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这一席话着实经不起推敲,但二人心中皆被那种种新情旧绪混杂充溢着,一个就这么不经深思的说了,一个猛地扬起头,一脸又惊又悲的神情,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便不经深思的信了。崇祯余光瞥见夕照的表情,心中一软,顿时生出些许悔意,但却依然屏神敛色,只待夕照的反应。只见夕照脸色渐暗,果如认命一般,重新跪正,深深磕了个头,再起身时,脸上是淡淡一抹苦笑。
“小人来此前,已将一切都考虑了周全。既然决定将后半生献与皇上,那是生是死自是由皇上处置。皇上若嫌小人碍眼,这条性命不要也罢。”夕照顿了一顿,目光投向崇祯,双眼中的神色平静得几近绝望,“今日得以面见皇上,表明心志,小人已是宿愿尽了,死而……无憾。”
夕照从容却悲哀的话语,令崇祯心中那早已松动不已的壁垒彻底崩塌成碎末,粉灰飞扬,几欲模糊了双眼。并不是不信他的忠恳,又何必如此折磨他;而再次证明了他有多么忠恳,这又怎忍心再赶他离开……此时此刻,崇祯发现自己竟早已原谅了夕照那或许算不得背叛的背叛——一直以来,不肯甘心的自尊支撑着这道壁垒,高声叫嚣着这则谎言是多么不可饶恕,而如今壁垒终于湮灭,在这份忠恳面前,令自己一度耿耿于怀的虚假竟骤然间微渺如尘埃,完全不再重要。
“你……”崇祯暗暗轻叹一声,看向跪在案前的男子。
“你叫……许夕照?”
“皇上……?!”夕照猛然抬起头,眼中渐渐透出点点光亮。
“净身就不必了。”崇祯一字一句,缓缓说道,“这么多年在宫里,你也未惹出什么事来。算命先生既然说命中你多子多福,朕也不愿做那悖逆天意的事。”
“皇上的意思是……?”夕照睁大眼睛,心如海浪澎湃着,泪水蓦地满溢出眼眶。
“你留下吧。”崇祯说着,嘴角终于浮出一丝浅淡的笑意。
“那小子又回来了?”司礼监中,王承恩眉一皱,嘴一咧,一脸厌嫌,“看来他还真是给皇上办事去了啊……害杂家白白期待一场。”
“那公公,咱们应该怎么办?”周喜欠着身,在一边压着声音问道。
“怎么办?什么怎么办?”王承恩瞥了周喜一眼,“随他去好了,是疖子就得出脓,他若果真是假,早晚有栽阴沟的时候。”
“……是。”周喜一瘪嘴,没再接话。
此番夕照回宫,王承恩自是遗憾的,但那遗憾不过是蜻蜓点水,咧一咧嘴,也就过去了。而真正把夕照当作宿敌的周喜,却是遗憾得几要捶胸顿足,寝食不安。满心以为这次便是他栽了阴沟的时候,谁知他又安然无恙的回了宫,照样和以前一样戳在皇上身边,被宫人们争相拍捧讨好,继续过着自己想要却得不到的日子。这样的落差让周喜比以往更多一层恨上心头。到底怎样,才能揪住那厢的小辫子,一举将他掀翻在地?每每闲来无事,周喜思考的便只有这一件事情,甚至都从不分一点时间去回忆,自己究竟是从何时何事起,与昔日的挚友结下了这般深仇大怨。
“小子。”王承恩口中唤着,却不见有人应话,他斜眼一瞧,却见周喜呆呆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
“哎!臭小子!”王承恩眉头一皱,提高了嗓门,方才将周喜唤回神来。
“啊、公公有何吩咐?”周喜吓了一跳,连忙欠下身道。
“你去一趟武英殿,禀明皇上,就说陕西援军已至,现驻扎京城外,等待皇上调遣。”王承恩收回眼神,懒得再看周喜,“快去快回,这还有事等你回来做。”
“是,公公。”周喜收起心思,行了礼,便快步出了司礼监。
卢象升死,高起潜败,清军没了阻碍,一路长驱直入,直打到了山东。年刚过完,京城便收到了济南府被攻陷的消息。朝廷紧急招调陕西的洪承畴、孙传庭率军入卫,二人千里迢迢赶来,数日后总算抵达了北京。孙传庭未多逗留,刚刚抵京,便奉旨领兵向济南而去。早已志得意满的清军见明军精锐部队集结,也不再恋战,于是便离开了济南府,开始向北退去。内阁首辅刘宇亮唯恐清军再度折返,竟下令不必深追,任其自行退军。清军饱掠了大量金银财物,于三月中尽数退出了关外,京城戒严终于解除。崇祯命杨嗣昌主持战后赏罚,对失事官员量罪定刑,最终以守边失机、残破城邑、失陷藩封、失亡主帅、纵敌出塞五大罪状,处死了上至巡抚总兵,下至州县官员一共三十六人。高起潜在杨嗣昌的庇护下,被派遣到无关痛痒的地方继续监军,而那让杨嗣昌厌烦不已的杨廷麟,则被贬黜到了遥远的江西。
一场长达半年之久的战争,终于以大明的落败而告终。
“杨嗣昌总领兵部事,既是追究罪责,那厮却如何连头发也没少一根!”中军帐中,说话者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留着一口浓密的络腮胡子,瞪着眼睛,一脸愤愤不平。而旁边一人方脸宽额,浓眉细眼,胡子较方才那人少些,人也显得斯文了许多。此人就是匆匆从陕西赶来京城救火,新被授予蓟辽总督职位的洪承畴。那刚刚说话的,便是一直与洪承畴同在陕西平寇,曾与卢象升有过一面之缘,新被授予了保定总督的孙传庭。
“哎孙大人,少说两句。”洪承畴皱了皱眉,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杨大人传令官还在,现在不是发牢骚的时候。”
“你说什么?”孙传庭一脸迷茫,愣愣的看着洪承畴。
洪承畴一怔,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传令官,略显尴尬,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又道:“我说孙大人最近身体抱恙,说话也糊涂起来了,还是多休息休息的好。”
“哎——”孙传庭摆摆手,虎声虎气的说,“身体倒无碍,就是这耳朵一阵好,一阵坏,声音小点,便听不清楚。”
“是啊,所以孙大人还是先……”洪承畴话还没说完,便被孙传庭洪亮的话音打断:“我怎么都不要紧,但是陕西军绝不能留下!皇上怎地这般偏心,不但不严惩杨嗣昌,反倒还对他的谬谏百依百顺,要将陕西军留在蓟辽作防!单看着张献忠归降,李自成兵败,便以为西北无事了,可这军队一撤,岂不正是遂了那张李二贼的心愿!好容易将流寇气势压下些去,若再任其疯长起来,西北那边今后还能太平得了!杨嗣昌祸害了宣大军,这会又来夺陕西军,害死了卢督师还不够,这下子连我们也看着碍眼了吗!”说起卢象升,孙传庭黝黑坚实的面孔上忽然隐隐泛起一丝哀色,“卢大人一生为国奔波征战,到头来却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连追封都不曾有;卢大人身死沙场,这一来大明的忠武勇将还剩下几个?杨嗣昌他到底是安的什么心,到底要把大明胡搅成什么样子才肯罢休!”
“孙大人你累了!快回去休息吧!”孙传庭话说得毫不掩饰,刀刀见骨,教洪承畴在一边直听得心里发毛。他霍地起身,使劲拽着孙传庭的手臂,便要将他拉进内帐。可那孙传庭身负蛮力,他不想走,旁人是如何也拉不动他。那厢传令官被孙传庭的气势摄得心惊肉跳,直瞪瞪盯着这两位将军,嘴唇上下颤动着,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你是传令的,我也不与你为难。”孙传庭对那呆坐在椅子上的传令官说道,“你且回去告诉杨嗣昌!就说我孙传庭耳疾发作,要回陕西养病,这保定总督是上不了任了!教他奏明皇上,另寻贤人罢!”
“他当真如此说的?”文渊阁外,传令官伏在杨嗣昌耳边说了好一会,直说得杨嗣昌眼中冒火,脸色发黑。“死了卢象升,又来了个孙传庭,言官日日骂本官已是够烦了,一个武将还跟着一起添乱!他这是怕卢象升在地底下没人陪吗!” 杨嗣昌狠狠哼了一声,“那本官就成全他!”说罢,一甩袖子进了文渊阁。
两日后,一道催孙传庭去保定上任的圣旨便急急送到京郊军营中。
“皇上这样催,定又是杨嗣昌那厮搞的鬼!”孙传庭一拍桌子,胡子一吹,怒上心头。
“前日你也太冲动了。”洪承畴摇摇头,话语中带着责备,“杨嗣昌毕竟是内臣,人家能整日围在皇上耳边吹风,咱们是外将,想上个折子,都七转八转还不知能不能转到皇上手上。卢大人不就是吃的这般亏,落得如今这个下场,你又去白白得罪他作甚。”
“一想起卢督师的事,我心里这口气就咽不下去,恨不能亲手宰了这奸佞小人!”孙传庭恨恨的咬着牙根,“不过我又没当着他的面说,不叫得罪他。”
“孙大人还想当着面骂人家?”洪承畴眉毛一挑,只觉哭笑不得,“哎……孙大人直率是好的,可也要多多思虑一下这为官之道啊。”
“难道洪大人就情愿带着咱们陕西军赴任辽东?”孙传庭瞪起眼道。
“哎……”洪承畴叹了口气,“若说情愿,这又怎会情愿,但圣旨已然下了,难道要抗旨不遵不成?”
“唔……”孙传庭一时也没了言语,沉默了片刻,猛然站起身。“不成不成!我得去见皇上,当面把事情说清楚,请皇上收回成命!布兵作战之事,本就不是没带过兵的书生该插手的,咱们怎能任凭这姓杨的胡乱调遣!”
“孙大人,莫要冲动……”洪承畴还想出言阻止,却见孙传庭大步流星的向门外走去,口中大声说着,根本听不见他这厢的言语。
“杨嗣昌想一手遮天,妄想!我这就去写折子,此番定要见到皇上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