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日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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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异心

锦衣卫确是雷厉风行,不出十日,尚在常熟逍遥的钱谦益就被抓捕入京,投入刑部大牢,并依着那五十八条罪状,逐条审讯问刑。表面上看起来,温体仁只负责正义凛然的揭发,其后一应事宜皆有刑部发落,但事实上,在首辅大人暗中授意之下,哪会有一条罪状审定为虚。很快,刑部便向崇祯上了折子——五十八条罪状尽皆属实,钱谦益作恶多端,罪行累累,依律当诛。

此事一出,朝臣之中一片哗然。当年任礼部侍郎之时,钱谦益在朝中自非默默无闻之人,钱温二人互为政敌,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实。而如今时隔七年有余,温体仁仍要将早已贬谪庶民,远离官场多年的旧敌置于死地,这教朝中看客们一边再度惊讶于这位首辅大人的阴狠决绝,一边不禁脊背发冷,人人自危起来——今日了结了他,来日难保不会轮到自己。于是审讯结果一传开,为钱谦益求情的奏折一封封,一叠叠,一堆堆的涌入宫中,仿佛拼力阻碍此事进行,那所谓的来日便不会太快到来,又仿佛救下了他的性命,这场变故便不会真正成为那令人恐惧的前车之鉴一样。

但崇祯却没有做出任何表态。任凭求情奏折在司礼监堆成了山,任凭定罪催促将耳朵磨出了茧,却迟迟不对钱谦益下达最终判决。夕照看得出,皇上是在犹豫,犹豫是该信刑部的结论,还是该信朝臣的坚持,抑或谁都不信,只信自己根据不足的直觉。当生死前途只在一念之间时,信与不信之间的抉择,的确是一件煎熬心志的事情。夕照想。一朝不慎,便再无法挽回,这样的预见怎能不化作大石沉沉压着心房,更奈何这坐在龙椅上的,偏又是如此的敏感多思的男子。而这些十年来,每日不知有多少奏折承载着亟需皇上抉择的事务,好似催迫般高高叠在案上,想来在皇上平静无波的外表下,心中定是时时绞缠纠结,不得安宁的罢。夕照每每这样思忖时,面对那些借着皇上犹豫步步紧逼的朝臣们,无论是主宽恕,还是主严惩的,心中都不由得生出一份难以平抑的厌烦。

“咱们这首辅大人做事可真是越来越张狂。”司礼监,王承恩在奏折堆旁一封一封挑拣着准备呈给皇上的要紧折子,口中絮絮埋怨道,“那钱谦益早已是庶民了,想处理了他,方法千千万,他非要拿到朝上来招惹皇上心烦,闹得朝廷上下鸡犬不宁的,这是安的什么心。”

李全帮王承恩理着折子,笑了笑道:“温大人怕是想杀鸡儆猴,公公也是知道他的,这不是内阁那边一贯的做法么。”

“杀鸡儆猴?”王承恩翻了个白眼,冷冷的说,“他也一把胡子了,还不明白这个中道理?”

李全笑而不语,倒是在一边干杂活的周喜凑近过来,接话道:“公公说的是什么道理?小的倒是不明。”

王承恩瞥了眼周喜,一字一句的说:“物极必反,月满则亏,他杀鸡杀得太多太狠,猴又岂会坐以待毙。”

“原来如此,公公英明。”周喜忙恭维道,随后又溜到一边做事去了。

“哼。”王承恩冷笑一声,又转向李全,“他当首辅这些年,弹劾他的折子杂家帮他捂了多少,可那都是一时之计,若他真引了众怒,又岂是咱这边捂得住的。你瞅这成堆的折子都说的是些什么,也不想着给自己留条后路,早晚吃不了兜着走。”

“公公……可是厌了?”李全忽然停下手里的动作,压低了声音说道。

“厌?你是指……”王承恩稍稍一怔,只见李全神神秘秘的,将手中一份不起眼的折子缓缓推至王承恩面前,颇有深意的笑了一笑。

王承恩一脸犹疑,扫了李全一眼,便打开奏折看去,只见里面抬头赫然写着“宣大总督,卢象升谨奏”。

“卢象升……?”王承恩将内容草草一阅,立时明白了李全的用意。他微微点了点头,合上折子拿在手里,却并不放在上呈的,或不上呈的任何一侧的奏折堆中。

“这份折子如何处理,全凭公公定夺。”李全拱了拱手,便静静闭口不再言语。王承恩沉吟片刻,渐渐从眼角眉梢间现出几分笑意。他拿着这奏折,意味深长的敲了敲李全的肩膀,略略停顿,回手便招呼周喜来。

“公公有何吩咐?”周喜放下手中的活,上前躬身问道。

“小子,你看这份卢象升卢大人的折子,是该呈给皇上呢?还是不呈给皇上呢?”

“这……这事小人怎敢拿主意。”周喜搔搔脑袋,笑道,“不过上次卢大人请求面圣的折子,温大人不是嘱咐公公给扣下了么?”

王承恩斜眼一睨,没有答话,只从鼻子里哼了两声笑,随即一拉衣襟,将手里这份奏折倏地一下,干脆利落的塞进了怀里。

武英殿。

日常事宜禀完,王承恩却没有忙着告退。

“还有何事?”崇祯见王承恩不走,便开口问道。

“啊,也无甚要事。”王承恩恭谨的笑笑,“只是奴婢近日见钱谦益一案迟迟未了,该如何定他的责罚,皇上似乎甚是烦心……”

“嗯。你倒是懂朕心思。”崇祯点了点头,道,“依你之见,钱谦益是否该当此罚?”

“此事朝臣两派各执一词,反闹得真相扑朔迷离,奴婢也实在不好说。不过……”王承恩故意顿了一顿,手上一掏,从怀中取出了那奏折,“这里有份保钱谦益的折子……还请皇上过过目。”

“哎,折子就免了,那些言官来来回回不过都是一样的话,今后有关此事的折子,你们自行照着票拟抄了便是,不用呈来给朕了。”崇祯倚上椅背,懒懒的挥挥手,取了一份文书读了起来。

王承恩却面不改色,仍旧挂着谦卑的笑意说道:“是,不过这份是从大同,卢大人那送来的,奴婢觉得皇上可能会有兴趣一读……”

“卢大人?卢象升么?”崇祯眉一挑,一改方才漫不经心的态度,“他倒是甚少过问这样的事。来,拿来给朕看看。”

“是……”王承恩双手将折子交与夕照,又低压着身子后退两步,偷偷抬眼看去。只见皇上放下文书,展开卢象升的奏折细读起来。如此便好,王承恩嘴边闪过一丝笃定的笑,手一拱,身一弓,说道:

“皇上若无事,那奴婢就先告退了。”

“等等。”

“皇上还有吩咐?”

“嗯。你且稍候。”

崇祯一遍读完,目光却依然落在折子上,只是不让王承恩离开。一份不太长的折子就这么反复读了许久,而待崇祯一抬头,手一合,一张口竟就是半月以来都迟迟未下的圣旨:

“传朕旨意,钱谦益一案尚有疑点,不宜过早定刑,暂将钱谦益关押狱中,留待来日重审。”

本来不过是想让那位日益张狂的首辅大人收敛收敛,就连王承恩没有料到,这份卢象升为钱谦益求情的折子一呈上去,会有这么立竿见影的效果。他愣了一愣,又忙回过神来,欠身应旨,带着半心的意外,半心的窃喜,恭恭敬敬的退出了武英殿。

文渊阁中,火盆燃得正旺。候在厅堂两侧的侍女被满屋的暖意烘得眼皮垂垂,昏昏欲睡,而在座的几大阁臣却没这么悠闲,有的审疏阅折,有的走笔疾书,都各自在忙着自己手中的事务,厅堂中除了纸张相磨声以及偶尔的轻咳,再没什么其他杂响。但坐在房间一角的次辅张至发却看起来心不在焉,票旨没拟出几张,倒是频频将目光探向首辅席位上的温体仁。片刻,温体仁起身,独自走进了制敕房,他忙将手中的笔搭在砚台上,也快步跟了进去。

“温大人。”张至发环顾四周无人,小声唤住了温体仁。

“何事?”温体仁回过头来,只见张至发凑近一步,伏在温体仁耳边低语了一番。

“什么?卢象升?你没听错?”张至发一语未尽,温体仁眼神一利,急急追问道。

“千真万确。”

张至发一句肯定,彻底压实了温体仁悬在心里的疑惑。有郑鄤的案子在先,温体仁本以为此番依葫芦画瓢,定可一举置这昔日的宿敌于万劫不复之地,而就在前几日,久久不决的圣意却在一夕之间毫无征兆的偏离了自己的预期。在耳目未及之处究竟发生了什么,温体仁这几日间心思翻来覆去,猜测诸多。但他如何也未想到,缘由却是出在这个远离京城的宣大总督身上。只见他两眼眯成一条细缝,隐隐露出一丝愤恨的精光,令旁边的张至发,都不由得心中发寒。

多年官场滚爬,竟不及这初露头角的大刀武夫;老谋深算算尽,竟不及这青愣小子的一纸奏章……

“毛长全了,羽翼丰了,不好好守着宣大,居然来碍本官的事。”温体仁沉吟许久,终于冷冷的哼了一声,阴狠狠的说,“这姓卢的既是喜欢搀和闲事,本官索性就遂了他心愿,教他一起搀和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