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 11月 三八线附近 兵团野战医院
炉火烧的很旺,徐明远额头都渗出了汗珠,伤口被汗水腌得有些刺痛,他把板凳向后挪了挪,然后随手点上了一支烟。苏婉晴把笔记本瘫在膝盖上,低着头认真地记录着,少顷她抬起头,拢了拢额头的秀发看着在火光映照下神情暗淡的徐明远,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继续问道:“这一天,你们牺牲了多少战士?”
徐明远抽了一口烟,缓缓地说道:“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我们在教堂后边挖了三个大坑,不到晚上就都满了。教堂里边的伤员更是多得没地方下脚。城南整整打了一天,天黑之后还在战斗,那时美军已经攻占了仓库阵地,银行阵地虽然没丢,但是那里的人越打越少,失守只是时间问题了。”
“那。。。。。高团长那时在干什么?”苏婉晴歪着脑袋注视着徐明远。
“高团长。。。。。。。。”徐明远抬起头看着房梁说道:“他什么也没做,但是却又什么都做了。”
“这话什么意思?”苏婉晴对这句颇有哲理的话感到困惑。
徐明远笑了,看上去有些凄惨:“他不需要做什么,他只要站在那里就可以了。”
苏婉晴还是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深刻含义,等她想再次想让徐明远解释的时候,徐明远又开始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战斗一直打到深夜,等到第六天凌晨,美军的大部队已经到了,到处都是他们的步兵和坦克,我们渐渐顶不住了。。。。。。。”
1951年 5月 汉江南岸 龙岩里
一颗炮弹集中了二楼的回廊,一阵耀眼的闪光过后,伴随着铺天盖地的砖头瓦块的掉落几个战士的尸体也摔在了地上。王远山回头看了一眼,对愣在那里的人说:“抬后边去。”
说完他又把注意力转回了眼见的战况中,那两辆开不动的坦克的炮击,让厂区阵地坚持了整整一个下午。入夜,炮弹打完了,美军攻进了厂区,此时双方已经搅和在了一起,没有前方没有后方,只有眼见的条条火舌,阵阵爆炸。左侧的几个车间一个小时前失守,美军为近一步的前进找到了个火力支撑点,几挺机枪架在窗户上一刻不停地朝王远山他们所在的车间扫射,逆光弹划破黑暗的光线一向天上的流星一样极速飞行。
王远山一边朝外边射击,一边喊道:“罗大鹏,罗大鹏!”
听到喊声,罗大鹏从另一处爬了过来:“什么事。”
王远山抽身靠到了墙上,喘着粗气说:“组一队人,把那几个车间给我拿回来,不能让他们再压着我们打了。”
罗大鹏向四下看了看,能打的人已经不多了,还有很多人分散在四处,暂时联系不上。他喊道:“春生,春生。”
“这里。”牛春生在黑暗中回答。
“你还有多少人?”
“不到20人。”
“我再给你10个人,把左边的车间给老子拿回来。”
“知道了,一排集合!”牛春生来到车间中间喊道。
人都集合好了,王远山还是有点不放心,他把大家招呼到墙角,拿出手电照亮地面画着草图:“一会从侧门出去,不要正面上,敌人那里有好几挺机枪,冲不到前边就得全报效了。如果我没记错,咱们这个车间和那边楼顶有个空中走廊,现在应该还能用。水子,你带一半人从走廊过去,从上往下打,春生你带另一半人从水塔后边的那个夹道穿到后边去,从后边进攻,记住用手榴弹开道,这么近的距离,你们手里的枪占不着半点便宜。要是占住了脚就守在那里。派几个人守住车间的后门那条通往河边的过道,别到时候让美军再兜了你们屁股。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众人齐声应喝。
“去拿手榴弹吧,注意安全。”王远山拍了拍牛春生的肩膀。
借着一阵机枪的掩护,牛春生带着十几个弟兄钻出了车间,整个城南几乎沸腾了,到处是密集的枪炮声,爆炸的火光不间断地点亮夜空,在明暗的交错中,一行人顺着战壕向那边摸了过去。
牛春生记得那里有个夹道,他走在最前边,在到达水塔后,他蹲下身观察前边的情况,身后的战友也都各自找到掩护蹲下,枪口盯着各个方向警戒。那边车间机枪喷出的火舌清晰可见,在一颗炮弹爆炸之后的火光照耀下,他看到他要前进的方向暂时没有敌人,头顶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抬过铁板的声音,那是水子他们正在前进。
牛春生一招手,一行人继续摸索着向前走,穿过夹道来到了车间后边的院子里,美国人说话的声音已经很清楚了,虽然听不懂,但是从急促的口气中,牛春生也能猜出美军此时的心情也是糟糕透顶。
牛春生露出半个脑袋往院子里看,车间的后门正对着自己,黑洞洞的就在不远处,不时还有身影进进出出。他有些紧张,手心里全是汗水,耳边也能听到十几个人粗重的呼吸声。原地不动是不行的,他定了一下心神,压低声音向后边说:“跟着我,溜边儿走。最后两个人断后,原地别动。”
在黑暗中十几条黑影悄悄向车间后门抵近,湿滑的地面让每个人都走的极其小心,生怕摔倒在地。突然,从旁边的一排房子里出来了几个美军,双方在爆炸的闪光中看到了对方。
“打!”牛春生几乎在喊出的同时扣动了扳机,对面的美军也端起了枪,一阵乱射之后,那几个美军倒在了地上,自己这边也有三个人倒下。
牛春生很幸运,他清楚地感觉到有一颗子弹就贴着他的太阳穴飞了过去,当时头皮被燎得生疼,现在变成有些凉嗖嗖的刺眼,他知道肯定是流血了,他顾不上这些了,既然已经开枪了,位置跟定暴露了,他大喊:“冲过去,扔手榴弹。”
没倒下的人迅速地奔到墙根下,几个冒烟的手榴弹飞进了仓库里,待到爆炸过后,牛春生第一个冲了进去,在硝烟笼罩下向四下了一阵乱射,惨叫声四起。同时也有子弹打了过来,伽兰德空仓跳弹夹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的清晰。后边跟进的人继续往四周扔手榴弹,车间里顿时被爆炸的热浪席卷,驻守这里的美军顶不住手榴弹的袭击开始向连通另一个车间的通到撤去,牛春生倚着机床换上新弹夹,耳边听到那边的车间里也响起了枪声,他知道水子也得手了。不会儿,从通到那头传来水子的喊声:“春生,春生。”
“听到了。”牛春生回答:“这边解决了。”
身后有战士喊:“地上还有受伤没死美国鬼子,怎么办?”
牛春生高声回答:“打死,留着干什么。”
牛春生招呼战士把美军的机枪重新架好,自己端着一挺开始向黑暗中射击,美军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搞的乱了阵脚,刚刚冲到前边的都被打了回去,厂区的大院子里到处都是尸体和痛苦哀号的伤员,在这个悲凉的雨夜,这些个伤员无人问津。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的降临。
两个战士抬着马如龙进了屋子,借着外边的火光,郑华看见他已经被炸得不成人样了,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前胸,血水殷红了被崩得稀烂的军装,整个人已经没了生气,一滩死肉一样躺在地上。卫生员撕开军服后停住了,看着这些血洞,房间里的人都已经知道这个人已经被判了死刑。
郑华的身边有人哭出了声来,这让他的心焦躁不安,外边美军的枪声就在楼下不停地响着,到了此时,不光是阵地正面,两侧也交上了火,外围的据点都已经失守,只剩这一座孤零零的大楼了。
马如龙断气了,死得无声无息,卫生员正在给他整理仪容,收拾遗物。郑华感到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自己。
“指导员,指导员。”老宋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扯着嗓子喊道:“大楼左侧被美军炸开了。”
郑华坐在墙角,低着脑袋发呆,似乎对老宋的话充耳不闻。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着郑华的命令,楼道里已经传来了枪声,巨大的回音震得人胆寒。猛然间郑华从地板上跳了起来,他拿起立在一边的冲锋枪,扫视了一圈在场的人。
“撤退。”郑华说出了这两个字。
所有人都愣住了,这两个字并不是什么耻辱的词汇,只是从郑华嘴里说了出来,这让大家感到意外。他们本以为郑华会带领他们和美军一决高下,拼个你死我活,况且郑华平时的表现,也灌输给了大家一种感觉,郑华是个作战很勇敢的人,多次负伤,立功无数,可是今天他居然也说出了这两个字,这让每个人心中都蒙上了一层疑惑。
“愣着干什么!”郑华提高了嗓门:“通知所有人撤出阵地,向城北转移,我带一排断后,快点!”
赵成柱正倚着门口和近在眼前的美军对射,他每次都是等那声跳弹夹的声音响起后,才探出身子射击,伽兰德强大的火力在近距离内是没有对手的,尽管他手中拿得是十连发的卡宾枪,但是周围的战士大多数还是手拉枪栓的步枪,根本没有优势可言。他换上新的弹夹,靠在墙壁上听着外边的动静,美国兵在叫喊,对面屋子里的一个战士刚探出头准备射击,就被飞过来的几颗子弹击中,瘫倒在门边。
赵成柱向四下喊着:“小柳子,小柳子!”
“干吗?”不远处的阴影里传来了小柳子稚嫩的声音。
“再弄点子弹来,弹药不够了。”
“知道了。”
“全体掩护!”赵成柱吼了一声,附近所有的人都探出头来向那边开火掩护小柳子。
这时,房间一侧墙壁上的窟窿了伸出了郑大宝的脑袋,他对赵成柱喊道:“指导员命令,全体撤退!”
“什么?”赵成柱有些不相信郑大宝的话:“不可能,厂区那边还在打着呢。”
“快走吧,没骗你,指导员下命令了,咱们排断后。”
赵成柱又喊了起来:“交替掩护,撤出阵地,快点。”
夜幕下,从银行撤出来的人在废墟的掩护下,冒着美军从刚占领的大楼里射出的子弹向河边撤去。郑华带着一排剩下的二十多人在后边监视着美军的动静,四周并不安全,不时会冒出一小股敌人,远远望去,厂区那边已经是火光冲天,像一幅重彩的油画一样给人以极大的震撼,郑华没有亲眼见到,却也能感觉到那里都发生了什么,从一入夜开始,美军的坦克就围着厂区一阵的乱轰,几乎所有的车间厂房都已经残破不堪,前沿几次被占领,几次又被夺了回来,就这样一直僵持到了深夜。要不是钢筋混凝土的建筑坚固无比,恐怕以这样的火力进攻,厂区早经失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