,宽大的衣袖上绣着几株莲花,神情冰冷静静注视着赵睢,全身上下并没有携带兵刃。

他们二人对峙良久,赵睢唇角浮现一丝微笑,说道:“想不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上一次是在你家,这一次却是在我家!”

白凌澈表情淡漠,应道:“青城本系荒山野岭,唐家堡怎么会是赵王殿下的家?你的家应该是紫禁城才对。”

赵睢悠然道:“我早知我的身份瞒不过你的眼睛,你在青阳镇暗中调查跟踪了我多久?”

一阵轻风卷过,白凌澈的形象突然幻化为一身粗布衣袍的村民林三,他直视着赵睢说:“锦衣卫决不会无缘无故在天池畔出没,堂堂赵王殿下伪装京城商人来到青阳镇,纵使隐藏得再好,终究还是百密一疏,有人泄露了天机。”

赵睢唇畔笑意更加明显,说:“是你发现了锦衣卫?”

林三冷冷道:“是她告诉我的。”

赵睢俊容微微变色,说道:“我们之间的事情与顾蘅无关,我永远都不会让她卷入是非漩涡。你除了伪装村民变换一些小把戏哄她开心,还能对她怎样?你身为寇首,山东青州暴民聚众谋反,想必是你一手策划的好戏了?那些村民不过区区乌合之众,朝廷数万大军一至,必定作鸟兽散,恐怕你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

林三的容貌立刻又变幻为一副灰衣驼背、面貌丑陋、声音嘶哑的老叟模样,眸光晦暗幽冷,阴阴说道:“你若是如此想,不妨拭目以待。‘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除非朱棣能够杀尽天下子民,否则朝廷迟早有一天会败在我手下。”

赵睢见灰衣老叟现身,剑眉微簇道:“果然是你,我原本以为你对顾蘅还有几分真心,也曾经将你当作我的对手,没想到你行事如此卑劣,连她都不肯放过,竟然将她劫走送往金陵,还逼迫她服下白莲丹……实在可惜之至!”

灰衣老叟轻轻转身后,瞬间又恢复了白凌澈的面貌,僵硬如冰的表情微带一丝异样之色,说道:“此事纯属意外,并非我所愿,我没有必要对你解释。”

赵睢逼视着他,问道:“你今夜行踪诡秘前来唐家堡究竟意欲何为?莫非是为了盗取唐门秘笈?”

白凌澈语气冰冷,说道:“唐门秘笈我早已熟读万遍,我所制之毒远胜唐门,何须盗取秘笈?我是来带走她的,你去太行山送死,大可不必携带无辜之人陪葬。”

赵睢唇边笑意顿敛,说道:“昔日无瑕谷内我们曾经交过手,你武功固然胜我一两分,但是若想当着我的面将我心爱之人带走,只怕未必容易。”

白凌澈身形骤起,赵睢挥剑相应,我隐约看见一紫一白两个身影迷踪不定,耳畔不断响起暗器与剑身相撞的“叮叮当当”之声,定睛细看,却是白凌澈指尖源源不绝发出一颗颗细小冰珠,去势凌厉凶狠袭向赵睢。

赵睢身中数颗冰珠血流不止之际,手中长剑刺穿白凌澈的胸膛,二人同时倒地不起。

我亲眼目睹如此情景,不由大声喊叫道:“赵大哥,林三哥,你们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

——我大叫着从梦中骤然惊醒,冷汗渗出浸透了薄纱衣。

我抬眸四处张望,将近天明时分窗外曙光乍现,我心跳渐渐恢复正常,蜷缩在纱被内回想梦中情景。

梦境中,白凌澈、林三、灰衣老叟分明是同一个人,白凌澈行踪孤僻,与一群神秘朋友来往密切;林三在滨州猎户平民中颇有威望,群众基础良好,具有一呼百应的号召力量;灰衣老叟武功超群,是神秘组织“白莲教”的教主,拥有一批武林高手的属下和能控制别人的“白莲丹”,他们虽然面貌不同,但是都对朱棣和赵睢父子有着深深的敌意,欲置他们于死地而后快。

如果他们真的是同一个人,这一股反对明朝政府的势力绝对不容小觑,虽然这只是我的幻梦,可梦境是人在沉睡过程中大脑持续思考时所产生的意象和暗示,有时候会有一定的预警性,一旦梦境成为事实,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越想越怕,穿好衣服梳洗完毕,准备前去隔壁房间寻找赵睢。

走出门外时,恰好在廊檐下遇见赵睢和唐风二人说话,我见他们面带忧虑之色,急忙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唐风点点头,说道:“爹爹昨夜突然有些不舒服,今天的比试恐怕难以参加了。爹爹只让我用心修习暗器手法,论用毒一道我远远不及爹爹和妹妹,早知如此该带云儿一起前来了。”

我顿时惊讶不已,昨夜唐少扬突发急症上吐下泻、卧床不起,整个人几乎瘫软下来,更不用说使用真气与人较量比武。

难道有人故意从中捣鬼,在唐少扬的饮食之中下过毒?可是,唐少扬自己就是使用毒药的大行家,又有谁能在他眼皮底下毒害他?如果此人能够毒倒他,论及用毒手法其实早已胜他一筹,即使论剑唐门恐怕也会落败。

唐少扬不能出战,能代替他迎战灰衣老叟之人只有唐风和赵睢。

赵睢思忖片刻,说道:“事已至此,我们暂且不要追究原因,让黄俨和陈千好好照顾舅舅。卯时将至,我们必须立刻上山去,否则就是不战而败了!”

唐风微带讶异之色,匆匆阻止他说:“殿下莫非想亲自迎战那白阳门主?殿下绝对不可以为唐门冒险,要去也是我去!”

赵睢摇头道:“唐家堡是我的家,舅舅不能出战,我代表唐门去参加论剑本是天经地义。况且少林玄空大师在场,比武动手过招点到即止,我不会有危险。你只懂得暗器一道,我虽然学艺不精,暗器毒药几乎都有涉猎,或许能够多几分把握。”

唐风急道:“我知道殿下武功身手远远胜过我,可是,论剑输赢倒在其次,殿下若有闪失,爹爹如何向皇上和熙妃娘娘交代?”他见赵睢微笑不语,无奈转向我道:“顾姑娘,你劝一劝殿下吧!”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赵睢一手拉起我踏上小石径,向太行山顶飞掠而去,我耳畔风声呼呼作响,只得大声喊道:“你真的要代表唐门参加论剑吗?那灰衣人武功高强,你怕不怕?”

我们到达桃花谷前时,赵睢才放开我的手,认真说道:“笨丫头,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对我有没有信心?”

我气息初定,抬头看向赵睢。

他的俊朗面容在唐门特制的黑色锦衣面料衬托下犹如一轮明月,气质高贵而皎洁,一双紫眸带着少年的热情和坚定之色,如果我执意不肯让他前去,在他怀中撒娇哭闹一场,以他此时对我的眷恋和疼爱程度,他或许会因为我的担忧和惶恐而放弃冒险。

但是,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此刻想听的不是劝他明哲保身的关心之词,更不是打消他冒险念头的温柔恳求,虽然他并不是唐家堡的人,可他早已将自己当成了唐家堡的一份子,在事关唐门百年名声的危急关头,他愿意为了保护唐门挺身而出。

他希望我能够支持他。

他希望听见我对他说——我对你有信心,你去吧!为捍卫唐家堡的名声而战吧!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暗自握住他的手,轻轻放在他腰间所佩七星宝剑的剑鞘上。

赵睢紫眸中流露出幸福开心的笑意,在我额前轻吻了一下,轻声道:“谢谢你,赛儿。”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赵睢叫我“赛儿”,在此之前,他虽然知道我在唐家堡有一个新的名字,却从来不曾这么叫过我,他仍然喜欢唤我“顾蘅”——他亲自为我取的名字。他肯叫我“赛儿”,代表着内心对我的认可,我不仅仅是他从风雪天池畔捡来的西洋野丫头、不仅仅是他许以承诺的“顾蘅”,更是唐家堡的一份子、他所热爱的蜀中唐门的女儿。

我伏在他怀中,说道:“你去吧,可是你要答应我,不能让自己受伤。”

他伸手揉了揉我的长卷发,轻笑出声道:“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输给他。”

桃花谷内,围观比试的江湖群雄早已蜂拥而至,经过一天的比武,气氛较之昨天更加热烈,灰衣驼背老叟拄杖独坐在溪水畔一块大石上,说道:“卯时已到,蜀中唐门堡主何在?”

赵睢放开我的手,向前跨出一步,朗声道:“师父略患小恙不能前来赴约,在下系唐家堡大弟子,今日代替师父向白阳门主讨教高招!”

灰衣老叟倏地飞身至场中,冷冷道:“不管你是谁,稍候倘若你战败了,蜀中唐门暗器毒药榜首之位就必须让给蜀中白阳派,此后不得再扬言‘蜀中唐门、威震天下’,如何?”

赵睢双眸精芒乍现,回应道:“太行论剑只较量输赢,门主所言第二个要求早已超越论剑范畴,恕在下不能答应。”

灰衣老叟阴阴冷笑道:“如此看来,你对自己武功并无多大信心,不如直接认输更好。”

赵睢闻言剑眉顿时扬起,迅速拔剑出鞘,向玄空大师道:“蜀中唐门今日在此接受白阳派挑战,请大师鉴证!”

他身形骤起之时,灰衣老叟身影随之移动,不料二人尚未直接交手,附近草丛中倏地飞出无数枝细小短箭,细似钢针、多如牛毛,一起向灰衣老叟攻击过去,将他全身笼罩在漫天箭雨之中。

赵睢见场中遽然生变,一边持剑接招,一边向草丛处大声怒喝道:“谁要你们多事?都给我退下!”

灰衣老叟见势不妙,将手中拐杖迅速舞动打落那些短箭,冷笑道:“蜀中唐门果然不愧是武林世家、名门大派,仪仗着后宫娘娘势力搬救兵放暗箭!诸位江湖英雄都可作鉴证,既然唐门无视论剑规则在先,今日就休怪白阳派不按江湖规矩行事了!”

他一面说话,一面向我站立之处飞身而来,一把将我抓起,扣在怀中抵挡流星般的箭雨,我被灰衣老叟当作盾牌使用,手臂上立刻中了一箭,不由惨叫出声道:“赵大哥!”

赵睢见状,手中七星宝剑来势更加凶猛凌厉,如同风卷残云,剑气瞬间削落一大片谷间桃叶桃花,怒喝道:“速速将她给我放下!”

灰衣老叟语气幽冷,说道:“你们暗箭伤人,怪不得我!”

赵睢挥剑刺向灰衣老叟,侧首扬声怒喝道:“你们听见没有?立刻都给我住手,无论是谁,胆敢再射流矢伤及顾蘅,我回京之后决不会轻饶了他!”

灰衣老叟一手抓住我,一手举起木拐抵挡赵睢的剑招,他似乎并不擅长技击直属,胸口部位空门大开,我见此机会,立刻咬牙忍痛,回手一用力,拔出手臂上的箭矢,狠狠向他胸口刺入。

箭头没入灰衣老叟胸口之际,他身躯轻颤,脱口而出道:“你……”

这一声情急之中发出的“你……”不再粗噶嘶哑,是一个熟悉无比的声音,一个令我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不愿相信的人所发出的声音。

青阳镇,林家村,村民猎户林三。

我尚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手臂上伤口血流迸出如泉涌,一阵剧烈疼痛的感觉让我几近晕厥。

我隐约听见赵睢的急切惊叫声、兵刃相击声、流矢破空钝响声,突然之间,只觉林三的手指轻轻拂过我脑后,身体向似乎凌空坠下,场中所有声音都消失殆尽,世界仿佛沉入一片黑暗与静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