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日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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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罪己诏

昨日回到宫中时,已近亥时。崇祯夕照二人旅行多日,甚是疲惫,刚抵达宫中不久,便各自歇息去了。退下满是风尘的行装,在舒适的房间中一夜饱眠,今日的夕照又像往常一样锦衣玉带,化身成了精干利落的御前太监;而崇祯也是龙袍金冠,变回了那个威严英武的真龙天子。口中恭谨的唤着皇上,耳中听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朕字,夕照只觉这一月来在宫外的日子好像一场梦,身在其中时全情投入,待到梦醒,才发现那一切都是如此虚幻。二人不再是那同居一室,同乘一车,同赏美景的旅伴,端坐龙椅的崇祯,对夕照来说又是那样的遥不可及起来。夕照心中难免隐隐失落,而失落之余,其实也算释然。能与天子,与自己心中的圣君有过这样一段相互为伴的旅途,已是不知几世修来的良遇了,人生几十年,能有这样一段回忆存留在心,还奢望什么呢。

“朕不在这些日子,可有过什么大事?”

“回皇上,倒无甚特别的大事,只是有些折子,司礼监不好妄作决断,今早已放在龙案上了,还请皇上过目。”

下了早朝,王承恩按照惯例来到南书房,听闻崇祯问起,王承恩便欠身作答道。

“既是无甚要事,这些折子留待明日再看也无妨。今日朕要写份诏书,你午后来取,尽快发布下去。”崇祯脸上不见悲喜,只是淡淡的说。

“皇上……亲自写?”王承恩微微抬头,一脸疑惑。

“正是。”

“奴婢遵旨。”王承恩见崇祯不愿多做解释,便又一行礼,退出了房间。

“德秀,研墨。”

“是。”

王承恩走后,夕照遵照崇祯的吩咐,左手轻扶袖口,右手执墨,一圈圈在玉砚中研磨。崇祯执笔沾了沾墨汁,略略思考,在黄绢右侧写下了几个小字:“朕以凉德,缵承大统,意与天下更新,用还祖宗之旧。”

随即便停笔,似在深思。同王承恩一样,夕照一边研墨,心中也很是疑惑。历来诏书,都是由内阁草拟后呈与皇上过目,经皇上修改定稿,再加印下发的,如何今日此诏不经内阁,却由皇上亲自来拟?夕照见崇祯又下笔写了几句,寻了机会,便开口问道:“皇上,这诏书是……”

“罪己诏。”

崇祯低着眼,未等一句问完,便生硬的斩断了夕照的问话。答语简短突然,似有几分烦躁难耐,但夕照觉得,这不自然的烦躁应皇上有意无意的,在掩饰着那丝丝缕缕,难消难解的悲哀。

“朕以凉德,缵承大统,意与天下更新,用还祖宗之旧。不期倚任非人,遂致虏猖寇起。夫建州本属我夷,流氛原吾赤子。若使抚御得宜,何敢逆我颜行。以全盛之天下,文武之多人,无奈夸诈得人,实功罕觏,虏乃三入,寇则七年。师徒暴露,黎庶颠连。国帑匮绌而征调不已,闾阎凋攰而加派难停。中夜思惟,业已不胜愧愤。今年正月,复致上干皇陵。祖恫民仇,责实在朕。于是张兵措饷,勒限责成,伫望执讯歼渠,庶几上慰下对。又不期诸臣失算,再令溃决猖狂。甚至大军辱于小丑,兵民敢于无上。地方复遭蹂躏,生灵又罹汤火。痛心切齿,其何以堪!若不大加剿除,宇内何时休息!已再留多饷,今再调劲兵,立救元元,务在此举。惟是行间文武,主客士卒,劳苦饥寒,深切朕念,念其风餐露宿,朕不忍安卧深宫;念其饮冰食粗,朕不忍独享甘旨;念其披坚冒险,朕不忍独衣文绣。兹择十月三日避居武英殿,减膳撤乐,除典礼外,余以青衣从事,以示与我行间文武士卒甘苦相同之意,以寇平之日为止。文武官也各省察往过,淬励将来,上下交修,用回天意,总督总理,遍告行间,仰体朕心,共救民命。密约联络,合围大举,直捣中坚,力歼劲寇。”

罪己诏一出,朝廷众臣皆大为震惊。毫无预兆,也从没与任何人商议,如今距凤阳之灾已九月有余,谁也没能想到,皇上会在此时发布这则罪己诏。尽管皇帝罪己,朝廷众臣们内心中也并不觉与自己有太多相干,但恰逢这社稷动荡的时期,崇祯颁布了大明有史以来的第一封罪己诏,这样的交叠相合,总令人像感知到了某种征兆一般,隐隐的,莫名的,惴惴不安起来。

“皇上,您……”下朝后,王承恩跟在崇祯身后问道,眉间隐有忧色。

“嗯?”崇祯半回头,淡淡应了一声。

“呃……这个……皇上当真要依诏中之言,着青衣,移居武英殿么?”王承恩小心的问道。

“这是当然,君无戏言。”

“这……”王承恩皱皱眉,欲言又止。

“怎么,不妥么?”崇祯眉目一挑,反问。

“不不,不敢……”王承恩连忙欠身解释道,“奴婢只是觉得皇上若有自戒之意,屈尊移住武英殿几月,便足以是令万民敬仰的仁德之举了。呃……”王承恩抿抿嘴,似在斟酌,停顿片刻又开口道,“恕奴婢直言,乱寇之患已然多年,如今看来,荡平贼寇也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武英殿偏僻窄小,依皇上诏中圣意,在武英殿中住到寇平之日,这未免自罚太重了,只着青衣便袍,也……也不合祖制……”

“朕意已决,你无须多言。”崇祯轻描淡写,一句话回绝了王承恩的劝说,而后便挥挥袖子,登上了龙辇。

自罪己诏颁布之日,宫中的太监宫女们便开始忙碌起来。打点用品,清扫房间,足忙了整整三日,才令武英殿多少有了些皇帝行宫的样子。崇祯依照诏中所言,于十月三日开始,便正式移驾武英殿生活起居,处理政务。夕照同其他一些一直侍奉皇上的太监宫女们,自然也随着崇祯从乾清宫搬到了武英殿附近居住。大概是不敢轻易怠慢了这个虽然行事低调,却炙手可热红得发紫的年轻太监,夕照搬到武英殿后,仍被安排独自享用一间上好的厢房。尽管这奢侈的待遇难免显得招摇,惹人闲话,但若勉强与人同住,一不留神暴露了这假太监的身份,那才真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于是夕照也不推辞,打包了随身细软,以及梁公公的灵牌,一并带到这新房间中,踏实住了下来。“愿梁公公在天之灵,能保佑我在宫里无灾无祸,平平安安。”夕照心中想着,将灵牌擦拭干净,供在了房间角落的香案上。

“皇上,这几日在武英殿中,住得可还习惯?”武英殿暖阁中,王承恩禀奏政事完毕,关切的问道。

“朕在这里甚好,你不用挂心。”崇祯微微一笑,答。

“那便好,这武英殿不比乾清宫,奴婢只怕皇上在这里住得憋闷不适,皇上能习惯是最好的了。”王承恩也笑笑说道,绝口不再提回乾清宫的事。

“朕虽习惯,只是每天劳你等在司礼监和武英殿之间来回,比在乾清宫时倒是远了很多。”崇祯顿了顿,温言道。

“哎哟皇上何出此言,这可折煞奴婢了。”王承恩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连忙下拜,“这还不是底下人应当应分的,奴婢走得慢,来得晚了,竟劳皇上费心了,当真该死。”

“哎~起来吧。”崇祯挥挥手道,不经意间,笑容却悄悄流失了几分。

王承恩道了谢,手扶着地站起身,略想了想,另起话端,又和皇上议起别的事来。

那厢皇上与王公公议事,这厢夕照候在崇祯身边,眉头微微蹙着,却是心不在焉的想着自己的心事。他并不像王公公那样,忧心皇上对凤阳之灾至今依然心伤难愈,他倒暗暗觉得这罪己诏,终是为皇上这一遭心劫画上了个句号。他也没太过担忧皇上移居武英殿会住不舒适。在这狭小的暖阁中青衣素帽端坐窗边的皇上,反倒如同身在宫外一般,看起来竟是自在平和了许多。他的心思并没怎么在皇上或是王公公身上,因为这几天来有件事情更是令他焦心——回来这些日子,无论是乾清宫中,还是武英殿内,都没有再见到碧桃的身影。这段时间她还好吧?还有没有再受那些恶婢的虐待?回来时,自己房门的锁便虚搭着,钥匙放在屋内的茶几上,房间中并没有碧桃住过的迹象。是没再受欺负不必来住,还是怕惹上闲言碎语不想来住,还是不能……夕照想着,蓦蓦然吃了一惊。难道说这几日见不着人影……是受了虐待,卧床不起了?想到这里,夕照心火一盛,顿时焦急难耐,心里好似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咬,恨不得早点找个机会出去打听打听碧桃的下落。王公公刚走,夕照便假借出恭,趁着空当急忙截住个面熟的宫女,定了定心神,问道:“这位姐姐,可知原来乾清宫的碧桃现在何处?”

那宫女听到碧桃二字,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又立刻掩了下去,答道:“碧桃跟了司礼监的大公公,上司礼监做事去了。”

“哦……”夕照长出口气,心中一安,向那宫女道了谢,便放她离开了。原来碧桃平安无事,不过是调离了乾清宫而已。只怪自己胡思乱想,平白的让自己心焦成这样。夕照自嘲的笑笑,挠挠头,又伸手探了探藏在胸前那根银簪。她这一去司礼监,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机会见面,这根簪子且每天带着罢,一旦寻着机会,便送与她,再好生的向她赔个不是……得知碧桃安好,夕照一颗心总归是放了下来,也没再多想那宫女话中之意,暗自思忖着,回去了武英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