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日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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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今非昔比

“此番这卢象升和孙传庭,可是出尽了风头了。”

当天傍晚,温体仁在文渊阁处理完了政事,回到温府,退了朝服,坐在后堂中慢慢摇着折扇纳凉歇息。门客王丛从侍女手中接过茶杯,为温体仁呈上,自己坐在一边的偏座上。

“今日皇上如何封赏了他们?”

温体仁也不饮茶,望着门外,闷声说道:“孙传庭升了正三品,卢象升已是升无可升了,竟在五省总督之上又加了个宣大总督。”

“这卢象升可真是不简单。”王丛一咂嘴,感叹道,“短短几年,便从区区一个知府做到了大明将位之首,可见此人确是能耐不浅啊。”

“将位之首?”温体仁眉头微微一抽,手中的扇子越摇越缓,嘴上念着这四字,一脸若有所思。

王丛见温体仁此状,方才发觉自己失言,于是连忙闭口住了话端,瞄了瞄温体仁的表情,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人,您该不会是想……?”

温体仁眼一瞥,嘴角一挑,冷冷笑了一下。

“你小子倒聪明。这卢象升……的确是个祸患。”

温体仁言毕,王丛立时有些后悔起来。明知大人是什么脾性,却还说出将位之首这样刺人的词来,犯了大人的忌讳。本来温大人与那卢象升是文武有别,井水不犯河水的,自己这一多嘴,岂不是要无事生非?于是他略略思忖,转口劝说道:

“大人多心了,那卢象升不过是个领兵打仗的,常年在外不还朝,能有什么祸患。”

“你有所不知。”温体仁一合扇子,在掌上一下一下的轻敲,“孙传庭不过是一介武夫,不足挂齿,洪承畴在外这些年,也只一心扑在战事上,但这卢象升却是不同。此人文官出身,虽说是领兵打仗,但在朝政上的心却不曾少过几分,隔三差五便递些折子给皇上直抒政见,其心实不可测。现如今西北中原,内外战事全由他一人掌控,论风光地位,无人再出其右。如若不防,只怕是后患无穷啊。”

“大人难道是怕……有朝一日会被卢象升取而代之……?”王丛试探着问道。

“官职上嘛……倒是不会。”温体仁神情微微一松,“文武不同途,况且大明能带得兵的本就不多,皇上怎会舍得招他回来只与这文书奏章打交道。只是……”说着,温体仁眉头又渐渐纠紧,“只是若长此以往,皇上心里的轻重计较,那可就不一定了。”

“……”王丛一时语塞,片刻,又犹犹疑疑的开口道:“那……要如何做才是?前些日子张大人在皇上面前刚一开口,可是就被骂回来了……”

“唔……”温体仁没答话,表情却愈发凝重,索性站起身,手一背,在房中踱起步子来。

“大人,该用膳了。”

日光一分分的黯淡下来,年轻的侍女小步走进后堂,福了一福,低头说道。温体仁向外望了望,门外的天空已然有些发灰了。

“秋老虎还未退,这日头倒是一日比一日落得早了。”温体仁住了脚步,望着天,喃喃说道。

王丛见温体仁踱了半天步子,也未寻思出什么结果,便挥手打发了侍女,趁机劝道:

“如今朝中对大人弹劾之风正盛,王公公虽是能为大人掩下一些,可总是也架不住这折子一日多似一日。以晚生之见,那卢象升既是尚无针对大人,就且缓他一缓,当务之急还是先整治了那些图谋不轨的言官,其他的,待这阵歪风平息之后再说不迟。”

温体仁略略沉吟,点点头道:“嗯……你说的倒也不无道理。好了,先去用膳吧,此事且待以后再说。”

这日午后,难得的清风怡人。崇祯在武英殿暖阁中如往常一般批着奏折,夕照午膳吃的太饱,一阵阵困倦坠着眼皮,很是睡意难耐。这时,忽见传令太监走进了房间,一欠身道:

“皇上,司礼监来人有消息通报。”

“司礼监?”崇祯住了笔,心中生疑,开口问道,“来人不是王承恩么?怎么还来通报。”

“不是王公公,是个面生的,以前不曾见过。”

“唔……”崇祯更是疑惑,想了想,吩咐道:“传吧。”

“是。”

传令太监应声退出西暖阁,不一会,一个身材瘦小的年轻太监躬身进殿,夕照定睛一看,此人不是别人,竟是那许久不来往的周喜。这已是第二次了。上次在西苑太液池,他便和王公公同来禀报如此重要的喜讯,今次再见,又是代表司礼监前来武英殿上报消息。能够直接面见皇上,这可不是寻常太监做得到的,看起来,他在司礼监还是颇得器重的吧。夕照心中暗想。官名富贵,本就是周喜一直以来的宿愿,这些年,他应是也为此付出了不少努力的。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周喜,遥想起当年初入宫时二人朝夕相处的日子,夕照不禁心生感慨。那时一人一心想奔出个前程,平步青云,一人却只想安稳避祸,伺机出宫。如今短短几年,自己立于皇上身侧,周喜拜于皇上案前,二人在如此情景中再度相逢,不知眼前人是否已算是得偿所愿,而自那日拂袖而去至今,是否仍在心中怨恨着自己这个本该推心置腹的朋友,怨自己言行不一,事事隐瞒?周喜身子压得极低,夕照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那绛红细缎的内监官衣,以及乌纱帽沿精致的描金与嵌玉,早已不似初初入宫时那布衣旧帽的寒酸。

一个恍惚间,果然已是时过境迁了。

夕照暗自感叹着,旁边的崇祯似乎也认出了他便是那日在西苑见过的太监。“你是……?”崇祯一时想不起名字,眉头微蹙,略微前倾着身子,问道。

“小人周喜。”周喜欠着身,恭谨回话。

“是了是了,周喜。”崇祯眉心一展,方才想起来,“今日怎是你来,王承恩呢?”

“王公公今日身体不适,小人便来替王公公跑这一趟。”

“原来如此。”崇祯温言道,“你回去且叫他好生安养,切莫过分操劳。”

“小人替王公公谢皇上关心。”周喜言毕,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而自始至终却都压着眼神,并不看夕照一眼。

“嗯。”崇祯点点头说,“你今日此来有何事禀报?”

“回皇上,今日得报,卢大人率领天雄军已抵大同,并且已按新部署布防完毕,请皇上放心。”周喜说完一事,又压低了语气道,“另外高迎祥行刑已毕,遗骸将于今日酉时烧毁,王公公想问皇上的意思……是否还要过目?”

“不必了,直接烧了了事。”崇祯摆摆手,眼中掠过一丝嫌厌之意。

“是。”周喜低头应道。

“嗯。”崇祯见周喜事情禀完,便拿起朱笔,抽出一本奏折翻看起来。但周喜却迟迟没有退下的意思,偷偷抬眼看了看崇祯。

“还有事?”

“是……”周喜见崇祯问,连忙收回眼神,吞吞吐吐的说:“回皇上,还有一事……”

“何事?”

周喜咽了咽口水,小心说道:“兵部尚书张凤翼张大人,殁了……”

“什么?”崇祯眼睛一瞪,拿着朱笔的手滞在半空,一动不动,“他如何殁的?”

“据说是畏惧皇上治罪,每日自行服食大量大黄,最终腹泻而死……”

“竟有此事……”崇祯靠上椅背,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静着心神。皇上不语,周喜也不敢催,只在案前静静的等着。半晌,才听崇祯一声叹息,开口道:“朕虽有心治他的罪,但并未真想要他死,他怎地就这样不济。哎,罢。”说着,放下手中的朱笔,低下眼去,“传朕旨意,兵部尚书张凤翼人既已殁,其渎职之罪便不再追究,仍以正二品制葬,厚待家人。”一旨言毕,也不抬头,挥挥手,叫周喜退下了。

“这不关皇上的事。”夕照刚刚看到周喜时生出的那几丝感怀之情,一时间被这则死讯蓦然吹散。 “那日皇上说的不过是一怒之下的气话而已,怪也只怪他自己心中有鬼,就这么把皇上的话当了真。”待周喜离开后,夕照好言安慰崇祯道,“他本也是有罪的,又是自行了结,皇上切莫要放在心上了。”

“嗯……”崇祯不置可否,继续沉默着批阅奏折,但脸上聚起的阴霾,却是一个下午都不曾散去。

天气一天天转凉。从北京出发时,天雄军的兵士们还是身着单衣薄褂,在大同安顿下不过一月有余,便都添上了半厚的夹衣。连日间秋雨绵绵,西北飞扬的黄沙被雨水洗去,空气中难得一片清明。而深秋的凉意却随雨水慢慢弥散,透过衣袄皮肤,直沁入骨,令人从心到身都感应着那丝冬日将至的气息,不由得拉起衣襟,缩起肩膀,多打上几个冷战来。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大同城内一座不起眼的院落中,杨陆凯望着屋外的雨景,口中小声吟道。正在房内读书的卢象升不经意间听到此句,一抬头,笑意挂上眼角。

“意外啊意外,你竟还会吟这句词?”

“嘿嘿……”杨陆凯一回头,搔搔脑袋道,“以前大人教过小人,方才瞧见门前那滩水坑,忽然想起来的。”

“暮雨洒江天吗?”卢象升爽朗一笑,放下手中的书卷,“你这小子虽不爱学,记性却是好。”说着,便站起身来,走到门边,也与杨陆凯一同赏起这场秋雨来。

虽说是赏,这西北边城灰沉的雨景却着实没什么好看。土砖粗砌成的小小院落内,既无花,也无树,只有砖石间寥寥长着几簇杂草,如此深秋时分,也已大致枯黄了。雨水在房顶瓦楞间汇聚,顺着纹饰模糊的滴水淅沥沥坠落在地,好似条条剔透的珠串,除此之外,这院中雨景,便再没有什么动人之处可寻。

“大人夸得早了。”杨陆凯听卢象升说自己记性好,笑得有几分羞涩,“小人只记起这一句,后面的全不记得了。”

“既是都夸了,你且收着吧。”卢象升嘴角挑起一抹笑,脸颊上便浅浅生出一道新月样的细纹,“词名作者你可还记得?”

“嘿嘿……”杨陆凯不好意思的摇摇头。

卢象升见杨陆凯不知,便说道:“这词是北宋……”

话刚开头,只见一兵士披着蓑衣快步走进小院,来到卢象升面前行了个礼,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

“从京城送来的,请大人过目。”

“哦?”卢象升一喜,也不顾讲了一半的话题,连忙接过书信急急拆开,刚看了两眼,那莫名的热切便冷却了下来,只温温一笑道:“原来是象同的家书。”

“哦?象同大人说了什么?”杨陆凯问。

“也无甚要事,不过是母上安好,阖家平安。”卢象升将书信读完,细心折起,又放回到信封之中,交给杨陆凯。杨陆凯进屋将书信收在信匣子中,转身回到卢象升身边。

“大人……是在等待批复吧?”杨陆凯看着沉默不语的卢象升,说道,“等待面圣的批复。”

卢象升笑了笑,算是默认。

杨陆凯也笑。也许旁人不易察觉,但就在展开书信的那一瞬间,杨陆凯分明在卢象升眼中,捕捉到了一丝失望。

“面圣的请求呈上去那么久了,怎么还没有回音。”杨陆凯道,“是不是……在哪里绊住了?”

“尽人事,听天命吧。”卢象升缓缓说着,摆了摆手,朝中难以言说的复杂纷乱,似乎都被这轻描淡写的几字一语带过。他默默望着小院里的杂草,双眼深如浓墨,眉间不见喜怒,只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知已是神飞何处。

“大人在想什么?”杨陆凯眨眨眼,试探着问道。

“啊,没什么。”卢象升回过神,微微一笑,“我只是在想……刚才那首八声甘州的后半阙——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这几句词……可是思乡之意?”杨陆凯暗自念叨了一番,想了想,又问道。

卢象升却仿佛没有听到杨陆凯的发问,缓步跨出房门,环视着这座空有砖石瓦片的灰色院落,幽幽一叹:“叹来年踪迹,何事苦淹留……塞北江南,远隔千里,不知故园松竹,相见何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