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是这样。球球我也去看过，没有什么异常，照样舔我手心。”
“稍等，狸猫的资料来了。”
罗宾等了大概十分钟。
那头突然传来沉重的呼吸声，然后是某种软软的东西摩擦的声音，对方似乎有些手忙脚乱。
“等我擦擦鼻血。”
李洛约声音一下子变得很低哑。
“K君你告诉我啊，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样吧，去谭记？带上你的小表弟。我们来看看我说得到底对不对。”
没能看到K君流鼻血真是遗憾，早知道就不打电话干脆跑过去找他好了。
罗宾心头说着，关上手机。
时间是下午三点五十五分，谭记里依旧一个人没有。那也是难免，老板一副胖大叔模样，又没有漂亮女招待或者帅气小哥在里头打工——说来这种情况实在不太可能。而且真正熟悉谭老板的都知道他曾经有过黑道背景，更何况厨师竟然是才洗手不干的八哥……想到这里，本来用餐的轻松心情也会变得沉重的吧。
谭老板抓了抓脑袋：“你说我们开业好几天了，没什么人。到底是不是该发发传单什么的？”
根本不是关键，是这个店没有特色啊。一碗拉面二十块，又没有什么名气，愿意来才怪。
罗宾嘴上却说：“做生意真是不容易。”
门口出现了李洛约的身影。
他和谭老板打了个招呼，径直坐在罗宾对面的位子上，然后叫了一份红糖水。
“补血。”
他这么解释说。
罗宾注意到他脸色有些发白。他突然想到，这么出血下去K君肯定会身体虚弱，不能锻炼也不怪他。
“照例，先说说你的看法吧。”
又到自己表演的时刻了。
在心中又整理了一番思路，罗宾摸出一个素描本，上头写着他的一些论证过程。
“我……哦，K君，狸猫那头是怎么说的？”
李洛约笑了笑，将手机递给罗宾。
上头写了狸猫收集到的十年前白鹤公园小孩失踪案。有三个小孩，分别化名为小花，小明，小阳，他们同样都是在白鹤公园和父母一起散步，年纪在两岁到五岁之间。第一起是小花被一个老人抱走不知所终。第二起隔了两个月，小明趴在石头上玩耍，父母不过是转过头去聊天，几分钟后小孩就失去踪迹。第三件最为奇特，询问那对父母小孩姓名时他们竟然支支吾吾。截止去年底三个孩子都没有能够找到。剩余的就是惯例，每条消息的出处以及日期和链接，狸猫从来都是把资料当论文用的。
看到最后一行字，罗宾心中将东阳被人贩子带走过这个可能去除。
深吸了一口气，他开口了。
“我怀疑，现在我家这个人并不是东阳。”
李洛约已经习惯搭档的天马行空，静等下文。
“很多证据都可以证明这一点。首先是我家里的狗球球，它一般是很温和的，如果我妈不是骗我的话，那么东阳一定是惹到了它。东阳为什么会惹到一条狗？很简单，因为他根本是假货。气味不对，所以球球才会示警。再者，我妈之所以会难以说出口，也是因为她发现了东阳的异常。根据谭老板在白鹤公园观察的情况，东阳曾经和这里的几个同龄人起了争执，那个人已经不是东阳了。应该是他们内部的问题，比如利益和路线什么的。一些人希望能够伪装进入东阳家里，另一部分人肯定希望拿到钱就走，毕竟他们并不是什么老手。真正的东阳出门后就被盯上了，他的身份应该都被查的一清二楚。对方是有备而来。”
“那么为什么他会问起之前的小孩失踪案？”
“很简单。因为他就是三个人其中之一！不过已经沦落到现在的样子，难免会想起以前，希望能够找到曾经的父母。”
李洛约将罗宾的笔记本来回翻了两遍，视线停留在结论上。
“你的意思是说，他的身份是曾经被人贩偷走的小孩，变成了流窜的少年犯？之后在这里策划了狸猫换太子的事情。内部因为争执使得脸上有了伤。”
“没错！”
罗宾眼神灼灼看着搭档。
“真是了不起，”李洛约揉了揉额头：“我终于知道你像谁了……你简直就和我那位作家舅舅一个样子，把简单的事情一下子就搞复杂了。”
哈，到底还是错了。
没等罗宾提问，李洛约解释说：“你的推理存在一个很大的问题。八个小时啊，重点是八个小时，他为什么要逗留那么久让人起疑？如果是伪装成东阳的样子，暂且说因为你们很久没见所以无法辨……不行不行。现实生活中可没有那种能够变成另一个人的面皮啊罗宾。”
“对啊。”
罗宾不由自主跟着搭档的思路。最重要的八个小时根本无法解释，如果行动够快，作为混入的人应该是保持正常作息才不会被怀疑。
“你表弟来了。”李洛约朝谭老板举起手：“老板，再来一杯红糖水。”
东阳看到俩人，眼里有些不自在。
这时候轮到罗宾出场。
“东阳，你回来之后一直不太对。能够和我说一说吗？”
东阳默不作声，摸出手机玩。
李洛约微微一笑：“你是在找另一人吗？”
东阳抬起头，捏紧手机。
“不用紧张，你的事情我已经大概清楚。”
李洛约拥有一种本能，通过当事人细微表情变化来确定自己猜测，他接着说：“那么我再大胆猜测。在你们家里，你也是因为这件事和父母产生了矛盾，他们不同意你的决定，所以你才会一气之下独自回到西叶市。然而你没想到的是，当你找到大姨寻求帮助，她也不同意，让你很生气，又感觉自己被孤立。对不对？”
“胡说八道。”
说这话时东阳声音已经微微颤抖。
罗宾心想，别说话啊笨蛋，一说话你就落入K君的陷阱里了。剩余的就只能跟着他的节奏走。
摆弄着红糖水的小勺子，李洛约舔了舔嘴唇。
“因为你和罗宾的妈妈大吵了一次，他们家的狗球球护住心切，就将你看成敌人狂叫不停。接着你就出门独自到了白鹤公园，十年前的事发之地。你希望能够通过在这里的人了解到当年的详情。只是事实总是让人失望，你在这里根本没有得到任何消息，还和几个同龄人发生了争执，打了一架。于是贴上了创可贴。”
罗宾眼睛在李洛约和东阳脸上来回。搭档每多说一句话，东阳眼神就暗淡一分，后来变成了一个被训学生的模样。
还是K君有办法呀。
李洛约喝了一口红糖水，放下杯子：“你跑到火车站去询问，结果发现那里早就整修后变成了货运站。消息更难了。当时你一定很失望，虽然你也想过不太可能得到什么有用线索。最后你回到罗宾家，精神很差，不愿意说话。那块创可贴变成了关键。你发现自己和以前唯一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多了一块创可贴，于是一个想法产生了……”
门口突然来了两个人，他们胸口挂了牌子。罗宾一眼就看到上头写着“白鹤公园管理处”，心想坏了，难道自己和K君在里面游荡时被摄像头捕捉到了，现在来抓人吗？
其中一人说：“老板，你不是一直在推荐你们家的拉面吗？来两碗，大份的。”
谭老板说了声好嘞。
罗宾微不可查地将身体朝里头侧了侧，避免自己被公园管理处的俩人捕捉到。
李洛约由于背对他们，并未发现，依旧在进行自己的推理。
“为什么当年你的父母被问及时会迟疑，为什么你会和他们产生矛盾，为什么你会愤怒难过……因为你有一个兄弟。”
听到这里，罗宾忍不住插了一嘴：“不可能，我都不知道这事。”
李洛约看向东阳。
静默了大概十秒钟，东阳缓缓开口，他还处于变声期间，嗓子有些嘶哑：“我爸妈早就和周围亲戚说好，将这件事隐瞒下去。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当时医院前期误诊，结果生下来的是双胞胎，也就是包括我，还有另一个小孩。那时候他们本准备将其中之一送去孤儿院，因为他们实在太穷了。对外他们总是说只生了一个。我妈妈始终无法下定决心，于是他们俩人就决定将小孩养大一点再送出去。”
“结果有一次，他们带着我和我的哥哥偷偷去公园散步。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故意，我的哥哥就被人偷走了。”
原来这才是为什么被采访他们会支支吾吾的原因。
罗宾终于对东阳的想法有些明白。
“我后来从家里的一本相册上看到原来还有另一个孩子，”东阳声音有些干涸：“他们不告诉我，但没什么事情可以一直隐瞒下去的。我终于发现了这个事实，我还有一个双胞胎兄弟。他在十年前被人贩偷走卖掉了。所以我对他们说我要去找他，他们不同意。我就独自来了西叶市。问了问大姨，她还是当我小孩子，想要瞒住我。我没忍住和她吵了一架……跑到了白鹤公园，也就是当年事发处。”
剩下的事情不用他说，罗宾已经能够补充上来。
他顺着当年同胞有可能走过的地方一路追寻，却发现其实什么事都做不了，心情烦闷之下还和人打了一架。
李洛约用纸巾擦了擦嘴，十指交叉虚心道：“你后面的刻意变化我有一些猜测，不过我怎么想都不对，能说一说吗？”
东阳一口气说出事实，整个人仿佛总算丢掉了某种负担，点点头：“不怕你们笑话。我当时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我那位胞兄回来又会是什么样子？于是我顺着他的发展轨迹模拟了一下。由于被人贩卖掉，生活一定不会很好。性格自闭，或者还比较偏激、好斗。我将自己代入他的角色，也就是说东阳暂时不在，我是另一个人。我发现哪怕他回来也不会有多开心。什么人都是陌生的，陌生的房子，陌生的人，陌生的狗，错误在以前已经发生，就很难弥补……告诉你们也好，我爸妈他们甚至当时没有去下力气找过我那位胞兄。说不定他们还松了一口气，总算能够缓过来，不用承受道德负担。我恨他们这一点，我也恨那些想要瞒住这件事的人。”
“表哥，对不起了。这些天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想到他可能是那些流浪街头的小混混，我就难过。”
谭老板突然插话：“喂喂，街头也有不错的人呢。”
面对东阳询问的眼神，罗宾打了个哈哈：“一个熟人，不用管他，别管他。”
“总之，我体验了一把回乡人的感觉。一点也不好……我最无法接受的是，他们现在竟然还想要隐瞒那一点！装作根本不存在的样子！”
东阳忍不住一拳砸在桌子上，将后面俩个公园管理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罗宾低头劝道：“别激动啊……”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那八个小时我就站在那里，脑子里是他离开我们之后的人生轨迹，遇到那些人，被打，没有东西吃，性格变化，成为那些我最不想看到的人。等我回过神来，大姨就出现在我面前。我当时就想，他会开心地住在新的地方吗？不能啊。如果十年后有人告诉你你是被拐卖的，让你和他走，你能够接受吗？”
东阳有些泄气，又有些自责。
“我也想明白了。我会继续通过各种途径寻找他，这是我的个人行为。无论能不能找到，我会进行下去。这些天来，对不起了。”
罗宾看到曾经熟悉的东阳总算回来了，心里也落下了一块大石。
“表哥，我先回去给大姨道个歉。先走了。”
说完他就匆匆忙忙离开了。
“没想到竟然发生过这种事。”
罗宾心里不郁闷是不可能的，他想不到舅舅舅妈曾经还有那么落魄和不为人知的一面。
“不，”李洛约淡淡说：“刚才的事不过是你表弟的一面之词。我想父母都会担心被偷走的孩子的……狸猫给我的后续信息你大概没看。后面每年都会刊登长期的寻人启事，个人特征和东阳很像，联系人叫这个名字。”
看到李洛约手机上的汉字，罗宾说：“的确是他们……那么说来东阳是错怪了他们吗？”
“你表弟生气的大概是被隐瞒吧。隐瞒他这件事让他感到了两件无法接受的事情。一，他依旧被看成一个需要照顾的小孩，二，曾经以为完美的父母竟然有过这样的过去。无论是哪一点都让他感到羞耻。青春就是这样的东西……”
罗宾想到自己十三岁时，那时候天天跑步，为了不被债主家抓住。根本没有心思考虑这些。
和东阳比起，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不过哪怕再选一次，自己也会在履历上填写罗宾的名字。
“我也该回家道个歉了。”
罗宾发自真心道。
“难怪说‘同遮唔同柄，同人唔同命’。”
李洛约叹了口气。
俩人一起身，看到谭老板已经和公园的两位管理人聊了起来。他们俩放慢步伐。
“现在的人可真可恶，关上门都要给你撬开。”
谭老板正气道：“是呀是呀。”
明明就是他撬开的！
“明明关门等两天都不行，偏偏要进去，你说我们容易吗我们？不过是参加一个同事的生日火锅……”
还真是火锅。
罗宾发现李洛约眼里全是赤裸裸羡慕。
谭老板突然问：“这样走不怕公园来贼了吗？”
“哈哈哈，老板你不知道。我们有一门绝技。以前白鹤都还没来的时候，前辈们都在用了，将收音机里录入恶犬的声音，晚上拿出来播放，小偷都自动绕道。有个前辈有次弄了个鸟叫，后来莫名其妙多了一群白鹤，现在白鹤不见了反倒让人怀念。我们就录了它们的声音，空来听听，留个念想。”
“厉害！”
出门时，李洛约由衷道：“了不起，这个我是真没有猜到……”
里头又传来俩人的恶狠狠的声音：“该死的小偷，就是他们撬开锁偷了我们的录音机！抓住我一定送派出所。”
李洛约和罗宾肩膀一颤，头也不回快速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