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日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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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难言之苦

吉安胡同。

一顶土灰粗布轿子由两个轿夫抬着,拐进狭窄的巷子里,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门前停了下来。打头的轿夫恭敬的将轿帘掀开,从轿中走出一个衣着素淡的中年男子。他四下环顾无人,与轿夫低言几句,一闪身便进了小门。轿夫见男子进了去,抬起轿子,一溜小跑,消失在了巷子深处。

这中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那给夕照捅过几次钱,又力主袁崇焕罪当重罚的内阁首辅,周延儒周大人。而这不起眼的小门,则是那在玉玺被盗事件中,在王承恩面前吃了瘪的高起潜高公公家别院的后门。

“周大人,周大人。杂家等候多时了。来来,里边请。”一进正房,高起潜便立刻迎了上来。只见此人两腮瘦瘪,眉色浅淡,乍看之下似有病态,但细看去却是满面的红光喜色。他拱了拱手,侧身将周延儒往里屋让。

“高公公,可喜可贺呀。”周延儒也笑意盈盈,以礼相对。

“同喜同喜。”

二人就这么互相请着贺着,相携进了里间。

里间里,一个美貌的妇人和几个丫鬟正将各色菜肴盘盘安摆上桌。

“这位是?”周延儒见妇人举止不俗,便开口问道。

“此乃我菜户刘氏。来,见过周大人。”

刘氏向周延儒道了万福,客套几句,便引着丫鬟,纤步离开了。房中只剩周延儒与高起潜二人。二人落座,周延儒倒也不见外,先为高起潜斟上酒,高举酒杯敬谢道。

“此番袁崇焕死,令在下大事可成,这全仰仗高公公暗中相助,来,在下敬高公公一杯!”

“哪里哪里,扣押奏折乃举手之劳,周大人无须多礼,倒是杂家要谢周大人,替杂家出了口恶气。”高起潜也举了酒杯,谦恭的与周延儒低碰一下,两人各自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周延儒向高起潜闲问道:“每次来去匆匆,未曾与高公公深谈,不知高公公是为何一心要除袁崇焕?”

“嗨,要说我与这袁督师,倒也无冤无仇,只怪他命背赚得了王承恩那厮保他,”高起潜显然酒力不济,不过三杯,脸颊便泛起潮红,“那厮保的人,周大人要除,杂家岂有不帮的道理。”

周延儒表情僵了一下,随即又展了笑容,举起酒杯:“素闻高公公与王公公不和,原来果真如此。来,高公公请。”

“周大人请。”高起潜仰脖饮下,脸似乎又红了几分,“要说和这王承恩,也是宿怨了。皇上宠信他,他便容不得皇上再宠别人,到处给人使绊,成天价在皇上耳边吹风。这宫里,除了他的党羽,就是他的夙敌,也亏他能在皇上面前红到现在。”高起潜借着酒意,碎碎念叨着王承恩的种种是非,而这厢周延儒,却暗自懊悔起自己这一步打偏了如意算盘。本以为是单纯的拿钱办事,谁成想一只脚却踩进了这二人的私人恩怨中。虽然高起潜也倍受信任,但谁不知那王承恩才是皇上面前头一号人物,若真得罪了他,怕是要凭空生出不少麻烦。周延儒皱了皱眉,宦官之力不可小觑,还是寻机会尽快向王承恩那边抹和抹和,莫要让他们争来斗去时把自己也捎了进去。

“高大人可知直殿监马三保,御马监赵贵,那都是恨他恨得入了骨的。”高起潜一仰头,又是一盅下肚,咂咂嘴,一脸愤愤。“这宫里,也就是梁颐梁公公他不敢动,其他数得上的公公,怕是没几个他没招惹过的。”

说到梁颐,周延儒忽然想起来一个人,一方又不想再深入这宦官恩怨之中,便趁机转了话题。

“最近皇上身边多了一个生面孔,不知高公公可曾见过?”周延儒又为高起潜斟上酒。

“生面孔?”高起潜醉眼微朦。

“最近几次去面见皇上,都见他站在皇上旁边,梁颐反而见得少了。”周延儒试探道,“名字好像唤作张德秀,高公公可知此人有何背景?”

“张德秀……?”高起潜认真回忆了一番,“最近倒是听说皇上钦点一人调入都知监,但却不知姓甚名谁,周大人说的或是此人?”

“皇上钦点?”周延儒眼睛一眯。

“怎么,此人碍了周大人的眼?”高起潜醉笑着问道。

“啊,不不,随口一问。”周延儒连忙拿起酒杯,掩了话端,“来,高公公请。”

“请。”

那日之后,崇祯再也没有提过袁崇焕的事。而在崇祯面前,王承恩以及其他官员也小心翼翼,事事忌讳着袁崇焕这三字。这个名字就像从未存在过,又像是与他的肉体一同消失了一般,行刑日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有在夕照的耳边响起。但是尽管绝口不提,那言言语语中的刻意回避,总是将崇祯心中这块阴影晃得愈发明晰,想隐也隐不去。

“皇上,辽东经略孙承宗上疏奏请重筑大凌河、右屯二城。二城是辽东战略重地,需加紧巩固防御,谨防金军再度南下,威胁京城。”早朝后,南书房,王承恩照例来向崇祯禀奏官员上书中的要事。

“准。”崇祯倚在龙案上,手中拿着书卷,低着眼皮,星目半遮,并未多做考虑便应了下来。

“重筑大凌河的人选,孙经略举荐的是总兵祖大寿……” 王承恩略一抬眼,欲言又止。

“嗯。可。”崇祯心不在焉的,并未理会王承恩的话中之意。

王承恩见皇上没会意,咽咽口水,硬着头皮说道:“祖大寿为……前任旧部,如此重任,奴婢以为此人不太合适……”

“无妨。”崇祯微一蹙眉,不愿过多讨论这件事,“今后,任命之事可由孙承宗自行定夺,不必事事禀报。”

“是。”王承恩眉眼低垂,识趣的不再多言。

崇祯见王承恩半天不作声,轻咳一声,转而问道:

“西北乱寇最近可还猖獗?招抚之策已施行不少时日,可有何新进展上报?”

“回皇上,自从六月王左挂及其部下归降以来,便未有明显进展。前日总督杨鹤又上疏称灾情不赈,乱寇便难归降,故请朝廷下发钱粮赈灾招抚。皇上尚未批复。”王承恩恭敬的答道。

“他要多少?”

“奏折中虽未曾提及具体数目,但陕西旱灾已是连续四年,想来必是需要不少钱粮。”

“哎。”崇祯叹了口气,放下书卷,合上眼睛,向后仰靠在椅背上,“从国库取十万两银子,教人带去陕西吧。”

王承恩闻言,并未马上答话,犹豫半时,方才嚅嚅开口道:“皇上……今日户部新奏,国库告急,怕是拿不出这么多银子了……”

“什么?”崇祯十分意外,蓦地睁眼,目光直指向王承恩,“国库再空虚,怎会十万两都拿不出?各个州府税赋究竟都流向了何处?”

王承恩不敢直视皇上,只是低着头谨慎的回话道:“旱灾频发,很多州府的税赋已难收缴,国库的存银本就不多,而大多早已填去了辽东那边……所以……”

崇祯收了目光,又将眼睛半低下去。王承恩话说一半,也止了声,不再说了。

一时沉默。

半晌,崇祯低声开口道:“知道了。朕会下手谕给户部,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吧。”

不知道要长着怎样一颗心,才能做得起这皇帝的位子。这阵子,夕照常常会这样想。内有乱寇之忧,外有金虏之患,农民军比着皇太极,你方唱罢我登场。每日早朝后,折子如潮水般涌进这南书房,一日不得安宁。举国上下,大事小事,事事都要皇上来决断。而无论断是断否,断对断错,总有一座小山一样的奏折堆,载写着千万般理由,在皇上耳边喧嚷着不可不可。皇上的心若不是金刚铁打,怎能经得起如此折磨。若换作夕照自己,不消一天,怕是就要崩溃了。

皇帝这差当真不是好做的。

这日早朝后,夕照边走边想着,来到了乾清宫西暖阁。崇祯在宫女的服侍下,正在更衣。

“给皇上请安。”夕照跪拜。

“嗯。嗯?”崇祯觉察到是夕照,转过头来问道,“梁颐为何没来?”

“回皇上,今日梁公公身体不适,特叫小人替他来伺候皇上。”

“哦。”崇祯点点头,又端站好,宫女将皇上衣冠理正,便低下眉眼,小步倒退着出了房间。崇祯抖抖袖子,背着手,也走出西暖阁,夕照连忙赶上去,跟在皇上后面。

“梁颐病了?”崇祯走在前面,略略回头,关切的问道。

“回皇上,不是什么大病。梁公公说只是风寒,过几日应就好了。”

“那便好。回去转告梁颐,叫他好生休养,勿要挂念朕这边。”

“是。”

南书房中,檀香扑鼻。崇祯一撩衣襟,坐在龙案后,伸手取了一本奏折。这本来是每日最常做的事,而今日崇祯却将奏折在手中拿了好久,迟迟才翻开,但又只是翻着,并不像在读。

“你来也好。”崇祯手指在桌上点了几下,沉吟片刻,转而从桌角抽出一张薄纸。“有一件事,本想交给梁颐去做,既是他身体不好,便交给你吧。”说着,将薄纸推至夕照面前。“拿着朕的手谕,先去内官监,将万历三十八年的那些一品人参取一箱出来,后去司礼监领一出宫令牌。”

“皇上要小人出宫去?”夕照接了手谕,不解的问。

“嗯。带了人参……”

一语未尽,却没了下文。夕照看着皇上若有所思的侧脸,忽觉有些不太寻常,却也不敢催促,只是在一旁静静等着。

“带了人参,找个可信的铺子……

崇祯顿了一顿。

“尽量……卖个好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