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跟随勇敢的心:我最难忘的读书之旅(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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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有毒的情人

——怀念玛格丽特·杜拉斯

她属于任何要她的人。

——《印度之歌》

你抚摸了我

1996年3月3日,玛格丽特·杜拉斯去世。

她登上梦中出现无数次的白客轮,她起航了。

杜拉斯说过:“有时,我重新读自己的书,不禁落泪。我问自己这究竟怎么回事,我是怎么写出来的,怎么能这样美呢?”

她并未夸大其词。

80年代末,我第一次读《情人》和《蓝眼睛,黑头发》,那种激动得说不出话的感觉!那种急得大汗淋漓却找不到出口的感觉!甚至迁怒杜拉斯——她表达得那么好,简直过分!我从未读过如此散漫又这般周严、极度紊乱且一丝不苟的小说,感觉正遭受一场美的折磨。

某天,与初识的书友聊天,扯起“最喜欢的作家”,当对方冒出“杜拉斯和茨威格”时,我眼前一亮,后来成了极好的朋友。杜拉斯就像文学收藏者之间的一个密码,一记接头暗号,它让交流省去了很多客套和试探性的麻烦,使问题变得简单,让你一下子就能从人群中认出对方……那时,杜拉斯尚未流行,很偏远。

从此,我几乎真爱上了她。少女杜拉斯!情人杜拉斯!甚至把她想得和电影女主角一样楚楚动人。不,比她们更美!

“写作就是我。因此,我就是书。”

她表示没有自身之外的写作,不存在虚构,或者说生活即最大虚构。

我只读过她七十多部书的十分之一。我想够了。对一个分不清写作和现实、沉溺于思绪和幻像的人来讲,她作品的每个部位都堪称全部了,就像一截毛发足以鉴定一个人的基因。

她一切都开始得很早,爱或写。其风格几乎一生未变,但这不意味着她在重复,相反,如她所说:“真正的做爱并不重复,而是唯一的恋人、唯一的欲望中发现那陌生的、无法替代的新鲜东西。”她拥有最忠实和稳定的追随者,从不用担心他们会掉队。就像爱上一个人,意味着领受其全部,她赤裸裸的周身特征:温情和粗野,优雅和邋遢,沉静与疯狂……

她的书有一种特质:你无须打量标题,随便翻开某一页,或任风吹起哪一页,都会津津有味地看下去。

“我们又来到单身公寓。我们是情人,我们不能停止相爱。”

“她先前闭口不谈的事现在说了:我遇见过一个人,他的眼睛就是这种蓝,你无法抓住他目光的中心点,不知那目光从何而来,仿佛他在用整个蓝色看东西。”

其故事就这样,任何地方都是开始,亦会随时结束。每一段,每一句,都有完整的全局性含义,都露出告别的意味。其语句有一种巨大的浓缩性和放射性,像铀。每个词都辐射。

“她用很低的、含糊不清的声音呼唤着一个人,仿佛那人就在这里。她似乎在呼唤一个死去的生命,就在大海的另一头……她用所有的名字呼唤同一个男人,回声中带有东方国度呜咽般的元音。”

跟随她的词,你被一种温软而尖锐的东西小心包裹着,侵略着。你与她,像两具亲密身体间的胶合与缠绕。而有时你会觉出疼,某种悲怆、惘然和屈辱的泪水,从文字中汩汩而出,像橡树汁。

你或许想不到,她最频繁的情绪竟是:哭。

“她在哭泣。这是由于她处在一种极其愁苦和沮丧的状态中,这不会折磨他人。她在悲伤,但这悲伤会和某种幸福携手同行。他明白,在这种情形下,他永远无法同她叙谈。”

“他走向露台。天色很暗。他在那儿,他在看。他在哭。”

加缪说:你必须生存到那想要哭泣的地步。杜拉斯轻易做到了。

写,写,总是写

“什么都要读出来,空白也是这样,我的意思是:什么都要重新找到。”

“您可以看到,我在阅读文本时,丝毫不想去加深它的含义,不,一点也不想,我要的是文本的原貌……含义在过后就会出现,它不需要我的帮助。”

她在大声地教,教别人如何读她、爱她,如何做才令她满意。

她谈论最多的是爱、性、暧昧、欲望、死亡、疲惫。她只写熟悉的东西,甚至只写自己。但那些东西之于读者,会觉得正是自己,她说出了每个浑然不觉的我们。正如有评论说:“她会把最内行的读者带到失去平静的地步。”

“我对他说:我愿意他有许多女人,我是她们中的一员,和她们混在一起。我们互相望着,他忽然明白了我在说什么。他目光变了,变得虚伪,伴着邪恶和死亡。”

像一位灯光师:她懂得何时让该物清晰,怎样去照亮,以防误解;何时让该物变暗,变得模糊、隐匿,从而生机勃勃。

尽量给表达留下空白,尽量再现“不可表达和不敢表达之物”。

她说,“我知道,一本书里必须有更多东西,必须知道人们心甘情愿地不知道什么东西。”

她有时让人狂喜(因为刚得到了某种佐证和声援),有时让人恼羞(因为她露骨地说出了大家不愿公开的秘密)。更多时候,一个读者会对她既想亲近又想疏远,而少有人能做到对她不理不睬。

“夫妻间最真实的一点,是背叛,任何夫妻,哪怕成绩最好的夫妻,也不能促进爱情。”

“假如人未曾被迫屈服于肉体的欲望,也就是说,假如人没有经历过激情,他将一事无成。”

其密友米歇尔·芒索在《闺中女友》中说:“她敏锐得让人吃惊,使人看见本来能独自看见却偏偏没看见的东西。我们由于懒惰或习惯不能达到的那一步,她却自然而顽强地一下子就抵达了。”

“假如你只愿意同一个人做爱,那是因为你不喜欢做爱。”

诡秘的逼视与穿透力,像一抹意味深长的猫的微笑,令人陌生和不安。她小说中有句话:她觉得他陌生得像是尚未来到这世上一般。

我钦佩她吐舌的勇气、自如与滑翔之美。然后是精致和深邃。

“写作必须很强大,须比作品更强大。”她答道。

“她竭力把灵感的第一时刻及‘难以忍受的强度’和‘无法表达的乐趣’同别人的及首先是她的阅读时间联在一起。她的作品硬是要理解无法理解的东西……并再现一种时刻。在这种时刻,写作成为偶然的叙述,作为一种‘无意识的完美’的本能走向远处的‘有意识的不完美’。”(拉巴雷尔《杜拉斯传》)

“她把她刚才对他叙述的一切都给了他,为了让他夜晚孤独一人时用这一切来做他想做的事。”

“他们睡着,背对背。一般都是她先入梦乡。他看着她渐渐离去。忘掉房间,忘掉她,忘掉故事。忘掉一切故事。”

任何细节都是微小的整体——杜拉斯要的就是这。这随心所欲的难度:让每个句子都变成别有用心的东西。

“我喜欢你。真好。我喜欢你。突然又那么缓慢。那么温柔。你不会明白。”

不期而至的短句子,恰如其分的断裂,水银一样的语感、节奏、形状,随心所欲的急停、陡转……少有人敢于这样做。她明明做得那么好,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写作时处于精力特别分散的状态,我无法控制自己,我的脑袋就像漏勺一样。”是啊,瞧瞧这些随手拈来的标题吧:《右翼,死亡》《走开!》《我母亲有……》《明天,人类》《她写了我》《就像一场婚礼弥撒》《我不怕》《还是褒曼,总是褒曼、褒曼》……

“写作中,她使用两种类型的地点。一种是开放的,海滩、河畔、花园,另一种是封闭的,酒吧、客轮、卧室。第二种地点表示‘秘密性,是一种特别的劝诱’,而写作本身就是一件秘密的事。”(拉巴雷尔《杜拉斯传》)

“昏暗的花园中出现这位孤独的男子,景色顿时为之黯然,大厅里女人们的声音也减弱了,直至完全消失。继这黄昏之后的黑夜,美丽的白昼便如大难临头,顿然消殒。这时候他俩相遇了。”

“她停住了,看了看他,然后告诉他,在刚刚见面的时候,她就知道她开始爱上他了,正如人们知道自己开始死去那样。”

陌生、邂逅、身体、对视、害怕、房间、迷乱、性爱、睡眠、永别……是杜拉斯的主打元素。她的文字永远荡着一股感官和花瓣的气息,一种对肌肤的信任和渴望……仿佛身体在练习绽放,哆嗦着,勇敢地。

“房间里,那两个身躯重新倒在白色的床单上。眼睛紧闭着。

后来,它们睁开了。随后,它们又闭上了。

一切均告完成。房间里,他俩周围凌乱不堪。”

这情景既美好,又充满不祥的离别气息。

她太熟悉词了,像熟悉肚子里的蛔虫,清楚它们暗地里喜欢做什么,谁渴望与谁在一起。她摆弄语言的方式像小孩子吸吮手指,又像是她在和语言做爱,又像是教唆词和词做爱。

“他走近她时,我们发现,他和她的重逢充满了欣喜之情,但又为将再次失去她而感到绝望。他脸色很白,与所有的情人相仿。一头黑发。他哭了。”

她的语言天生有一种“巫”的味道,一缕黑天鹅绒的地毯气息,使你情不自禁地踩上去,有种危险,有种亢奋,有种腥红的类似唇膏和脚踝的刺激。你感觉自己正配合她分泌一种东西,一股不知不觉流出来的粘稠和湿热……这是她在邀你分享。你感激她。

“他占有她就像占有他的孩子……他和孩子的身体玩耍,他把它翻过来,又重新盖上她的脸……只要一下,她请求着……他叫着他不要她了,不和她玩这个了。他们又被恐怖攫住了,然后这恐怖消失,他们向它让步,在泪水、绝望和快乐中,让步。”

她对每句话的使命都非常清楚。她总能让一句话把该负担的意义全部担起来,即使偶有闪失,后面的句子也能及时补上。她的每句话往往不是一句话,而是一个“库”,就像一块石头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块“矿”。

杜拉斯的“写”究竟算怎么回事?

我最快的说法是:杜拉斯乃一种“口型”。在寻找口型上,我认为有两个人最出色:马尔克斯和杜拉斯。而他们对时间的理解又有着惊人的共鸣,比如《百年孤独》和《情人》那两个纪念碑式的开头。

杜拉斯曾问:造成一部书区别于另一部书的东西是什么?

我想,应该是口型。说话的口型(它决定着语言的神情、形状、节奏和散发的气味)。我认为正是这口型,导致了你接下来究竟想、会、能——做什么出来。

爱,爱,永不退休

玛格丽特,您在生活中最喜欢什么?

她说:“这很容易回答,爱。”

爱是故事的唯一真相。在她眼里,没有爱的时间是无权被记住的。

小说始终重复一幅画:一个男人朝一个女人走去,一点一滴靠近,贴紧,稍稍挣扎,再靠近,贴得更紧……消逝。

“即使到了八十岁,我也还能爱。”她在《情人》开头就说——

“当我年华已逝的时候,一天,某个大厅里,一位陌生男子朝我走来。他微笑着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我来是特地告诉你,我觉得你比从前的时候更美……’”

这是缠绕其一生的图景。爱和被爱。永不退休。

爱就是旋涡,投身爱就是要把时速、狂风和浪尖造出来。

杜拉斯作品中每次发生的爱都是为了冲上浪尖——从读第一行起,你就能嗅出那股令人屏息的酝酿爱的气味,像一桩公开的阴谋。有人说:她的文字让人的身心会产生一种轻微的“不适”。不错,这是爱的紧张,爱的前兆,因兴奋和过度用力而起……她邀你随她的身体和灵魂一起去冲浪,一程程颠簸,一程程焦虑、思念和害怕,一次次攻占和沦陷,一次次胜利和投降。

“大海,无边的海,汇集,消散,重新汇聚……我一次又一次要他做下去,要他做。他做了。真是快乐得要死。这样做真是快乐得要死……一种更大更汹涌的气息埋葬了白天发生的事。沙滩上将什么都留不下。”

“她问他这是不是最后一夜。他说是的,这可能是最后一夜,他不清楚。他提醒她,他对任何事物向来就是一无所知的。”

情欲孵化出新生,也启动着它的死亡。爱之原理是:像球,靠“离去”实现每一次滚动。所有的爱都是分手。相遇就是别离。

“作家的身体也参与写作。”

“欲望撞开了所有的门,包括……创作的门。”

她鄙夷对身体漫不经心的那类人。“当人们听到身体发出的声音,听见身体怎样撞击或让周围的一切沉默……我说那是欲望,说穿了那是人身上最专横的东西。”

谈到《情人》,她说:“对我而言,那个到城里上学的小姑娘,走在电车道的马路上,走在市场上……其目标就是要走向那个男人,她有责任委身于情人。”她的每一部故事都堪称对这个“目标”和“责任”的最新描述和诠释。

“男人与女人之间,是最具想象力的地方。”

她不神话爱和性,她只求找到它们,只求听到身体山谷里美妙的撞击和回音。她重视所有部位,一截头发、颈窝和肋骨,经她注视后总有一种动荡不安、摄人心魄的力量。在她眼里,每个不经意的动作都在放射静电,都窝藏着某个真相和意义。

“皮肤光滑细腻,身体瘦弱,没有肌肉。他可能得过病,正在恢复期。他太弱了。他好像受了侮辱一样……她抚摸他、感受他肌肤的温馨,抚摸着黄皮肤,抚摸这未知的新奇。他呻吟了,啜泣了。他在不可救药地爱着。”

“他的身体将重新盖住她的身体……他将缓缓陷入中心地带那温暖的淤泥深处。他在那儿一动不动。他将等待他的命运……”

语无伦次的梦呓,像一种奇特的叶子在夜风里的簌簌声……男女躯干在桑叶般的床或沙滩上翻滚,笨拙而灵活……不,是蛇和树,鼠和洞,汗水和眼泪,厮杀和抵抗,骄傲和屈辱,野蛮和温柔,毒和毒……灵魂,像一缕香袅袅升起,弥漫成月光,到处是氤氲,到处是幽幽的闪烁……

崇高而无耻,妖冶而纯真。她要的就是这。

“大海,没有形状,无与伦比。”她的话。

亚洲的情人

“女人们不在欲望的地点写作,就不会写作,只会抄袭。”

杜拉斯的情欲地点通常在海滩、轮船、密林……有一点,她最喜欢亚洲。亚洲最令她欲望高涨。那种潮湿、杂芜、溽热、黄皮肤……总能使她焕发少女的激动。

“让我再告诉你,那时候我15岁半。一条渡船在横渡湄公河。”

她生于越南南部,18岁迁居法国。“一个人不会因搬家而同自己的童年时代脱离关系……我的出生地点已被粉碎。即使这样,它也不会离我而去。”

茂密的叶子、三角洲、窝棚、雾、青春期、自卑、早恋、贫困、母亲和哥哥、死亡、暴雨、破产……童年的景象决定了杜拉斯小说的氛围、元素、构件和逻辑,塑造了她诡秘的词语气质。少女式的犹怯、惊惧和怀疑,在叙述上就是词的闪烁和飘忽,是意义的不确定……

“有一件事我是会做的,那就是凝视大海。”

水的威严、诱惑和后果,充斥着少女的乳房。既害怕,又幻想投身;既想逃,又试探着贴近。“我的那些恶梦,总是同海潮和海水的涌入有关。”她一生都被迫面对汪洋,其身体终生浸泡在海的气氛中。还有深不可测、埋葬光线的丛林,“我害怕森林时,就害怕我自己。”“我一生从未独自在森林里走出五百米而不感到害怕。”

她一生的小说似乎都在补充和繁殖自己的少女经历。

还有日本。

爱情、死亡、历史、遗忘……是杜拉斯生命印象中最牢固的东西。为此,她写了剧本《广岛之恋》,并亲自为电影设计了片头——

两具贴在一起的裸体,性欢的汗水,不断与原子弹侵蚀人体后弥漫的灰尘、露珠重叠……

故事大意:1957年,广岛,日本男人和法国女人。女人是演员,她从法国小城讷韦尔来,拍一部关于广岛的和平宣传片。二战间,她曾爱上一名德国士兵,战争结束,恋人被处死,她也被剃了光头,躲进了地窖。在广岛,她想通过日本男人重新体验与敌对者的恋情,但最终,她明白一切都是徒劳,自己的爱早已死在了法国……结尾是没有名字的男女彼此以对方的地名相称:“你的名字叫广岛!”“你的名字叫讷韦尔!”

在死亡废墟上演绎不可救药的爱——典型的杜拉斯性格。

“她只能生活在那里,她靠那个地方生活,她靠印度、加尔各答每天分泌出来的绝望生活。同样,她也因此而死,她的死就像被印度毒死。”

有意思的是,杜拉斯一生只在印度呆过俩小时——那时她才18岁、站在驶向英国的船头上,却写出了“印度系列”四部小说:《副领事》《爱情》《印度之歌》《洛尔·V·斯泰因的迷狂》。并成就了其创作生涯的“印度高原”。

还有中国。

她的第一个情人(即《情人》中的青年)来自中国。而她最喜欢的小哥哥,抗战期间也死在中国。杜拉斯也是中国的情人。

越南、日本、印度、中国……如此喜欢把东方纳入爱情领地的女作家,欧洲似乎只有杜拉斯。另一位是个美国人:赛珍珠。

老迈的少女

“她的每一本书都像一条私人信息,使我可以找到她。”“在她的书中可以找到一切……正如生活中的她一样:掩盖或揭示空虚,同样都滔滔不绝。”(《闺中女友》)

“15岁时我就有了一副享乐的面孔,那时我却不知享乐为何物。这副面孔很容易看得出来。母亲也该看得出来……我的一切就是以这种方式开始的:光彩照人、疲惫不堪的面孔,与年龄、经历不符的黑眼圈。”

法国作家克·鲁瓦说:“她总是过着只增不减的生活……她从来不会不爱,即使爱得断断续续。”杜拉斯一生爱过的人(尤其精神上)确难统计:某中国青年,罗·昂泰尔姆,迪·马斯科洛,某德国军官,扬·安德烈亚,甚至包括法国总统密特朗……

1980年,她70岁,27岁的扬·安德烈亚成了她最后一届情人。这位年轻人说:“她比我更年轻。她猛冲猛杀,什么都不在乎……我,扬,我不再是我,但她以强大的威力使我存在。”

去世前,玛格丽特羡慕地嘱咐他:“你什么都不用做了,写我吧。”

“她更多地与乔治·桑相像,富于行动,能一本接一本地写书,不放弃对男人、植物、艺术、食物、迟归的晚会的热情。”“她的自信使她变得专横,但同时也变得才华横溢。”“她到我家来吃饭,总两手空空。她有一次这样说:‘我把我自己带来了。’人们说她吝啬,其实她以别的方式献出。”(《闺中女友》)

C·鲁瓦在《我们》中曾给杜拉斯画像:“她的狂怒和食欲都漫无止境,像山羊那样粗暴,却像鲜花那样纯洁……像猫一样温柔,又会像猫那样疯得毛发竖起……贪婪、快活,又稳重,脚踏实地。”

创作上敏捷、锐利、绝对、简洁、不停歇、永不疲倦,生活中却邋遢、健忘、含混、偏执、喋喋不休、暴风雨似的焦灼、烦躁……小妇人的刻薄、多疑、矫情、吝啬、虚荣心、表现欲、神经质,她一样不缺。一会儿像闪闪发光的小女孩,一会儿像又丑又凶的老太婆。一会儿像叫花子,一会儿像富翁遗孀。

“她不放过任何东西,尤其能使她发笑的东西。”在罗马,法国大使馆邀她去喝茶,她第一句话是:“你们见到大使夫人的毛衣了吗?她把毛衣穿在衬衫里!”尽管她说“很奇怪,人们考虑年龄,我从来不想它。”但仅仅因为米·芒索在书中提到其真实年龄,她竟不顾那随之一次次搬家、伴其喜怒哀乐30年的友情,至死不谅解对方。

或许这更能说明她强大而脆弱的内心、作为普通女人和优秀作家的全景。她说:“作品不是叙述故事,而是叙述一切。”是啊,一切的杜拉斯才是真实的杜拉斯。

“她没有主张,只有幻觉。”“在她做出过激行动时,我总发现其中有一道微光,她没有证据,没有准则,但她有直觉。”(《闺中女友》)

我敢打赌,杜拉斯绝对是世上说话最多的女人。她一生说过无数让人瞠目结舌且佩服至极的话,句句珠玑又自相矛盾,比如:“不可获得的爱情是唯一可获得的东西。”“我觉得世界上任何爱情都不能代替这种爱情,即爱情本身。”“写作,也是对鲜肉、屠杀、消耗力量的渴望。”“不消灭已存在的东西,人们将一事无成。”

她写信给总统密特朗:“打倒哀愁。让金钱流通,因为它最活跃。是的,当然,无产阶级,但金钱也是……”

缺损而完整,荒诞而理性,怪僻而生动。

一切那么神奇。

杜拉斯——富饶的女人,大仓库般的女人!海边废弃的大仓库!永远有新的物资,吐纳不完的货,抖不完的发现和秘密……仓库般的身体和大脑:堆满无数真实或虚拟的男人,横七竖八的奇特玩意,垃圾和宝石一样多。“仓库”,也可形容她的小说:语句扑朔迷离、杂乱无章,情绪扔得到处都是,令人亲切的混乱,猝不及防的露骨……任读者挑拣,各取所需。

正像她在《印度之歌》里说:“她属于任何想要她的人。”

杜拉斯把自己献给了任何想要她的读者。为他们生活、抽烟、酗酒、取乐、调情、恶作剧、大笑和死去。她有一种罕见的才华:让文字发出“邀宠”的信息,一种求欢和调情的气味(如法国香水),很容易使人把她当成目标,激起非分之想……这也是所有女作家追求的境界。“我死了,还可以继续写。”

她的话被证实了。无数关于她的故事在她死后出版。无数文学青年在她的传染下练习说话。

“当一个作家死的时候,只有肉体去了。因为他已在每本书里慢慢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直到她去世,我才从某期《世界文学》(1996年第5期)封面上目睹她的芳容。第一眼看她,我大吃一惊,害羞得想逃走。我一直觉得她应像电影《情人》或《广岛之恋》中的女主角。

我知道,这是真实的杜拉斯,酒精里的杜拉斯,被香烟和毒品毁容的杜拉斯,被文学消耗过度的杜拉斯。

后来,读了她的大量传记,对她的精神感受才慢慢超过了物质印象,她也一天天美丽起来……

“玛格丽特认为自己长得很普通。这个几乎对一切都透过现象看本质的人,对自己却犯了个错误。她绝非普通,她很美,有时甚至很漂亮,像一道光。但当酒精充满她的身体时,她变得很可怕,像癞蛤蟆。”(《闺中女友》)

粗鲁的杜拉斯!光荣的杜拉斯!

瑟瑟发抖的杜拉斯!

光彩照人的杜拉斯!

2000年

(注:除注明外,本篇中所有引文部分皆出自杜拉斯作品。)

米兰·昆德拉

(1929—)

捷克作家。生于小国在他看来是一种优势,“要么做一个可怜的、眼光狭窄的人”,要么做一个广博的“世界性的人”。无疑,他成为了后者。1967年,其第一部长篇小说《玩笑》出版,获得巨大成功。1968年苏军入侵,由于反极权主义立场,他被剥夺电影学院教职,《玩笑》被列为禁书。1975年,昆德拉携妻流亡法国,之后陆续出版《笑忘录》(1978)《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1984)《不朽》(1990)等。另著有《小说的艺术》《被背叛的遗嘱》等文论集。

近年,他开始用法语写作,已出版《慢》(1995)和《身份》(1997)等小说。

“人是为了反抗过去才成就未来的。因为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预先被原谅了,一切皆可笑地被允许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