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声音轰炸机已经远去,王远山抖了抖身上的尘土,他抬头看看四周,教堂的一面墙已经倒塌,外边的街景看得清清楚楚。侧厅的门到了下来,从那里边涌出了无数的石块。他几步奔过去才发现侧厅已经被炸蹋了,里边所有的伤员全部被埋在了里边,废墟的边缘掩埋着小郭的半截身子,在迈出一步他就能逃出来了。王远山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泪水涌了出来。这时,高大城把他拽了起来,冲他吼道:“死了就别想了,想想还活着的人。”
王远山委屈地朝高大城大喊:“为什么会这样!凭什么是我们!”
高大城无言以对,他只是把王远山扔到了窗户后,塞给他一把枪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这是你份内的事情。”
地下室里徐明远紧紧地抱着思密达坐在角落里,刚才那些梦魇般的爆炸在头顶炸开,徐明远没有看见那是怎么样的场面,他也不想看,这是他上前线的第七天,就是这七天,让他明白了什么是战争。怀里的思密达紧紧地贴着他的胸口,这让徐明远赶到了一丝温暖,他低头看看这个小家伙,在浑暗里,那双纯净的眼睛正在冲他微笑,可徐明远却回报思密达的是眼泪。
高大城走下楼梯,看到徐明远那副模样,他走过去把思密达抱起放在了一旁,然后拉起徐明远把自己的枪塞进他的手里说道:“出来干点事。思密达在这里没事。”
徐明远哆哆嗦嗦地出了地下室,教堂因为一侧墙壁的倒塌而变得光线明亮了起来,阳光洒满各个角落,给每个人的身上都撒上一层厚厚的金色。他来到窗前蹲在,傍边坐着的是杜小亮,脚底下是已经断气的水子,胸前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黑血。徐明远看到杜小亮的表情很决然,他慢慢地给水子擦拭着脸颊,整理着衣服。杜小亮感觉到徐明远在看他,他抬起了头对徐明远说:“下辈子投胎绝不当人了。”
高大城从挎包里拿出了那份政治鉴定材料,他把这厚厚的一沓纸递到了王远山的面前:“你拿着吧。”
“这是什么?”王远山不解地问道。
“是政委和我给你写的你的鉴定材料,你拿好吧。”
看着肖克凡和高大城对自己的评价,王远山泪如雨下,浑身哆嗦地不像个样子,高大城轻轻地摸着他的脑袋笑着说:“别哭了,你小子打仗激灵,你死不了,带回去吧。”
“团长,咱们走吧,已经输了。”王远山哽咽着说道。
高大城的眼泪也转了泪花:“谁都能走,就是我不能走,我没有走的理由。”
王远山用袖子擦着眼泪:“我陪着你。”
高大城眼泪掉了下来,嘴上却笑得很开心:“好兄弟。”
美军包围了教堂,四周的街道上无数的枪口对准了这座小城里最后的建筑,战士们用石块垒砌了矮墙,四处收集弹药坐着最后的准备。空气里回荡在美军的广播,一个柔美的女性声音在敦促着里边的人尽快投降,结束这场已经没有意义的战斗。
炊事员老谢打出了他从军二十余年来的第一枪,算是给了美国人一个回答。紧接着密集的枪声顿时淹没了那个声音。
思密达坐在地下室里,手里摆弄着那架纸飞机,此时他已经学会了如何控制力道,而让这飞机飞得更远更高。上边的战事与他五官,他认为那些声音和自然界那些响声是没什么区别的。他只是专注于他的飞机身上。
纸飞机再一次飞了起来,地下室里的气流推动着它向上飞去,穿过楼体落到了地下室的门口。思密达双手撑地站了起来,欢快地抬上台阶去捡那飞机。他站在门口看到外边的那些大人都爬在地上大喊大叫,手里拿着会喷火和冒烟的玩具。思密达靠着门边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而后再一次扔出了飞机,这一次飞机落到了角落里,思密达穿过那些全神贯注在外边的大人来到了角落里,那里有一个大洞,飞机就落在了洞外,他走了出去再次捡起了飞机,嘴里唠叨着什么又把它抛向了天空,飞机在冲到最高处后缓缓下降。掉到了街面的中间,思密达撒开一双小腿直奔了过去,在子弹穿梭的街面上跑着,在他的世界里只有那架纸飞机是真实的。
“****!思密达怎么出去了?”小环子第一个看见了思密达。
“停火,别打了!”高大城里喊着。
同时,王远山也听到对面的美军也四下里响起了“停火”的喊叫声。
一秒钟前还枪声沸腾的地方,一下子安静了,硝烟还在这里弥漫,思密达坐了下来,手里摆弄着那架小飞机,转过头朝教堂里的人大喊大叫,脸上乐开了花。
“思密达回来!思密达回来。”所有的人都在朝思密达喊着,招着手。
可是思密达并没有领回大家的意图,他以为这些和善的人在和他玩着某种游戏,他也向高大城他们招手,做着各种鬼脸,可就是没有想回来的意思。
“这怎么办啊?”小环子急得直跺脚。
王远山看着外边的思密达对身边的高大城说:“让这还在去那边吧。”
高大城叹了口气点点头:“好吧。”
王远山欠起身子用英文大喊:“我要和你们的长官说话。”
对面传来了一个回答:“我是史密斯少尉,有什么想说的。”
王远山说道:“这个孩子请你们把他带离这里,保证他的安全,我们将会为你们的人道主义精神而感到高兴,并且表示最崇高的敬意。”
沉默了一阵,王远山看见一个美国兵从掩体后走了出来,他的钢盔很特别,上边有个白底红色的十字,王远山认出了那是爱迪。爱迪没有任何的恐惧,他非常平静地像是在自家门口散步一样走到了思密达的身边,他蹲了下来,掏出一块巧克力,拨开锡纸递给了思密达,思密达被这个香甜可口的东西吸引了,他大口地吃着,还不时转头向教堂这边挥舞着。
爱迪抱起了思密达,他并没有马上回去,而是面向教堂大声喊道:“王!!我会照顾好这个孩子的!”
王远山心中一阵心酸,此时他很羡慕渐渐消失在自己视线里的思密达,含着眼泪回答:“爱迪,谢谢你!”
思密达消失在人们视线里的一秒钟后,一排排的子弹再次打了过来,把所有人的思绪都从刚才那一幕童话般的场景中拉回到残酷的现实当中来。杜小亮躲在那扇窗户后一边向外瞄准射击一边嘴里叨唠着:“死吧,你们都解脱了。”
他不知道自己打中多少人了,他的瞄准镜一刻不停地在废墟间寻找这目标,然后一枪一个地解决他们,没有一丝犹豫。当打光子弹之后,他侧身躲进窗边的角落里,从身上取出一排新的子弹压进枪膛,推上枪栓,把自己的呼吸调整到最佳的频率上,而后又把身子探了出去,这一次他依然坚信五颗子弹可以打中五个敌人,他继续不断地在废墟中搜寻,掠过窗口、房门、断墙、屋顶。找到目标就立刻开枪,看到那一股红色的液体喷洒而出,他才会移到下一个目标上去。
突然间,十字线不动了,杜小亮锁定了一个目标,他清楚地记得一秒钟之前瞄准镜扫过那个石头堆时没有这个人,可是在击毙了附近一个美国兵时,无意中发现了他正爬在那个石头堆后边,这个人没有向其他人一样朝着楼下的人射击,而是枪口高高地举着,在那一刹那,杜小亮认出了那个人就是昨天夜里看到那个杜恩斯,自己这几天来的对手。这一次他们又相遇了,杜小亮毫不留情地扣动了扳机,但是撞针击发,子弹并没有射出,枪膛里发出一阵异响,杜小亮猛然间汗毛倒竖,他这才记起来刚才那一发射出的子弹是枪膛里的最后一颗。他本应该缩回身子重新装弹,就是因为看见了杜恩斯他愣了一下神,并没有这样做。瞄准镜里那支对着自己的狙击步枪喷出了火光,杜小亮只是皱了一下眉头,而后便额头中枪仰面栽倒了。
在教堂那里传来一阵爆炸声时,徐明远开枪打死了高大城,这是他这一生第一次开枪射击,却打中自己的同志。他默默地哭着,心中不断咒骂着自己,狠狠地抽着自己的嘴巴,他猛地把枪顶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那滚烫的枪口灼烧着自己皮肤,让他感觉钻心的疼痛,他的手指抵住扳机,他的意识命令自己开枪,可是他的身体却纹丝不动。一种对死亡的恐惧袭遍全身,让他痛苦难当。最终他还是放下了枪。
山花烂漫的大地上,绿油油的青草长满山坡,湛蓝的天空白云飘荡,眼前是一副美丽的景色。徐明远在山坡上没命地跑着,顾不上脚下的湿滑,不顾一切地向北边跑去。跑到山坡顶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转过身看着那座小城,他跪了下来,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头,而后站起身擦着眼泪,头再也没有转过来,只是一直向那边跑去。
天色已经黑了,徐明远还在跑着,四周寂静无声,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他告诫着自己不要停下来,就快到了,一定要坚持住,坚持住就能活下来。
突然间,前方传来了一阵拉枪栓的声音,一个人喊:“什么人?口令!”
没等徐明远张嘴,一声枪声响起,徐明远应声倒下。
1951年 11月 三八线附近 兵团野战医院
徐明远讲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泣不成声,他捂着脸号啕大哭,浑身颤抖,眼泪从指缝间滚落,声音哭得都嘶哑了,那种积蓄在胸中的悲情在这一刻被释放了出来。
苏婉晴陪着徐明远掉着眼泪,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本想上前去安慰一下这个死里逃生的人,但是她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徐明远擦了把眼泪还在说着:“他们全都死了,可我还活着,我打死了高团长,我也应该死,可是我没有勇气打死我自己,我跑了回来,你说我算什么?我算什么?我是个逃兵。。。。。我是个逃兵。”
夜已经很深了,外边的北风依旧在呼啸,此时徐明远的情绪稳定了许多,不再哭泣,只是坐在炉火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苏婉晴自顾自地整理着笔记,不时地问上几句,徐明远也都一一作答。
最后,苏婉晴抬起头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老说的那个很会打仗的王参谋,他全名叫什么?”
徐明远抬头想了半天才回答:“他叫。。。。。。。。。。。他叫王远山。”
苏婉晴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大锤在忽然之间砸碎了,她的眼前一阵眩晕,几乎要从板凳上跌倒,手中的本子和笔掉落在了地上她都全然不知。
徐明远看着苏婉晴突然变得苍白的脸问道:“你怎么了?”
苏婉晴没有回答,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涌了出来,她就这么一直坐着,一直哭着,这次的眼泪并不是为这些战死的英雄,而是为她最心爱的人。
苏婉晴躺在床上,头上蒙着厚厚的棉被,捂着嘴无声地哭着,她不敢让傍边熟睡的李淑雯听到。身下的床单已经湿了一大片,她告诫自己不要再哭了,可是越是这样她越是控制不住,积蓄了几年的情感在这一刻爆发,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眼前都是王远山那张英俊的笑脸和他们曾经那短暂却美好的日子,可这一切都被战争摧毁了。她一直在打听王远山的下落,可是在这个山河巨变的年代,寻找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但是苏婉晴始终坚信她能找到,她坚信他们的爱情能够感动上天,让他们再次相聚在一起。
这一晚,她终于得到了失散多年的恋人消息,王远山战死龙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