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日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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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用心深藏

光阴荏苒,北风一去,转眼已是早春二月。

武英殿,西暖阁。崇祯一手撑在额间,盯着桌上翻开的奏折,半晌也未动一页。

“皇上,您可是倦了?”夕照看了看崇祯,又看了看静置许久的奏折,轻声问道。

“嗯……”崇祯微微动了动身子,不置可否。窗外阳光正暖,映得琉璃黄瓦一片灿灿。崇祯收了撑着额头的手,一弹衣襟,站起身来。

“陪朕去御花园走走。”

二月的御花园,绿意尚浅。树木大多光秃着,好似土纸糊成的一般乌突粗糙,无甚好看。只有小径旁几株玉兰花开得茂盛,朵朵洁白胜雪,瓣瓣玲珑润透,却当真如上好的羊脂白玉精雕细琢出来的一样。虽说还不到花团锦簇的时节,但这玉琢般的花儿出落于一片乌色之中,看起来倒也别是一番韵味。崇祯和夕照沿着小径缓步而行,不时停下来,赏一赏这早春时节的清丽花景。只是转过来,绕过去,花景赏了几遍,御花园也逛了几圈,却不见崇祯有回去的意思。夕照看看太阳,上前一欠身。

“皇上,天色不早了……”夕照犹豫了一下,斟酌着说道,“今天的折子……可不少啊。”

“无妨。”崇祯停了脚步,仰头端视着一旁树上挤成一团争相斗艳的白玉兰,“你看这花,远看觉得清雅非常,近看起来,也不过尔尔。”

“是……”夕照应了一声,也盯着花簇细看,看来看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见皇上走远了几步,便快步跟了上去,心里有话想说,但思忖了片刻,最终还是嘴唇一抿咽了下肚,笑笑开口道:

“皇上若觉得只有玉兰单调不好看,过几日,桃花杏花便都开了,到时这御花园里红红粉粉的热闹起来,皇上可再来细细赏春。”

崇祯闻言,半转了头。过几日再来吗……他看看夕照,一扯嘴角。

“你是……在督促朕要勤政?”

“不敢不敢!”夕照心中一惊,连忙跪下,“小人并无此意!小人笨嘴拙舌不会说话,还请皇上恕罪!”

“哎~起来。”崇祯招招手,“朕没有怪你的意思。”

“是……”夕照手撑地面站起身来,悄悄吁了一口气。自从上次的事以来,夕照相较以前谨小慎微了许多,生怕一个不慎,又怎地激怒了皇上。尽管那晚皇上说,是自己心情烦躁说了重话,但夕照心里晓得,这些所谓重话,又可曾有一句说错。一切不过是自己糊涂,而却是皇上首先屈尊纡贵,温言缓和,有主情义如此,又复何求。

只是冷静下来之后,那一番话,终究在夕照心中原本暧昧不清的主仆之界上,深深的划上了一道界痕。

“朕总觉得,有点累了。”崇祯却不曾察觉什么异样,一边慢慢踱着步子,一边兀自说道,“最近只觉一日怠似一日,看着成堆的奏折,心中愈发厌倦起来。许是凤阳一行,把朕惯坏了。”崇祯淡淡一笑,背起双手,双眼不知聚焦在哪里,似在赏花,却又像是望穿了红墙,望向了更远的地方。“素衣素帽,粗茶淡饭,远离朝政,不过做了那么几日闲散凡人,竟收不回心了。哎……这一行本是祭祖谢罪,却竟引出这样的心境,当真是大逆不道。”

夕照面色一软,笑得温和:“任谁也有倦了的时候,皇上也难逃人之常情。皇上若是倦,改日小人再陪皇上出宫散心可好。”

“出宫……再游西山?”崇祯双目斜斜一挑,笑道。

“只要皇上高兴,去哪都是好的。”夕照欠身应着,心中微喜。

而崇祯却敛起了笑,收起目光,轻叹了一声。“哎……不对,这不对。昔年太祖在位三十一年如一日,勤政不怠,事必躬亲,尚未言倦,朕即位不过区区九年,且既无政绩,内忧外患又久久不平,又怎有资格懈怠。”

“太祖天赐神力,不是常人可及,皇上您已是古今少有的英明勤政了,龙体要紧,还是莫要太苛求才好。”夕照温言宽慰说。

“就算不与太祖相较,与前几年比,也是不如了许多。”崇祯眼神一暗,幽幽道,“许是心气不同了吧。即位之初,总以为只消勤奋用心,迟早可图中兴,如今看来,怕是当时太天真了。”

“皇上……”夕照神色也黯淡了几分,努力想着劝解皇上的话,“皇上别多心,皇上日夜辛劳,为社稷付出的这许多心血,老天必然不会辜负,或许今年,或许明年,朝政便会事事顺遂起来,太祖在天之灵,也会保佑大明万世恒昌的。”

崇祯闻言,下意识的仰起头望了望天空,唇间一颤,却没有开口,只是略笑笑,稍稍点了点头。

清风穿过玉兰花间,拂下了几片枯卷了边的花瓣,片片坠下地来,零零落落好似新碎的白瓷,沉静间,透着些许尘埃落定的无奈。

“昨日……是郑鄤的处刑之日。这件事你可怨朕?”

走过落花处时,崇祯忽然问道。

“不不,小人怎敢怨皇上。”夕照慌忙否认,“小人本就不懂那许多国家大事,其实到底不过是求皇上心安体泰而已,一时糊涂浑说了那些话,只盼皇上别再记恨才是。”

崇祯微微一笑,并未答话,又缓步向前走去。

“别看李全平日话也不多,这突然一下见不着人,搭不着话,还觉得挺闷。”王承恩百无聊赖的翻弄着一叠文书,也不看字,翻翻停停的打发时间。

春日的午后,阳光在窗棱上斜斜洒上了一层慵懒的金,八哥在笼中偷向房中张望,司礼监中只有寥寥几人闲散整理着奏折,桌案纸张间,弥漫着一丝浅淡的倦意。周喜听了王承恩的话,凑上前几步,笑嘻嘻的说道:

“李公公回家奔丧,怕是得要小半年才回得来了。李公公临走前都跟小人交代好了,公公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人便是。”

“唔……”王承恩眼一睨,上下打量了一下周喜。“那你可会点什么玩意,能给杂家解解闷?”

“是……”周喜眼睛滴溜溜一转,躬身道,“小人前阵子刚跟人学了几出小戏,不知公公可有兴趣?”

“你倒知道杂家喜欢什么。”王承恩一乐,饶有兴味的看着周喜,“你会唱哪段?不妨唱来听听。”

“是。那小人就先给公公唱一段《丽春堂》。”说着,周喜挺起身,一端架子,清了清嗓,唱道:

公吏紧相随,虞候忙扶捧,休落后了行步从。得胜归来喜笑浓,气昂昂志卷长虹。饮千满面春风,回首金銮紫雾重。足乞登登催着玉骢,笑吟袖窝着丝鞚。我可便醉醺醺扶出御园中。

“哦,不错,不错。”王承恩微微颔首,笑道,“你生得一副小模样,唱这老声老气的段子,倒也还有几分意思。”

“小人新学,唱得不好,让公公见笑了。”周喜见王承恩的笑意盈面,心中也是欢喜。冯大川诚不欺我,王公公果是喜欢这说说唱唱,如今能讨得他欢心,也不枉费自己花这许多心力学那拗口的曲子。

“你还会唱什么?再唱一段听来。”王承恩正正身子,颇有几分兴致。

“呃……”周喜笑容微僵,想了一想,“小人会的不多,既然公公觉得《丽春堂》老气,那小人再唱一段《冻苏秦衣锦还乡》罢。”于是,周喜稍作回忆,开腔唱道:

俺把那指尖儿掐定,整整的二十年窗下学穷经。苦了我也青灯黄卷,误了我也白马红缨。本待做人鹏乌高抟九万里,却被这恶西风先摧折了六稍翎。端的是云霄有路难侥幸,把我在红尘中埋没,几能勾青史上标名。

一曲唱完,王承恩眯起眼睛,好像想到了什么,嘴角一扯,笑得似有深意。“公公要喜欢听小戏,回头小人再学几段来,平日闲暇时分,唱来给公公解闷。”周喜低着头,毕恭毕敬的说。王承恩随便应了一下,一扬眉毛,却转而言他:

“听说你与那张德秀,原来是同在直殿监做事?”

“啊、是。”周喜仰脸一怔,如实答道,“当年小人和张德秀同时入宫,又同被分配在东南库做打扫的活计。”

“你与他交情可好?”

周喜闻言,脸颊边的皮肉不经意间抽了抽,但很快,便又展了笑意,故作轻松的答道:“过去交情还好,如今他一步登天,成了皇上面前的红人,小人自是高攀不上了。”

“哦……”周喜那一瞬间的表情没能逃过王承恩的眼睛,他缓缓点点头,了然一笑,拍了拍周喜的肩膀道:“好,好。今后跟着杂家好好做事,只要你脑子聪明,手脚勤快,早晚也有你平步青云的机会。”

“谢公公!”周喜喜出望外,连忙虔诚的拜倒在地,着着实实的磕了个响头。

午后时分,温府院中也是一般的艳阳高照。几只麻雀在地上啄啄跳跳,很是活泼有趣,而温体仁温大人却站在房廊下,背着手,低着眼,一脸阴郁。

“大人好像心情不佳。”门客王丛从院门口迈进来,见温体仁心情不悦,便上前搭话道。

“嗯?”温体仁抬眼见是王丛,便也不招呼,低头继续沉思。

“郑鄤之事,结果应是甚遂大人心意的,不知大人又为何事烦心?”王丛缓步踱到廊下,站定在温体仁身旁。

“嗨,也无甚大事。”温体仁松了松神情,对王丛道,“这些年了,也是司空见惯了。”

“又有人上折子弹劾大人了?”跟随温体仁多年,他的心事,王丛也能大体摸出个七八分。

“嗯。最近陕西那边乱寇闹得凶,那些好事之徒又上疏抱怨内阁不思平治,以致流寇日益猖獗,逼我引咎辞职。哼。”温体仁冷笑一声,“这白费力气的事,他们也倒乐此不疲。”

“是。”王丛随声附和道,“这高迎祥自封一个闯王,自皇上登基不久便闹,一直闹至今日了,几时镇下去过?这与大人又有什么相干。那些不辨黑白的混话,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我自是不会与他们一般计较。你知那千户杨光先,上折子之前连棺材都备好了,就为弹我个莫须有的罪名,真是迂腐可笑。”温体仁说着,嘴角轻蔑的一撇。

“皇上后来可果真降罪于他了?”

“发配辽东而已,棺材却是没用上。”

“哦……既然有皇上主持公道,大人更是不用理会那些蝇营狗苟了。找大人的不快,那只能是自讨苦吃。”王丛笑道,一边悄悄留意着温体仁的表情。

“哼。”温体仁从鼻子里微哼一声,没有接话。虽说言语之中尽是不屑,但温体仁脸上却并不见轻松,一片乌暗暗、阴沉沉,始终没有放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