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楚辞选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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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问

《天问》是一篇规模宏大、体制瑰奇的长诗。全诗三百五十余句,一千五百多字,全采用问句体写成。其内容从邃古之初、宇宙洪荒写起,其中神话传说杂陈,历代兴亡并举,宏览千古,博大精深。东汉王逸认为是屈原放逐在外,心怀“愁思”,“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瑋僪佹,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因书其壁,呵而问之”,遂成此诗(见《楚辞章句》)。关于此诗的性质和主旨,历来解释不同,归纳起来,大致有三:舒发愤懑说、讽谏楚王说、究理问难说。近今人或以为是哲理诗、咏怀诗、咏史诗,亦其说不一。从结构看,全诗可分三个部分:前半部是关于大自然的神话、传说史;后半部分是夏、商、周的兴亡史;尾声则是忧国伤己的感喟。前半部分,自“邃古之初,谁传道之”至“羿焉弓毕日,乌焉解羽”,凡一百十二句,诗人就天地的开辟、日月的运行、大地的形状、川流的走向,以及鲧禹治水的故事等等一一发问,它为我们再现了一个璀璨无比的远古神话世界,而其中通过诘问所流露出来的,则是诗人对宏观宇宙的思考,是对古信仰的怀疑。全诗的后半部分,自“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至“易之以百两,卒无禄”,凡二百四十五句,为人世间历代兴亡史,通过对一些历史事件的发问,陈事见理,总结了历史经验,特别是对夏、商、周三代亡国之君(夏桀、商纣、周幽王)的历史教训做了较详的陈述和探索,流露出对楚国前途的强烈忧患意识和以史为鉴的思想。最后,全诗以楚国的现实和自己的处境做结,对楚国当权者的倒行逆施,表现了无限失望和愤慨。全诗基本为四言句,或一句一问、或两句、三句、四句一问;疑问词亦多种多样,如“何”、“胡”、“焉”、“孰”、“几”、“谁”、“安”等更替灵活使用,奇矫活脱,充沛有力。《天问》一诗不仅是中国诗史上的罕见杰作,亦为世界诗歌宝库中的无上珍品。

曰:遂古之初(1),谁传道之(2)?

上下未形(3),何由考之(4)?

冥昭瞢暗(5),谁能极之(6)?

冯翼惟像(7),何以识之?

【注释】

(1)曰:发问词,犹言“问曰”,出现于全篇首句,实则统领全篇。遂古:往古。一说遂作“邃”,远。

(2)传道:传说。

(3)上下:指天地。未形:尚未形成。形,作动词,即天地尚未成形,亦即天地未分。

(4)何由:何从,根据什么。考:稽考,察验。

(5)冥昭:指昼夜。瞢暗:昏黑一片。

(6)极:穷极,动词,深知穷究的意思。

(7)冯翼:大气充盈浮动的样子。惟像:惟有此种景象。按古代形与像所指不同。形,指具体形状,如万物各有其不同形状;像,亦作“象”,指不具形的景象、状态。如《老子》云:“无物之象,是为恍惚。”又云:“大象无形。”故象(像)乃指虽存在而无形体,用以形容宇宙之本原状态。

【译意】

在那远而又远的古代,还没有人类,那些关于天地初始的事,是谁曾得知而传述下来的呢?据说当时昼夜不分,浑沌一片,又有谁能去探究清楚?充满着的只是浮动无形的气体,又怎么去识别它的呢?

【点评】

诗以《天问》标题,劈头便对宇宙的起源,天地的生成发问。诗人的这一发问并不是凭空的设问,而是对当时关于“天地初生”的一些凿空之说的质疑。战国及其以前,对于天地的生成和起源问题,已多有思考并流传有种种说法,这从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和《庄子》书中的“浑沌”说已可看出端倪。战国邹衍则有“至于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的话。其时所流传的大致是认为天地未生以前,充满宇宙的是一种浑沌之气(后来中国哲学的元气说,即承此而来),而老庄经过哲学思辨,由此而概括出“道”这一本体论的范畴。所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故强之曰道。”(《老子》二十一章)诗人此处对“遂古之初”的质问,正是对包括当时道家在内的一些宇宙起源说的怀疑。按《天问》全诗皆用问句组成,但又极错落有致,富于气势。这里是对遂古之初,天地未辟的发问,当时尚无人类,故诗人用“谁传道之”一语发问,十分雄辩有力。下面又用“何由考之”,“谁能极之”,“何以识之”等不同的问句,分别加以追问,表现出一种十分睿智而又穷究底里的气势。

明明暗暗(1),惟时何为(2)?

阴阳三合(3)?何本何化(4)?

【注释】

(1)明明暗暗:指有明有暗,明暗相分,也就是有了昼夜。

(2)惟时:即其时,那个时候。

(3)阴阳:古人认为天地万物皆禀阴阳二气所生。三合:古人认为统阴阳之上还有一个本体,或称天,或称一,或称冲气。所谓“独阴不生,独阳不生,独天不生,三合然后生”(《春秋穀梁传·庄公三年》)。

(4)本:根本,本体。化:动词,化之使成,即化生出万物。

【译意】

出现了明明暗暗的景象之后,这时将要有怎样的运作变化呢?天与阴阳三者合在一起而化生万物,那么哪个是根本,哪个是变化使之成的呢?

【点评】

继上文宇宙起源之后,这里是对关于物种原始以及人类起源的提问。《老子》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可知“三合”化生万物,乃先秦某些哲学家的说法,诗人这里是对所谓“三合”之间的体、化关系提出疑问。

圜则九重(1),孰营度之(2)?

惟兹何功(3),孰初作之?

【注释】

(1)圜:同“圆”,指天体。古人认为天圆地方。九重:古人认为天有九层,所谓“九天”。

(2)孰:谁。营度,从事测量,犹言数过。

(3)兹:此。功:事功,功力。

【译意】

或说天有九重,那是由谁测量数过的呢?试想这是何等样的事功,是由谁始建成(指天有九重)的?

【点评】

诗中“营度”,古今注多说“营”是经营,营造,是不对的,应是度量之意。否则与下句“初作之”意思重复。又,“何功”之“何”,在此非疑问词,应是赞叹语气,即“何等”的意思。明汪仲弘说:“何功,何等之功,言大也。此‘何’字与篇内诸‘何’字异,诸‘何’皆诘词,此矜词也。”(见汪瑗《楚辞集解》附)所说极是。明李陈玉《楚辞笺注》云:“上问无形像毕,到此方问有形有像。营度初作,即今西洋天主教称世界为天主所造是也。不谓中国数千年前已有人作此想矣。”按诗人此处所问似包含了对上帝(神)创世说的怀疑。

斡维焉系(1)?天极焉加(2)?

八柱何当(3)?东南何亏(4)。

【注释】

(1)斡:旋转的枢纽。维:绳。古人传说天是由大绳系在枢轴上而旋转的。

(2)天极:指天体中央的至高点。扬雄《太玄经》:“天圜地方,极植中央。”古人以为天似穹庐,有如遮覆而旋转在大地之上的顶盖。天极,就是位于其顶端中央的不动的顶点。

(3)八柱:古人又认为天是由八座山为柱子支撑起来的。当:担当。

(4)亏:缺失,塌落。

【译意】

旋转着的天宇绳索是怎样系着的呢?它那中央不动的顶端又是怎样安放的呢?擎天的八柱是怎样支撑住天的?大地向东南塌陷后,天柱又如何从亏陷处来支撑住的呢?

【点评】

首二句是对天有绳系的质疑;后二句是对八柱撑天之神话的质疑。二者都是古人对天上覆而不坠的解释。

而诗人认为并不合情理。又诗中“东南何亏”句,乃指地陷东南而言,故旧注或称上二句说的是天,后二句说的是地,如清徐焕龙《屈骚洗髓》解释说:“大地之下,有八柱承当,故万古常宁;而地又缺于东南,问八柱所当何事?”按此说将“八柱”释为托地之柱,非是。《淮南子·天文训》记有“昔共工与颛顼争为帝”的神话,称“怒触不周之山,天柱折”云云,而不闻有托地之柱的说法。上文“斡维”句是说天盖的维系和旋转事,后二句是说天何以不塌落事,所问同是关于天的事。“东南何亏”,正是上述神话所说天柱折后“地不满东南”的情况。按《天问》诗的次序,先问天后问地,至后文“康回冯怒,地何故以东南倾”,方始问地。姜亮夫《屈原赋校注》认为“‘东南何亏’,与下文‘地亏东南’为一事,而问义不同,此言天地处中,有八柱以当值,八柱不闻有长短,而地则东南有亏,则其亏处,又何所而当之也?”其说较合原意。

九天之际(1),安放安属(2)?

隅隈多有(3),谁知其数?

【注释】

(1)九天:九重天。际:间,指九层天的各层之间。

(2)属:连属,即相连接。

(3)隅:角。隈:弯曲处。林云铭《楚辞灯》:“有隅有隈,方可放属。其数目多寡,人无知者。四句举天外之形为问也。”

【译意】

天有九层,而层与层之间是怎样安放和连接的呢?

九天相连接处必有许多突角和弯曲处,谁知道数目有多少呢?

【点评】

这里仍是接着“圜则九重”发问。上文首问何以知天有九重,谁能有若大本领营造它;次问天宇何以能上悬不坠;此又问既谓天多至九层,那么层与层之际又是如何安放与连接的?古人传说天有九重,设想得奇;而诗人对此又追问得紧,表现出对这样的凿空之说并不信服。

天何所沓(1)?十二焉分(2)?

日月安属(3)?列星安陈(4)?

【注释】

(1)沓:会合,指天与地之间相接相会。

(2)十二:指黄道周天的十二等分。

(3)属:系属,指悬挂在太空。王夫之《楚辞通释》:“属,系也。县于碧空,若有系而不坠。”

(4)列星:众星。陈:陈布,指布列有序。

【译意】

天覆于上,它是如何与地相会合的呢?十二辰又是怎样分出来的?日和月如何悬系在天空而不坠?众星辰又是如何陈布得井然有序,各有定位而不紊乱的呢?

【点评】

上二句问天体毕,后二句及以下开始就日月星辰发问。行文极有次序。

出自汤谷(1),次于蒙汜(2);自明及晦(3),所行几里?

【注释】

(1)出:指日出。汤谷:一称旸谷,古代神话传说中太阳升起的地方。

(2)次:止息,住宿。蒙汜:一称蒙谷。神话传说中日落的地方。

(3)明:黎明,天亮。及:至,到。晦:暗,指天黑。

【译意】

太阳从汤谷出发,到蒙汜停息,从天亮到天黑,行程有多少里?

【点评】

明·李陈玉《楚辞笺注》:“有形有象中无大于日月,故又取而单问之。”

夜光何德(1),死则又育(2)?

厥利维何(3),而顾菟在腹(4)?

【注释】

(1)夜光:指月亮。

(2)死:指晦暗无光。育:生。此处的死而又生是指月的盈亏变化。

(3)厥:其,指月。利:利益,好处。

(4)顾:眷顾,有爱怜、抚育的意思。菟:同“兔”,月中阴影,古人传说有兔在其中。

【译意】

月亮有什么特殊本性,死了又能复生?对它有什么好处,而要抚育只兔子在腹中?

【点评】

称月能死而复活,腹中有兔,这当是曾经流传的关于解释自然现象的月的神话(对月中阴影的观察和想像),故事的详细内容已不得而知。神话总是拟人化的,故诗人在诗中有“何德”、“何利”的提问,正透露出诗人对这种用拟人化解释自然物的不以为然。

女歧无合(1),夫焉取九子(2)?

伯强何处(3),惠气安在(4)?

【注释】

(1)女歧:神话传说中的女神,又称歧母,或九子母。无合:未婚配。合,指男女交合。

(2)夫:发语词。取:获得,此指生育。九子:指二十八宿之尾宿,尾宿有九颗星,又称九子星。王逸注:“女歧,神女,无夫而生九子也。”(《楚辞章句》)称尾宿九星为女歧无夫而生,属古代天文方面的神话,其故事今已未能详知。

(3)伯强:指主风的箕星,后视为风神。

(4)惠气:和畅的风。

【译意】

女歧没有婚配,怎么竟生出九子?风神伯强住在何处?惠风又从何处而来?

【点评】

上二句言星,后二句言风,故前人或以为有误置,如清屈复《楚辞新注》说:“此节上下文不合,错简也。当在后文人物条内。”近人游国恩先生亦认为“此文不甚可晓。”(《天问纂义》)实际上,这里有一个神话的演变过程。伯强,原指二十八宿之箕宿,即箕星。箕星主风,故又尊为风神。如《风俗通义·礼典》:“风师者,箕星也。”《独断》云:“风伯神,箕星也”。又《汉书·艺文志》:“箕星为风,东北之风也。”后世则只视伯强为风神,而不知原为箕星。旧注或更对伯强作别解,如王逸注:“伯强,大厉,疫鬼也。”按诗的这部分所问的均为天体日月星辰之事,此二句则就箕星而发问。

何阖何晦(1)?何开而明?

角宿未旦(2),曜灵安臧(3)?

【注释】

(1)阖:关闭。

(2)角宿:二十八星宿之一,有两颗星,古人称这两颗星之间为天门。旦:明亮。

(3)曜灵:指太阳。臧:同“藏”。

【译意】

什么门关了就天黑?什么门开了就天亮?天门角星尚未开启时,太阳又藏在什么地方?

【点评】

上述二十八句,是紧接宇宙、物种的起源和发生的问题,而提出的关于天体的构造和日月星辰的运行等问题。

诗人所质疑的对象,是当时仍然在流传的某些有关它们的神话传说。如天有九重,天有绳系、柱撑;日神和月神的奇特故事,某些星宿的来源和职掌等等。神话,是被上古人信以为真的,是对自然界和客观事物的一种非理性的解释,也是一种原始性的信仰。“凡事物含有宗教性者,例不许作为学问上研究之问题。一作为问题,其神圣之地位固已动摇已。”(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诗人屈原对这些原始信仰所做的考问,实际上是对超自然神界的怀疑和否定,代表了当时一种十分进步的理性精神。

但从另一方面看,古代神话作为人类幼年时期的思维产物,其大胆的想像和幻想,又极富诱人的艺术魅力。诗人将它们采撷入诗,写得瑰丽多姿,意境神奇,气象宏阔,可与《离骚》中描写神遊太空的文字相仿佛,相媲美。

不任汩鸿(1),师何以尚之(2)?

佥曰何忧(3),何不课而行之(4)?

【注释】

(1)不任:不胜任。汩鸿:洪水涌溢泛滥。汩,通“淈”。鸿,古字通“洪”,大水。

(2)师:众人。尚:崇尚,推举。

(3)佥:皆,都。忧:担忧。

(4)课:试。行:用。

【译意】

鲧原本不能胜任治理汹涌泛滥的洪水,众人为什么又崇尚推举他呢?都说不必担忧,当初何不先考察,试而后用呢?

【点评】

此四句诗无主语,证之其他古文献,则知是指鲧治理洪水的故事。据《尚书·尧典》等记载,传说帝尧时逢洪水泛滥,众诸侯(四岳)都推荐鲧治水,结果鲧终因治水失败,而被帝尧所杀。诗中所发问,正指此事。诗后二句旧注有不同理解。游国恩先生释此二句说:“四岳既举鲧治水,信其可以奏功,故曰无‘忧’。述众人之言止此。下句乃屈子怪问帝尧之辞。”此说极是。细按诗意,此处问语谴责的是盲目推举的“四岳”和不能慎重从事的帝尧。犹言鲧本无治水的本领,而众人却一致推举他,说是不必担忧。而帝尧竟也附和众议,对于鲧不先试而后用。可知诗人对鲧的遭遇是持同情态度的。

鸱龟曳衔(1),鲧何听焉(2)?

顺欲成功(3),帝何刑焉(4)?

【注释】

(1)鸱:猫头鹰一类猛禽。曳:拖,牵引。衔:口衔。

(2)听:听从。

(3)顺欲:照鲧之本心。

(4)刑:动词,加刑给他,进行惩处。传说鲧因治水不成,而被帝尧所殛。

【译意】

鸱龟拖土衔泥来堵塞洪水,鲧为何听从了这种做法?

鲧的初心是要治水成功的,而帝尧为什么并不体谅他的初心,只因未能将洪水治平就加以刑罚呢?

【点评】

对此四句诗的理解,古今多有歧义。如鸱、龟,王逸注为“飞鸟、水虫”二物。而蒋骥、游国恩、闻一多等人则认为鸱龟为一物,即《山海经》所说的“其鸟首而鳖尾”的“旋龟”。按“鸱龟曳衔”应是说的两种动物的不同动作,即龟曳鸱衔。“曳犹踵曳,以尾相掸援也;衔犹衔辔,以口相结衔也。”(清毛奇龄《天问笺注》)在古传说中,鲧治理洪水是采用“堙”(填土)的办法,这里或正说的是二物分别用衔泥拖土的动作,助鲧治水。旧注还有解释“鸱龟曳衔”一语,是指鲧被放杀于羽山之后,其尸被衔曳,或“衔曳而食之”(王逸、王夫之)。按此处说的是治水,并未及鲧死之事,故此说未妥。

“鲧何听焉”,朱熹《集注》云:“鸱龟事无所见,旧说(按指王逸说)谓鲧死为鸱龟所食,鲧何以听而不争乎?特以意言之耳。详其文势,与下文‘应龙’相类,似为鲧听鸱龟曳衔而败其事。”朱氏认为此处是说鲧因听从了鸱、龟用拖泥衔土的填塞办法治水,以至遭到失败。其义近是,可从。

“顺欲成功”句,旧注有谓指“顺众人之欲”(王逸),有谓指“顺帝之欲”(洪兴祖),有谓“顺水之欲所归”(朱熹)等诸说,关键在于鲧之治水实际并未成功,故这里应理解为按照鲧的主观意愿来说,是要治平洪水的,渴望取得成功的。“帝何刑焉”之问,显然是对帝尧的谴责,为鲧的遭遇鸣不平。

按鲧在北方儒家经典中,被说成是“四凶”之一的反面人物,而诗人却对他不同程度地表示同情。诗人在《离骚》里说:“鲧婞直以亡身,终然夭乎羽之野”,在《惜诵》里说:“行婞直而不豫兮,鲧功用而不就”,同情鲧而非议尧,反映了诗人大胆的反传统精神。

永遏在羽山(1),夫何三年不施(2)?

伯禹腹鲧(3),夫何以变化?

【注释】

(1)永:长久。遏(è饿):止,拘禁。羽山:传说中鲧被处死的地方。

(2)三年:泛指多年。施:释放。王逸《章句》:“施,舍也。言尧长放鲧于羽山,绝在不毛之地,三年不舍其罪也。”

(3)伯禹:即夏禹。禹曾受封为“夏伯”,故称伯禹。腹:传说“鲧腹生禹”(《山海经·海内经》),鲧死后,腹开而生禹。闻一多《楚辞校补》云:“禹、鲧二字当互易。”

【译意】

帝尧把鲧长久囚禁在羽山,为什么多年不释放他?

传说伯禹是从鲧的腹中化生出来的,为什么竟有这种奇异的变化?

纂就前绪(1),遂成考功(2)。

何续初继业(3),而厥谋不同(4)?

【注释】

(1)纂:继续。就:从事。绪:余绪,余事,指鲧未完成的治理洪水的事业。

(2)遂:终于。考:死去的父亲称考。

(3)续初继业:即继续初业。

(4)厥:其,指禹。谋:谋划,指治水的方策。传说鲧用堵塞的方法治水,结果无成,禹则一反其父之法,改用疏导的方法治水,从而取得成功。

【译意】

禹接替鲧从事治水的事业,终于完成了他父亲的未竟之功。为什么禹继承当初鲧的治水事业,而办法上却不相同?

洪泉极深(1),何以填之?

地方九则(2),何以坟之(3)?

应龙何画(4),河海何历(5)?

【注释】

(1)洪泉:涌出洪水的源泉。

(2)方:周遍的意思。地方:即整个大地。九则:九个区域,指九州。

(3)坟:高起之地。

(4)应龙:神话传说中一种带翼的龙。画:指用尾画地,帮助禹疏通水道,治理洪水。

(5)河海:由河入海。历:经历。

【译意】

洪水之源是那样深,用什么方法填塞它呢?九州大地尽没水底,怎样使它高出水面的呢?应龙是怎样用尾画地开出河道,帮助禹疏导洪水的?它开河入海,都遍历了哪些地方?

鲧何所营(1)?禹何所成(2)?

康回冯怒(3),地何故以东南倾(4)?

【注释】

(1)营:经营,指治理大地洪水。

(2)成:指治水成功。

(3)康回:古语奸邪的意思,此代指神话传说中的共工。冯怒:盛怒。

(4)倾:倾斜,塌陷。传说共工与颛顼争帝位,怒撞不周之山,擎天的柱子被碰折,从此天往西北倾斜,地往东南塌陷。

【译意】

在治理洪水中,鲧是怎样努力经营的?禹又是怎样千辛万苦达到成功的?据说这都是当初奸邪共工发怒闯下的祸,那时大地怎么一下子就往东南塌陷了呢?

【点评】

首二句旧注或以为仍以鲧、禹治水的方法不同而发问(王逸、蒋骥),或仍就鲧、禹治水的成败功过发问(周拱辰、陈本礼)。如果这样理解,显然与前文已问重复。其发问的目的或又以为在“总结前文”,如明黄文焕《楚辞听直》云:“再言鲧禹者,总结前文也。”游国恩《天问纂义》亦以为“此二句但总结‘不任汩鸿’以下一段,以起复问耳。”或更以为此处所问意在为鲧鸣不平,如明林兆珂《楚辞述注》,明李陈玉《楚辞笺注》皆主其说。如这样来理解则与本节下两句完全缺少联系。按为了弄清鲧、禹两句发问的缘由,还是应该将此四句联系起来作整体的理解。

共工的故事今见于《淮南子·天文训》和《原道训》,它们记载了共工发怒触不周之山,使得“天柱折,地维绝”,破坏了天地的形状和平衡,这大约只是个片断,其完整的故事应还与引发洪水有关。共工在神话中原是水神,故《淮南子》高诱注称“共工以水行霸于伏羲、神农间者也。”《淮南子·本经训》更记载共工“振洪水,以薄空桑”。隐约可以看出共工在传说中乃是引发大地那场巨大洪水的罪魁祸首。这也就是诗人屈原在此节中将鲧、禹和共工放在一起发问的原因。此节重提鲧的经营(虽然治水失败)和禹的成功,意在彰显他们在治平大地洪水方面的努力和功劳;同时对洪水的引发者共工、称他为康回(奸邪),表示出谴责和愤慨。明黄文焕《楚辞听直》说:“忽及康回也。注江注海,非藉怒倾之地势,禹何由成功哉?”黄氏意识到在鲧禹之后,忽又连带提出康回,是因前者是大地的治理者,后者是大地的破坏者,这是对的。但又说禹治水的成功,正赖康回共工的怒倾地势,恐非诗人发问之原意。诗中指斥共工为康回(奸邪),这正明显地表露出绝无肯定共工的意思,且相反,是在两相对比,表示对鲧禹之褒和对共工之贬。

九州安错(1)?川谷何洿(2)?

东流不溢(3),孰知其故?

【注释】

(1)九州:传说禹治平洪水后,将大地规划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等九大区域,称“九州”。错:同“措”,安排。

(2)洿:掘。

(3)溢:满。

【译意】

洪水治平后,禹是怎样安排九州的?大地上的川道河谷是怎样开掘的?它们东流注入大海,而大海从不满溢,谁又能知道是什么缘故?

【点评】

此接上节问禹治平洪水以后的情状。后二句指川水东流注入于海,而大海从不满溢。即《庄子·秋水》所云:“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之而不虚。”上节有地东南倾,使百川东流之事,故而继有此问。

东西南北,其修孰多(1)?

南北顺椭(2),其衍几何(3)?

【注释】

(1)修:长。王逸《章句》:“修,长也。言天地东西南北,谁为长乎?”按此节问大地,非问天地,王注误。

(2)顺:循,有逐渐的意思。椭:狭长状。

(3)衍:余,多出。古人认为大地形状,南北的距离比东西狭长。

【译意】

大地从东到西与从南到北,其距离哪个长?从南到北渐趋狭长的形状,它比东西要长出多少?

昆仑县圃(1),其薲安在(2)?

增城九重(3),其高几里(4)?

【注释】

(1)昆仑:神话传说中的山名。县圃:县古“悬”字,传说中的空中花园。

(2)“尻”之误,尾骨,即臀部,这里指根基,基础。

(3)增城:传说中昆仑山上的高城。

【译意】

昆仑山上相传有悬浮着的花园,那么它的根基在哪儿呢?重叠有九层的增城,它的高有多少里?

【点评】

这里的昆仑,并不是现今地理上的昆仑山,而是传说中的神山,是上帝在下界所设的陪都。《山海经·西山经》:“昆仑之丘,实为帝之下都。”因此关于昆仑山有许多荒诞不经的传说。悬圃,指悬浮在半空中的神人之圃,作为神话来说,设想得十分瑰奇,而诗人所问亦尖锐泼辣,十分风趣。“县圃者,神人之圃,悬于中#之上,上不粘天,下不粘地,故‘尻’字最奇。尻,臀尾所坐处也。既是悬圃,则所坐当于何处?”(李陈玉《楚辞笺注》)诗人问既称悬圃,“其尻安在”,它屁股在那儿,诙谐得令人发笑。

四方之门(1),其谁从焉(2)?

西北辟启(3),何气通焉(4)?

【注释】

(1)门:指天门。传说天有东南西北四门。

(2)从:指出入。古传说昆仑是“帝之下都”,上通于天,是神人上下出入的地方。

(3)辟启:开启。

(4)气:指风。据《淮南子·地形训》说:昆仑山有许多门,“其西北之隅,北门开,以纳不周之风。”这一传说可能与共工“怒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的神话有关联,惜已不传。

【译意】

天有四方之门,是谁从那里上下出入?又说天的西、北门大开,是什么风从那里通过?

日安不到(1)?烛龙何照(2)?

羲和之未扬(3),若华何光(4)?

【注释】

(1)安:安有,哪里有。不到:指日光照不到。

(2)烛龙:古神话传说中,居于西北方位的神,据说他双目能发光,眼睛睁开就是白昼,闭上眼就是黑夜,故称烛龙。

(3)羲和:古神话中给太阳驾车的人。未扬:未扬鞭启程,即日尚未出的意思。

(4)若华:若木的花,华古通“花”。若木,古神话中能放光,光照大地的神树。王逸《章句》:“言日未出之时,若木何能有明赤之光华乎?”黄文焕《楚辞听直》:“凡物皆借日之光为光,羲和未扬,若华何自生其光?”诗人所问正属此意。

【译意】

哪里有太阳不能照到的地方?什么地方又要靠烛龙去照?太阳未升起的时候,若木的花怎么能放光?

何所冬暖(1)?何所夏寒?

焉有石林(2)?何兽能言?

【注释】

(1)所:处所,地方。

(2)石林:石生若林。

【译意】

什么地方冬天反而温暖?什么地方夏天反而寒冷?哪里有石树成林?什么兽能够说话?

焉有虬龙(1),负熊以游(2)?

【注释】

(1)虬龙:神话传说中的无角龙。

(2)负:背负,驮着。

【译意】

哪里有无角龙,背驮着熊而出游?

【点评】

关于虬龙背负熊游的神话,今已失考。有人认为此乃指黄帝有熊氏曾乘斑龙巡游的故事(见毛奇龄《天问补注》、徐文靖《管城硕记》)。又一说认为古有鲧死化为黄熊之说,此是指鲧、禹之事(闻一多《天问疏证》,姜亮夫《屈原赋校注》),皆为揣测之词。按此节仅两句,或有脱简。游国恩《天问纂义》:“此文与上下韵俱不叶,且与本篇四句一节之例不合,前后必有脱简。”

雄虺九首(1),倏忽焉在(2)?

何所不死(3),长人何守(4)?

【注释】

(1)虺:毒蛇类。

(2)倏忽:迅疾,速度急快的样子。

(3)不死:长生不死。古神话中,有不死之民,不死之国的传说(见《山海经·海外南经》)。

(4)长人:身体奇高的人。守:所居守之地。

【译意】

雄虺蛇九个头,来去极快速,它出现在哪里?何处有不死的人,长人居住在什么地方?

靡蓱九衢(1),枲华安居(2)?

一蛇吞象(3),厥大何如?

【注释】

(1)靡:蔓延。蓱:即“萍”,浮萍类植物。衢:本义指道路四通八达,此指枝叶分叉。

(2)枲(xǐ洗):菌类植物。华:同“花”。

(3)一蛇吞象:古传说有种巴蛇,其大可以吞象。(见《山海经·海内南经》)。

【译意】

布散着九个枝杈的萍和无枝叶的枲之花,生长在什么地方?巴蛇能吞下一头大象,这蛇有多大?

【点评】

“枲华”句,旧注或称指麻类植物,或称指熏衣草,均无据。林庚《天问论笺》云:“纵观全句,‘枲华’与‘靡萍’对举,似为一种无枝无叶的菌类寄生植物。枲华既无枝,那么居地何处呢?此所以为问义。”按浮萍本无枝杈,这里说长着很多枝杈;有花植物必有枝,这里问花“何居”,自然是说枲有花无枝。古神话传说中有这二种奇异之物,故引发出诗人的诘问。

黑水玄趾(1),三危安在(2)?

延年不死,寿何所止(3)?

【注释】

(1)黑水:神话传说中的水名,传说发源于昆仑山。玄趾:黑色脚趾。相传有人住在黑水之滨,因常涉黑水而足皆呈黑色。蒋骥《山带阁注楚辞》:“玄趾承黑水言。《路史余论》注黑水染足,涉者其色黝黑入肤,是也。”

(2)三危:神话中山名,传说在黑水之南。

(3)止:至。

【译意】

黑水之滨据说有黑足之民,黑水南又有三危山,它们在什么地方,那里的人延年不死,到底能够活多久?

【点评】

后二句乃承前二句而问。按在古神话传说中,黑水、三危等地的物产可以延年益寿,人吃后可以长生不死。

如《穆天子传》云:“黑水之阿,爰有木禾,食者得上寿。”《广博物志》:“黑河之藻,可以千岁;三危之露,可以轻举。”故诗人有上述之问。陈本礼《屈辞精义》:“前言不死(按即上文‘何所不死’),是言其人本多寿。此言不死者,见服食之能延年。何所止,寿命无期也。”按战国时道家和一些方士,喜谈服饵长生不死,诗人对此兼表怀疑。

鲮鱼何所(1),鬿堆焉处(2)?

羿焉薳日(3)?乌焉解羽(4)?

【注释】

(1)鲮鱼:古代传说中的一种人面鱼身,生有手足的怪鱼。

(2)鬿堆:当作“鬿雀”,古代传说中的一种食人的猛禽。

(3)羿:古代神话中的善射之神。传说帝尧时代,十日并出,天下大旱,民无所食。于是尧派遣羿射掉九日,拯救了人类。日:射日。

(4)乌:传说中居住在太阳里的神鸟即三足乌。解羽:羽翼散落。此代指九日的被射落。

【译意】

鲮鱼在什么地方?鬿雀居处在哪里?羿怎样射下了太阳?太阳中的三足乌是怎样羽折坠落的?

【点评】

从“不任汩鸿”至“乌焉解羽”是长诗的第二大部分。

是继上文宇宙的起源、天体的构造和日月星辰的运转等问题,转入到对大地问题的发问。

关于大地的问题,首从鲧禹治水开始。这是因为在古神话传说中,认为大地形成之后,曾遭到共工的破坏,“天柱折,地维绝”,以至洪水泛滥,大地尽被淹没(女娲补天的神话故事,也与此有关)。经禹治平洪水,才现出地形地貌,万物得以滋生。所谓“水平地成,始显山川人物”(屈复语)。这部分的最后,又提到后羿射日,这是因为在神话传说中,洪水之后,还又经受了一次“十日并出”的大旱之灾。幸而有神羿下降,射掉九日,使大地万物得以平复和重生。本一大节对大地的发问,主要问到了大地的形状,九州的安排,山川气候的神奇现象,以及奇禽怪兽、奇花异草等令人难以理解的问题。这些有关自然界的古代神话传说内容,有的可以从《山海经》《淮南子》等书中的片断记载,得到某些印证,而有些已属失传,仅从诗中的发问,得知古代曾有过这些神话。诗人的诘问,是对这些神奇传说的怀疑。而诗人把这些瑰异的神话汇集在一起,也正表现了作为一位浪漫主义诗人的“好奇”,构成了诗歌的浪漫色彩。

禹之力献功(1),降省下土四方(2)。

焉得彼涂山女(3),而通之于台桑(4)?

【注释】

(1)力:致力,指尽其全力治理洪水。献:进献。功:功绩。此指向天帝献功,因神话传说中,禹治洪水是秉承天帝之命的。《山海经·海内经》:“洪水滔天,……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

(2)降:自天而降。禹在早期神话中,属于天神形象。省:省察,察看。下土:天下。

(3)涂山:地名,其地理位置有多种说法,如说在寿春、当涂、会稽等等,此作为神话故事,毋需深究。

(4)通:男女私通,野合。台桑:山林野外。

【译意】

禹是受命于天帝,降临人间,察看四方,治理洪水以献功的,为什么遇到涂山氏之女,而与她在桑林苟合私通?

闵妃匹合(1),厥身是继(2)。

胡维嗜不同味(3),而快朝饱(4)?

【注释】

(1)闵:怜惜,喜爱。匹合:匹配交合。

(2)厥:其,指禹。身:自身。继:后嗣,继承其身的后代。

(3)胡:为什么?维:语助词。嗜:嗜欲,爱好。这里用嗜欲与常人不同,比喻与常人的志趣、理想不同。

(4)快朝饱:快,快意。快一朝之饱。饱,饱食,隐喻男女之欢,此指一时情欲的满足。传说禹与涂山女匹合后,几天后即离去,并未长久贪恋。

【译意】

禹爱恋涂山氏女,与她匹合,是为了延续自己的后代。怎么他的嗜欲与常人不同,跟妻子只有瞬时之聚,片刻之欢?

【点评】

按上文责问禹本当急于治水献功,为什么又去私通涂山女。这里则是代为解释,禹与众不同,虽有男女之欢,并未忘记治水的急务,只是为了后嗣而有一时之欢而已。夏大霖《屈骚心印》:“问禹治水之时,方以献功为急,亲历九州,应不遑娶妇。既娶妇,又不以婚姻燕婉稍为留恋,此何故也?下节再问以解之。”正是此意。

启代益作后(1),卒然离孽(2)。

何启惟忧(3),而能拘是达(4)?

【注释】

(1)启:传说中禹的儿子,禹死后为夏王朝君主,史称夏后启。代:替代。益:传说中禹的辅臣,又称伯益。后:王,君主。

(2)卒然:终然,离孽:脱去灾祸。指启曾经受益的拘禁,后逃脱终于杀益。

(3)惟忧:是忧。

(4)拘:拘禁,即被囚。达:通达,解脱出来。

【译意】

启经过与益的较量而代替益做了夏的君主,终于免去了祸患。为什么启遭此忧患,而竟能够从困厄中解脱出来呢?

【点评】

这里述说的是夏王朝初年启和益互争天下做王的事。据说禹最初欲把天下禅让给益,禹死后启受到人民的拥戴,于是益逃往箕山之阳,由启继承了王位。事见《孟子·万章上》和《史记·夏本纪》。此即王逸《章句》所说:“言禹以天下禅与益,益避启于箕山之阳,天下皆去益归启以为君。”但也有某些记载是说,禹传天下给益,启和他手下的人不服,从而夺得天下。事见《战国策·燕策》和《韩非子·外储说右下篇》。又有记载说,益继禹做王以后,曾把启拘禁起来,启起而反抗,反把益给杀了。

见王夫之《通释》引《竹书纪年》。启、益之争是中国历史上由部族选举制(禅让制)往家族父子继承制(所谓家天下)过渡所发生的斗争,其时的斗争和反复较量是可以想像的。这里所反映的正是这样的一段史实。

皆归射鞠(1),而无害厥躬(2)?

何后益作革(3),而禹播降(4)?

【注释】

(1)归:归附。射:指射箭。鞠:指蹋鞠,类似比赛踢球的一种练武活动。刘向《别录》:“蹋鞠,兵势也。所以练武士,知有材也。”此指启与益动武时,益之兵徒都交出武器归附于启,启于是得胜。

(2)厥躬:其身,指启。

(3)革:变革,指禹之后益革夏之命称王。

(4)播降:此以播种于土地比喻禹之后人仍得以相传。蒋骥《山带阁注楚辞》:“何益已革夏命,而禹之统绪复能流传于下乎?”游国恩《天问纂义》:“播降者,以种植喻子姓相传,延绵不绝也。”

【译意】

在启与益争战中,益之兵众都持武器倒戈,归附到启这边来,故而启并未受到伤害。为什么后益一度曾居有夏王之位,而禹创下的大业,仍如农夫播种,其后裔依然传了下来?

启棘宾商(1),九辩九歌(2)。

何勤子屠母(3),而死分竟地(4)?

【注释】

(1)棘:急。宾:作动词,做客的意思。商:应作“帝”,形近而误。

(2)《九辩》、《九歌》:神话传说中的两部天乐,相传由夏后启窃至人间。

(3)勤:企盼。子:指生启。屠母:指母腹如被屠般开裂。相传启出生时,其母涂山氏化为石,石破而生启。

(4)竟地:遍地。游国恩《天问纂义》:“盖启母化石,石裂启生,则其母体粉碎,四散于地也。”

【译意】

启急急忙忙去天帝那里做客,窃得《九辩》、《九歌》两部天乐供自己享受。为什么禹想要个儿子,却害了他的母亲涂山氏,而让涂山氏身迸裂,死后弃尸满地。

【点评】

按启窃《九辩》、《九歌》的故事,见于《山海经·大荒西经》:“西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有人珥两青蛇,乘两龙,名曰夏后开(按‘开’即启,汉人避景帝讳改),开(启)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九歌》以下。”郭璞注:“《九辩》、《九歌》,皆天帝乐名也。开(启)登天而窃以下用之也。”另在《离骚》中亦有“启《九辩》、《九歌》,夏康娱以自纵”的诗句。按这也是一则关于文艺起源的古神话。

照先民的观念,人间的歌舞,最早来源于天界,是从天上偷取来的,是对天乐的模仿。最早的窃取者,就是夏后启。

自“禹之力献功”至此节,是对夏后启的诞生及其开国情事的发问。这最后四句显然表露了诗人对夏后启的谴责:一是夏后启得天下后,即窃天乐而耽于享乐;二是他的诞生造成其母的惨遭不幸。特别是前者(“康娱自纵”)乃是《天问》诗中对历代王朝(夏、商、周)治乱原因的分析。

帝降夷羿(1),革孽夏民(2)。

胡射夫河伯(3),而妻彼雒嫔(4)?

【注释】

(1)帝:天帝。降:派遣下降。夷羿:又称后羿,在古神话中,羿曾受尧命,射九日(除旱灾),为民除害。(见《淮南子·本经训》)。

(2)革:革除。孽:灾祸,忧患。

(3)胡:为何。夫:那。河伯:神话传说中黄河神。

(4)妻:作动词,取之作为妻子。洛嫔:洛水女神。神话传说中洛水女神原为河伯之妻,屈原《九歌·河伯》所写内容即他们的爱情故事。又传说河伯曾化为白龙出游,羿射中他的左目。(见王逸注)。

【译意】

天帝派遣夷羿下降,是让他革除夏民的灾祸,他为什么竟射伤河伯,而夺取洛嫔做自己的妻子?

【点评】

关于羿这一人物,另有古籍记载是夏代有穷国的君主,属东夷族,故称夷羿,从而认为此处所说的羿,与射十日的尧时羿,乃属同名而不同时代的两个传说人物。实际上在古代同一神话母体,随着时地的不同,会有发展演化。传说中尧时射日的羿,从内容看出现早,更原始些。

传说中作为夏时有穷国国君的羿,已经被部分历史化了。

但也并不彻底,如说他射河伯夺洛水女神为妻,河伯上诉天帝云云,仍带有神话性质。关于此节所问,茅盾在其《神话研究》一书中说:“屈原见得一方面有羿受命下来救民疾苦的传说,而另一方面又有羿射河伯妻洛神的话,觉得神性的羿不应如此矛盾,故有此问。”其说甚是。

冯珧利决(1),封豨是射(2)。

何献蒸肉之膏(3),而后帝不若(4)?

【注释】

(1)冯:此指把弓拉满。珧:蚌壳,古人常将它嵌在弓的两端作为装饰,这里用以指华贵的弓。利:灵巧。决:搬指,用玉或骨制成,套在右拇指上用来钩弦放箭。利决,形容张弦放箭时动作的娴熟灵巧。

(2)封豨:大野猪。南楚方言,称猪为豨。这里泛指大野兽。是射:“是”,助词。是宾语前置的标志。封豨为大兽,射豨不易,专捡封豨来射,表示射者的膂力、箭法过人。

(3)献:进献,进贡。蒸:通“烝”,冬祭。膏:脂,指肥美上好的肉。

(4)后帝:上帝。不若:不顺心,不满意。

【译意】

羿整日迷于田猎,把弓拉满,灵巧射箭,专射那种大野兽;为什么他把最肥美的肉做为祭品,而上帝并不顺心满意?

【点评】

关于此节的发问,诸家解释不同。按其问意,应是对羿恃射好勇、迷于女色和田猎行为的谴责。犹言羿虽厚祭上帝,但他夺人之妻,迷于田猎,行为不端,故上帝并未保佑他。据传说羿后来终被其相(辅佐之臣)寒浞所害。

宋杨万里《天问天对解》:“言羿不德,惟持其弓以射神兽,为田猎之娱也。何献蒸肉之膏而后帝不若者,言无德以事天,奉封豨之膏以祭天,故帝不顺不享也。”其解近之。

浞娶纯狐(1),眩妻爰谋(2)。

何羿之射革(3),而交吞揆之(4)?

【注释】

(1)浞:羿臣寒浞。纯狐:纯狐氏女,羿之妻。传说寒浞对外贿赂羿的家众,对内取媚勾搭羿妻,而羿却整日迷于出外田猎而不知。终于在一次田猎将归时,羿遭到他们暗算,被杀。(见《左传·哀公四年》)。

(2)眩:迷惑人。眩妻:犹言淫妻惑妇。爰:于。谋:谋划,指羿妻参与害羿的阴谋。

(3)射革:穿透皮革。指羿力大善射。

(4)交吞:交互勾结吞灭。揆:算计。指羿受到寒浞、纯狐氏女和家众的合伙算计而被害。

【译意】

寒浞想娶羿妻纯狐氏,羿的那个淫妇就参与出谋划策。为什么像羿这样一个力大善射的神箭手,而竟然让寒浞等一伙人给算计吞灭了呢?

【点评】

诗人上述发问,意在揭示羿之败灭的原因,即信用非人,迷于田猎,家有淫妇,故终没有好结果。此有为统治者总结经验教训之意。以上两节即诗人在《离骚》中所表述的“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的观点。犹言羿之失位亡身,乃由于失德,对于失德之人,虽敬上帝,上帝也不会保佑的。

阻穷西征(1),岩何越焉(2)?

化为黄熊(3),巫何活焉(4)?

【注释】

(1)阻:险阻,阻隔。穷:穷绝,作动词,指通不过去。西征:往西行。

(2)岩:山岩。泛指崇山峻岭。越:越过。这里问的是鲧被囚羽山的事。羽山,传说在山东蓬莱,位置处于东方。鲧治水未成,囚在羽山,欲西行而归,但被高山阻隔,难以逃脱,终被杀害。

(3)黄熊:传说鲧死后化为黄熊,下入到羽山的一个深渊之中。《左传·昭公七年》:“昔尧殛鲧于羽山,其神化为黄熊,以入羽渊。”另外,《国语·晋语八》记述略有不同,谓“化为黄能,以入于羽渊。”熊,兽类;能,水族动物,三足鳖。《尔雅·释鱼》:“鳖,三足能。”邢昺疏:“鳖皆四足,三足者异,故异其名,鳖之三足者名能。”按这里说“入于渊”,故熊应是“能”字之误。

(4)巫:古代掌祭祀能降神的人,亦兼医术,传说能使死者复活。

【译意】

鲧被囚禁在险阻无路可通之地,他欲西行而归,那些高山峻岭又怎能越得过去呢?他死后化作三足鳖,神巫是怎样使他复活而变化的呢?

【点评】

按此节前二句旧有不同解释,如王逸《楚辞章句》谓“言尧放鲧羽山,西行度越岭岩之险,因墜死也。”此说有两点可疑,一是羽山在东,而说“西行”,方位不对;二是说鲧“坠死”,不知所据。因按旧有神话记载,“昔尧殛鲧于羽山”,“昔者鲧违帝命,殛之于羽山”,“殛”是被处死的意思,均无越山坠死之说。故朱熹说:“此章似又言鲧事,然羽山东裔,而此云西征,已不可晓,或谓越岩坠死,亦无明文。”(《楚辞集注》)正因为有这样一些关碍,从而又产生了认为这里并非是指鲧事,而是指羿事的说法。首先提出此说的是毛奇龄《天问补注》:“此羿事也。阻当作盫,地名。穷即有穷国也。岩,险也。越,过也。羿自盫迁穷,急于西征,其岩险何所过于他国也。此特指迁穷一事,按《左传》,魏庄子曰:‘昔有夏之衰也,后羿自盫迁于穷石,因夏人而代夏政。’”按此说不仅把“阻”强改为“盫”,“穷”解为“穷石”,过于牵强,同时按之上下文亦为难通。上文“浞娶纯狐”至“而交吞揆之”四句,明已说到羿已被害身死,这里怎能接着又说他“自盫迁穷”之事?

而紧接下文却又说的是鲧,显然滞碍难通了。王逸说之误,在于误将此句说成为鲧迁往羽山之途的事,又造出坠岩而死的情节,故难以取信,徒增疑窦。嗣后林云铭在《楚辞灯》中作了这样的阐释:“鲧永遏东裔,西征之路,阻而穷矣。虽欲越羽山之岩而往,何可待乎?”将此作为鲧被囚于羽山后之事,颇得正解。在鲧被囚羽山之后,“三年不施”,在此期间,或还有鲧欲越阻而行逃归的故事情节,既未成功,结果反被“殛于羽山”,接着又出现下文所说鲧死化为黄熊的故事。这样来理解,则颇为顺达矣。

但在上节论羿之后,又突然出现对鲧的发问,似亦不伦,故前人或疑为此处有错简。郭沫若即认为应将此节发问移于问鲧禹治水一段中,置于“顺欲成功,帝何刑焉”之后,“永遏于羽山,夫何三年不施”之前(见《屈原赋今译》)。我意如按其故事情节,则正应接在“三年不施”之后,则似更符合原故事情节。

咸播秬黍(1),莆雚是营(2)。

何由并投(3),而鲧疾修盈(4)?

【注释】

(1)咸:皆,都。秬黍:黑色黍子。这里泛指谷物。

(2)莆:蒲草。雚:通“萑”,芦苇。营:经营。这里指清除掉沼泽地的水草,以便于耕作。

(3)由:缘由,原因。并:一并。投:指放逐。古书记载,舜时曾将鲧、共工、兜、三苗称为四大罪人(又称“四凶”),或流放,或殛杀。

(4)疾:恶。修:长,贯。盈:满。疾修盈,犹言恶贯满盈。

【译意】

鲧治理洪水,其心也是想让民众有良田可种,有谷可食;根据什么也把他与共工、盬兜、三苗一样放逐,视他为恶贯满盈的罪人?

【点评】

此节前二句或以为指禹事,如王逸《章句》云:“言禹治平水土,万民皆耕种黑黍于雚蒲之地,尽为良田也。”按此处上下文均说鲧事,不应忽插入禹事。这里应是说鲧奉帝命治理洪水,其初心也是为了使民有良田可种,有粮谷可食。与前文“顺欲成功”意同。曹耀湘《读骚论世》释此四句云:“莆雚者,洿泽之草也。投即殛也,所谓投诸四裔也。洪水之时,草木畅茂,鲧所以障洪水者,盖欲使沮泽之地,芸除恶草,而皆播种禾黍,是其心亦为民耳。事虽不成,何以遂与共工、盬兜、三苗并受流放之罪,至今犹以鲧为病,如是之长久盈满乎?”其理解是正确的。

白蜺婴茀(1),胡为此堂(2)?

安得夫良药?不能固臧(3)?

【注释】

(1)白蜺:蜺同“霓”,青白浅淡色的虹。这里形容嫦娥的衣裳。婴:系在颈上的饰品。茀:首饰。丁晏《楚辞·天问笺》:“此盛言姮(嫦)之装饰也。”

(2)堂:指后羿珍藏良药之堂。传说羿从西王母那里获得不死之药,嫦娥偷吃后奔月。(见《淮南子·览冥训》)。

(3)固:固守,牢牢看住。臧:同“藏”。

【译意】

穿戴华美的女子嫦娥,偷偷地在厅堂里做什么?后羿从什么地方得来的不死之药,却又不能把它牢固地珍藏好?

天式从横(1),阳离爰死(2)。

大鸟何鸣(3),夫焉丧厥体(4)?

【注释】

(1)天式:天的法式,定则。从:同“纵”。纵横:指阳阴的相互交错依存。

(2)阳:阳精,指传说的日中三足乌。《春秋元命苞》:“阳成于三,故日中有三足乌者,阳精也。”爰:乃,于是。死:指日之坠灭。

(3)大鸟:指三足乌。鸣:哀鸣。

(4)丧厥体:指解体而死。

【译意】

天的一切变化是有定则的,阳精(三足乌)被射落,太阳也就坠灭而死了。三足乌何以哀鸣不停,怎样丧身而死的?

【点评】

按这里问的是后羿射日的故事,有错简,应移至上文“羿焉盪日,乌焉解羽”之后。

蓱号起雨(1),何以兴之(2)?

撰体胁鹿(3),何以膺之(4)?

【注释】

(1)蓱:同“萍”。蓱指蓱翳,神话传说中的雨神。号:呼号。

(2)兴:作,发动,指降雨。

(3)撰:具有,具备。胁鹿:鹿的身躯。这里指风神飞廉。古神话传说中,风神飞廉长着鹿身,雀头,有角,蛇尾,豹纹。见《三辅黄图》。

(4)膺:通“应”,相应。

【译意】

雨师蓱翳呼号乃引起降雨,他是怎样操作的?具有鹿身的飞廉,又是怎样跟雨师相应而起的?

【点评】

按此节后二句通行本作“撰体协胁,鹿何膺之”,有误。今依洪兴祖《校语》引一本改。刘永济《屈赋音注详解》:“问:体具鹿胁之风伯,何以与雨师相应,因风雨必相间之而起也。曰兴曰应,正言其相兼而起。”

鳌戴山抃(1),何以安之(2)?

释舟陵行(3),何以迁之(4)?

【注释】

(1)鳌:古传说大海中的巨龟。戴:头顶着。抃:拍击手掌,这里形容巨龟四足舞动拨水之状。古神话传说,渤海东南有五座大山,因无根而浮在水面上,常随波涛上下浮沉和往来飘动。于是上帝便命十五只巨龟在水下托住它们,六万年轮流值班一次,“五山始峙而不动。”(见《列子·汤问》)。

(2)安:安稳不动。

(3)释舟:弃置船而不用。陵:山陵。陵行,指陆行。

(4)迁:迁徙,搬动。

【译意】

巨龟首顶大山,四足游动,又怎能使山稳定住呢?巨龟在海中能如船而行,倘若他们上陆地上行走,还能搬动大山吗?(因龟是两栖类动物)。

【点评】

按此节与上节风神雨师之问,均属天地灵异神话,可能是错简。因下一节所问又是紧接羿、浞事之后的夏王朝之事了。

惟浇在户(1),何求于嫂(2)?

何少康逐犬(3),而颠陨厥首(4)?

【注释】

(1)浇:寒浞之子,传说他膂力过人,纵欲残忍。户:门户,此指浇嫂之室内。

(2)何求于嫂:据说浇行淫乱,与其嫂私通。王逸《章句》:“言浇无义,淫佚其嫂,往至其户,佯有所求,因与行淫乱也。”

(3)少康:夏后相之子,夏王朝第五代王。浞、浇篡夺了夏政,少康起而灭浇,恢复夏朝,成为中兴之主。逐犬:追逐猎犬,指田猎的时候。

(4)颠陨:坠落。厥首:指浇的头颅。传说少康利用打猎的机会,设计杀浇。

【译意】

浇到兄嫂的室内,对其嫂有什么要求?为什么少康趁着放犬打猎的机会,砍落了浇的头颅?

【点评】

王逸《楚辞章句》:“言夏少康因田猎放犬逐兽,遂袭杀浇而断其头。”陈远新《屈子说》:“因前夷羿乱夏,寒浞杀羿,而叙少康诛浇之事,又以见女祸之亡身,不可以暴易暴而有天下也。桀亡汤兴,胚胎于此,此可谓不可不问者也。”屈子的这里发问,当正如陈氏所说。

女歧缝裳(1),而馆同爰止(2)。

何颠易厥首(3),而亲以逢殆(4)?

【注释】

(1)女歧:浇的嫂子。

(2)馆同:同室。爰:乃。止:息宿。这里指私通。

(3)颠易:割下。厥首:指浇的头颅。

(4)逢殆:遭险,指遭杀身之祸。

【译意】

浇假借求嫂缝衣裳,而同舍同宿,何以就为此掉了脑袋,而亲遭杀身之祸?

【点评】

按此节所问王逸认为少康夜袭浇,误斩女歧头;游国恩以为是说少康先杀歧,而后因田猎以毙浇。而细审文意,这里的“缝裳”,应是上文“何求于嫂”的具体情节。以上“言浇之淫乱,终为夏后少康所灭。与前论羿事同。”(戴震《屈原赋注》)。

汤谋易旅(1),何以厚之(2)?

覆舟斟寻(3),何道取之(4)?

【注释】

(1)汤:殷王成汤,曾伐夏桀,创建殷王朝。谋:用计谋。易:复易。旅:众,指夏民。此说汤用计谋转变了夏百姓的民心,使之拥护自己。

(2)厚:厚待,指优抚夏民。

(3)覆舟:指国灭。斟寻:夏代诸侯国,在今山东东部,后被浇所灭。(见《竹书纪年》)。

(4)道:方法,策谋。

【译意】

商汤用策谋争取夏民,是如何厚待其民的?当初浇灭斟寻杀夏侯相,又是用的什么方法、计谋?

【点评】

按古今人对此小节的理解颇有歧义。朱熹认为“汤”乃“康”字之误,指少康(见《楚辞集注》)。近人闻一多又以“汤”为“浇”之讹字(见《楚辞校补》)。或认为“汤”、“阳”古通用,“汤谋”,即“阳谋”,“阳”字亦作“佯”,仍指少康假借田猎袭浇事(马其昶《楚辞徵》)。以上均涉改字取义。按此处仍应从王逸说指商场,连下节皆指夏王朝灭亡事。至于“覆舟斟寻”,是指夏君主相失国后,投靠斟寻,浇发兵攻取斟寻,卒杀相。后相子少康始复国。(事见《左传·哀公元年》)是夏已亡过一次,赖少康而中兴。

至夏桀并未作为借鉴而吸取教训。故又被汤所伐灭。黄文焕《楚辞听直》:“覆舟斟寻者,国统犹之济舟然,相依斟寻,以期舟济,浇灭相而覆其舟,少康灭浇兴夏,汤复代其后,是又覆其舟也。”其意可参。

桀伐蒙山(1),何所得焉?

妹嬉何肆(2),汤何殛焉(3)?

【注释】

(1)桀:夏桀,夏代的末代君主,贪婪好色,极为残暴。蒙山:夏时国名。传说夏伐蒙山,得美女妹嬉。

(2)肆:放肆,指情欲放荡,无所不为。

(3)殛:诛杀。

【译意】

夏桀征伐蒙山国,所得到的是什么?他的宠妃妹嬉何其放肆,汤又是如何诛罚他们的?

【点评】

按此节有错简,误置于此。林庚《天问论笺》云:“桀伐蒙山”、“妹嬉何肆”二句,原为王逸《章句》第九十一、九十二句,系错简。二句原出现在舜的故事之前,显有未当。按其内容所问乃夏桀亡国事,自应与“缘鹄饰玉”、“何承谋夏桀”二句(按见下文)并在一起。

舜闵在家(1),父何以鱞(2)?

尧不姚告(3),二女何亲(4)?

【注释】

(1)舜:传说中古帝,号有虞氏。闵:同“悯”,忧。

(2)鱞:同“鳏”,无妻。作动词,使成为无妻的鳏夫。

(3)尧:传说中古帝名,号陶唐氏,后将天下禅让给舜。不姚告:即不告姚。姚:舜的姓,此处代指舜父。

(4)二女:指尧的两个女儿娥皇和女英,许嫁给舜。亲:成亲、结婚。舜不告父而娶妻,见《孟子·万章上》。

【译意】

舜在家里饱受忧患,他的父亲瞽叟何以使他成为无妻的鳏夫?帝尧不去告知他的父亲姚氏,怎么就把两个女儿许配给他成亲?

厥萌在初(1),何所億焉(2)?

璜台十成(3),谁所极焉(4)?

【注释】

(1)厥萌:其萌芽。初:初始、发端。

(2)億:通“臆”,预测,预料。

(3)璜台:玉石造的高台。十成:十层。

(4)极:极尽,止境,最后结果。

【译意】

事物在萌始时,怎么能测知发展到什么样?造出十层玉台后,谁知何处是止境?

【点评】

按此节说解颇多,有谓指纣广造宫室的事(王逸),简狄登瑶台的事(黄文焕),女娲补天的事(林庚)等等,很难知其具体所指。然审其发问之意,不外是指世事难料,贵在见始知终,防微杜渐之意。屈复《楚辞新注》说:“萌芽出始,言始兴之时也。极,尽也,言后之亡也。问一代之始兴,何能预度乎?一代之亡,谁能使之尽乎?此四句总起下文女帝、虞舜历代之兴废也。”从诗上下文看,主要问历代兴亡之事,此四句或正如屈复所说,乃是对历史上兴亡之事的议论和感慨。

登立为帝(1),孰道尚之(2)?

女娲有体(3),孰制匠之(4)?

【注释】

(1)为帝:指女娲在传说中被称为女帝。

(2)道尚:称道尊奉。

(3)体:身体,形体。

(4)制匠:制造。神话传说,女娲抟黄土造人。

【译意】

女娲以女子而登立帝位,是根据什么道理这样尊崇她呢?女娲始造人类,那么她的身体又是谁造出来的呢?

【点评】

此节上二句或谓指伏羲,如王逸《楚辞章句》云:“言伏羲始画八卦,修行道德,万民登以为帝。”后注者往往皆依从之。明代周拱辰《离骚草木史》则驳正说:“旧训登立为帝属伏羲,非也。人皇以上,燧人以下,帝者多矣,何以专指伏羲乎?余谓即指女娲说。”又曰:“《天问》中尽有上句不说出人名,下句才指出者,如‘吴获迄古,南嶽是止;孰其去斯,得两男子。’‘吴获迄古’二句,即下两男子事也。如‘天命反侧,何罚何佑;齐桓九合,卒然身杀’。‘天命反侧’二句,即下齐桓事也。‘如何圣人之一德,卒其异方;梅伯受醢,箕子佯狂’。‘圣人一德’二句,即下梅伯、箕子事也。盖上二句选述事跡,下二句才道出人名,问中多有此句法。”按周拱辰说法是也。此节四句应当皆指女娲说。朱熹《楚辞集注》说:“上句无伏羲字,不可知。”尚较慎重、客观。

舜服厥弟(1),终然为害(2)。

何肆犬体(3),而厥身不危败(4)?

【注释】

(1)服:服侍,顺从。厥弟:其弟,指舜的异母弟,名象。

(2)终然为害:始终加害。王夫之《楚辞通释》:“欲杀舜不已也。”传说舜父瞽叟与舜异母弟象,曾多次想谋杀舜,一次趁舜修仓房时放火,一次在舜掏井时填土,但终被舜逃脱。

(3)肆:放肆,胡作非为。犬体:一本作“犬豕”,指斥象无人心,如猪狗之流。

(4)不危败:指象虽心地险恶,作恶多端,而并未遭危败。一说“厥身”指舜,指舜终能幸免于难的意思,亦通。

【译意】

舜顺从他的异母弟,而其弟却屡次想加害他,为何这样猪狗般的人,最后他也并未遭报应而危败?

吴获迄古(1),南岳是止(2)。

孰期去斯(3),得两男子(4)?

【注释】

(1)吴:古国名。获:得到。迄古:至古,指立国古远。

(2)南岳:指湖南衡山。止:指开拓疆域至此。

(3)孰期:谁料到。去斯:一本作“夫斯”,于此地。

(4)两男子:指太伯、仲雍。据史书记载,周太王有三子,长子太伯,次子仲雍,三子季历。太王想传位给三子季历,于是长子、次子就主动出逃,受吴地人所拥戴先后成为吴国国君。

【译意】

吴人获立国很古远了,曾发展至南岳一带。谁想就是在这里遇到两个贤人———太伯、仲雍,成了他们的君主。

缘鹄饰玉(1),后帝是飨(2)。

何承谋夏桀(3),终以灭丧(4)?

【注释】

(1)缘:雕饰。鹄:天鹅。饰玉:镶嵌着玉石。这里指的是华贵的祭器,上刻天鹅花纹图案,并饰以美玉。

(2)后帝:上帝。飨:祭享。

(3)承:继承。谋:谋划,指治国。

(4)灭丧:丧身亡国。

【译意】

夏的先人皆祭奉上帝十分恭谨,受到上帝的保佑,为什么传到夏桀,竟灭国丧身了呢?

【点评】

此节是问夏代先人祭上帝十分恭敬,但并未使夏桀免去亡国之祸,这是为什么?所表述的仍是《离骚》诗中的“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的惟德天命观。曹耀湘《读骚论世》:“夏后氏尚白,故缘饰玉皆白色,上帝之歆飨久矣。后嗣有可承之诒谋,何以至桀之时遂灭其国,而丧其身?以见桀有自取覆亡之道,上帝固无私也。”此解是正确的。

帝乃降观(1),下逢伊挚(2)。

何条放致罚(3),而黎服大说(4)?

【注释】

(1)帝:上帝。降观:下观,照察下土、巡视天下的意思。

(2)伊挚:即伊尹,名挚,古贤臣,辅佐商汤讨伐暴君夏桀。

(3)条:鸣条,地名。放:放逐。史载商汤伐夏桀,桀败走鸣条,后被放逐南巢而死。致罚:受到上天给予的惩罚。

(4)黎服:黎民。说:同“悦”,喜悦,高兴。

【译意】

上帝察看下方国家,正遇贤德的伊尹,使他辅佐商汤。为何在鸣条击败夏桀并加以放逐,以致灭罚,而从此天下黎民大为喜悦?

【点评】

从“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至“何条放致罚,而黎服大说”是《天问》长诗的第三个大部分。所发问的主要内容是夏王朝的兴亡史。夏史久远,基本上还处于传说时代,因少有古文献可证,故显得扑朔迷离,对某些诗句,也难得确解,但其基本轮廓和诗人发问的主旨,也仍约略可见。如禹子启,曾与益有过一场斗争,而以启得胜继承王位告终。但启获有天下后,并不安分,迷于乐舞,以至传至太康之后,即发生内乱,天帝不得不降羿来拯救夏民。羿本有功之人,但居有天下后,既逞武功、好田猎,又迷于女色,虽用上等的祭品进献上帝,而上帝并不再保佑他,结果被寒浞所杀害。浞子浇,更是一个荒淫之徒,竟淫佚其嫂,结果夏侯相之子少康趁机夜袭,杀了浇,夏朝得以恢复和中兴。但传至夏桀,又因迷于妹嬉,因女色而终于亡国败身。在这部分里,还相连而涉及汤用贤臣伊尹而代夏的事,这是结合夏亡商兴说的。另外还谈到舜和吴国的事,或出于错简,或与夏史有某些相关,已不易说清了。但诗人的提问其主干在夏史,其主旨在总结兴亡教训,是很显然的。这正好可以与《离骚》中的一组诗句参读:“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夫家巷。羿淫遊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因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殒。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长。”所涉及的夏史内容几乎是一样的。在这部分诗中,还两次提到羿与夏先人虽侍奉祭奠上帝维恭,但未获得上帝的佑助,而终以灭亡,也正表现了诗人崇德的天命观,也就是在《离骚》中诗人所表示过的观念:“夫惟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虽然这仍属于相信有上帝存在的“天命”思想,但已对殷商以来“我岂不有命在天”(夏桀语)的奴隶主天命观做了修正,为德治思想铺垫了根据,从历史上看乃是一种进步。实际上诗人屈原也正是以此为标尺,来总结三代历史教训,以作为后王(主要是楚王)之借鉴。

简狄在台(1),喾何宜(2)?

玄鸟致贻(3),女何嘉(4)?

【注释】

(1)简狄:传说中有娀氏女,帝喾妃,生契,是商的始祖。台:简狄所居的瑶台。

(2)喾:帝喾,传说中五帝之一,高辛氏族。宜:相宜,指配为夫妇。

(3)玄鸟:燕子。致:送上,送给。贻:赠予。传说中简狄因吞食了上帝让玄鸟送去的卵而怀孕生子契,契为殷商始祖。(见《诗经·商颂·玄鸟》和《史记·殷本纪》)。

(4)嘉:今本作“喜”,是后人不明古音而妄改的。嘉即美也,是指有子而言。

【译意】

简狄女居住在瑶台,帝喾怎么与她匹配成佳偶?玄鸟奉天帝之命送去鸟卵,简狄女怎么就吞食而生了契呢?

【点评】

关于民族的来源,古人多用神话来解释,总是被附会成出于神的血统。夏启是神禹(后在神话中演变为半神半人)的儿子;商始祖契因天帝赐食玄鸟卵而生;周始祖后稷,因姜嫄踩了上帝的大脚印有感而生。这既是先民幼稚的解释,也透露着古代民族斗争中的某种自尊、自豪的感情。关于商始祖契到代夏而王的商汤之世,其间的历史传说已多湮没无闻,只是在荀卿《成相篇》中,隐约透露出一点情节,如:“契玄王,生昭明,居于砥石迁于商。十有四世,乃有天乙是成汤。”

该秉季德(1),厥父是臧(2);胡终弊于有扈(3),牧夫牛羊(4)?

【注释】

(1)该:应作“亥”,殷人远世祖先。秉:秉承,保有。季:亥之父,名冥。

(2)臧:善。此为好榜样之意。据传说季为夏代水官,勤于职守而死于水。(见《国语·鲁语》)。

(3)弊:通“毙”,指亥被杀害。有扈:应作“有易”,形近而误。有易为古国名,在今陕西户县境。

(4)牧夫牛羊:放牧牛羊的人。屈复《楚辞新注》:“牧夫牛羊,倒句,犹云牛羊牧夫也。”

【译意】

王亥本来秉有父亲季的德行,依照其父为榜样,却为什么最终死在有易国的牧夫手中?

【点评】

王国维《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云:“季亦殷之先公,即冥是也。”又云:“《楚辞天问》曰‘该秉季德,厥父是臧’,又曰‘恒秉季德’,则该与恒皆季之子,该即王亥,恒即王恒,皆见于卜辞。”《天问》此节旧注多不得其解,迨殷墟卜辞的发现,经王氏的研究,而得以正确解决矣。又关于王亥被杀事,据《山海经》郭璞注引《竹书纪年》云:“殷王子亥賓于有易而淫焉,有易之君绵臣杀而放之。”透露出亥之被杀与他在有易的淫乱之行有关。正可与下两节所问内容同看。

干协时舞(1),何以怀之(2)?

平胁曼肤(3),何以肥之(4)?

【注释】

(1)干:盾,指一种手执盾牌的武舞,又称万舞,是古代场面宏大的贵族舞蹈。协:和谐。时舞:是舞。

(2)怀:怀思,这里或指王亥对有易女子的心怀恋慕。

(3)平胁:指胸肌厚实丰满,不见肋骨,表示体格壮美。曼肤:皮肤柔美。

(4)肥:肥大健美。古人以肥硕体大为美。

【译意】

王亥表演执盾舞蹈,怎样显示他对女人的思慕?胸膛丰厚,皮肤细美,他怎么显示身躯的壮美?

有扈牧竖(1),云何而逢(2)?

击床先出(3),其命何从(4)?

【注释】

(1)牧竖:牧童。

(2)逢:碰到,遇见。此指王亥与有易女子宣淫之事,恰被牧童看到。

(3)击床:指刺杀王亥于床笫之间。先出:先逃,指抢先快速逃脱。

(4)从:听从。

【译意】

王亥正干着淫乱丑事,怎么就让有易的牧童碰到?

想在床上杀死他,而他又抢先逃脱,这又是听从了谁的指使?

恒秉季德(1),焉得夫朴牛(2)?

何往营班禄(3),不但还来(4)?

【注释】

(1)恒:王恒,王季之子,王亥之弟。

(2)朴牛:一作“仆牛”,即驯牛。经过驯养可以驾车、耕田的牛,又称“服牛”。

(3)营:从事。班:颁赏。禄:爵禄。

(4)不但:不得。“但”字或因“得”字形残而误。

【译意】

王恒秉承父亲季的德行,怎样获得那驯养好的服牛?

在他往各地颁赏众属的时候,怎么就一去不得归来?

【点评】

关于王恒事,传说残缺,其因由终始,已不得其详。

此节或指王亥在有易被刺杀后,兄死弟及,由恒继承了王位。但他又在颁赏众属的途中,死于非命,一去不回。

昏微遵迹(1),有狄不宁(2);何繁鸟萃棘(3),负子肆情(4)?

【注释】

(1)昏微:即上甲微,王亥之子。遵迹:循着行迹,指其父王亥往有易的路途。

(2)有狄:即有易。古狄、易二字同音,故互相通假(王国维说)。不宁:不得安宁。传说王亥被杀后,上甲微曾借助河伯军队讨伐有易,杀有易国君绵臣。(见《山海经·大荒东经》郭璞注)。

(3)繁鸟萃棘:原意为众鸟落在枣树枝上。可能是当时熟语,喻众目睽睽的意思。

(4)负子:应作“负滋”,兹是蓐席。游国恩《天问纂义》:“负子者,犹淹滞床蓐之意。”肆情:放纵情欲。

【译意】

上甲微循着去往有易的路途,讨伐有易,杀其君灭其国,终使有易不得安宁,可为什么他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放纵情欲,做出淫乱之行?

眩弟并淫(1),危害厥兄。

何变化以作诈,而后嗣逢长(2)?

【注释】

(1)眩:眼花。引申为昏乱不明。并:共同。

(2)后嗣:后代。逢长:久长。

【译意】

昏庸不明的诸弟均陷于淫乱之中,以致危害到他们的兄长;为什么巧诈多变之人,后代还那么相传久长?

【点评】

此节诗旧注多以为是关于舜及其弟象的故事。游国恩《天问纂义》:“旧说强以此条属之象,不但与前文相复,且并淫之说亦无着落。”王国维、姜亮夫、林庚皆以为从上下文看所写仍应为殷先祖事,但于史无征,难以确解。林庚推断当指上甲微诸弟作乱,是一场有关王位之争。可备参考。

成汤东巡(1),有莘爰极(2);何乞彼小臣(3),而吉妃是得(4)?

【注释】

(1)成汤:即商汤。

(2)有莘:古国名,在今河南境内。爰:乃,于是。极:到达。

(3)乞:求。小臣:这里指伊尹。

(4)吉妃:有莘氏女嫁汤为妃。据记载:汤东巡求贤臣伊尹,有莘氏不肯给。伊尹愿意归属于汤,便出主意让汤向有莘氏女求婚,有莘氏女喜而嫁汤,使伊尹作为媵臣陪嫁。(见《吕氏春秋·本味篇》)。

【译意】

成汤东巡,到达了有莘氏国,怎么靠与有莘氏联姻而得到贤臣伊尹的呢?

水滨之木(1),得彼小子(2);夫何恶之(3),媵有莘之妇(4)?

【注释】

(1)水滨:指伊水之滨。木:指空桑。

(2)小子:指伊尹。传说伊尹是个弃儿,被有莘氏采桑女在伊水岸一棵桑树洞里发现。抱回去献给国君,国君令庖人把他养大。

(3)恶之:憎恶他。

(4)媵:陪嫁的仆从。

【译意】

有莘氏采桑女,在伊水岸边空桑中,发现了被弃的幼儿伊尹,却为什么不喜欢他,又把他送给宫廷做伴嫁的媵臣?

汤出重泉(1),夫何罪尤(2)?

不胜心伐帝(3),夫谁使挑之(4)?

【注释】

(1)重泉:地名。汤曾被夏桀囚禁在这个地方,而又被释放出来。

(2)罪尤:罪过。

(3)不胜心:心中不能忍受。伐帝:讨伐夏桀。

(4)挑之:挑动。

【译意】

成汤遭夏桀囚禁又释放出来,究竟犯了什么罪过?

汤对桀的暴虐不能忍受,而讨伐夏桀,难道是受到谁的挑动吗?

会朝争盟(1),何践吾期(2)?

苍鸟群飞(3),孰使萃之(4)?

【注释】

(1)会:会合。朝:早晨。争盟:争着会师盟誓。这里说的是周武王伐纣的事。据史载,周武王于甲子日清晨,在牧野约会各路诸侯誓师伐纣。(见《史记·周本纪》)。

(2)践:履行。吾期:指武王所约定的日期。

(3)苍鸟:鹰,喻来赴约的各诸侯。

(4)萃:聚集。

【译意】

甲子日清晨各路诸侯争先到牧野会师盟誓,为什么都信守日期而至?将帅勇猛如雄鹰群飞,谁使他们会聚在一起的?

列击纣躬(1),叔旦不嘉(2);何亲揆发(3),定周之命以咨嗟(4)?

【注释】

(1)列:一本作“到”,非是。列,不止一次。躬:身体。据史载,武王伐纣,纣败走鹿台,自焚而死。武王率众到纣死的地方,亲自射了三发箭,然后下车再用剑刺纣的尸体,又用黄钺大斧砍下纣的头,悬掛在太白旗杆上。(见《史记·周本纪》)。

(2)叔旦:即周公,武王之弟,名旦。不嘉:不赞许。

(3)揆:度量,谋虑。发:施行,指助武王伐纣事。

(4)定:决定。命:天命。咨嗟:叹息。

【译意】

对武王几次诛杀纣尸的行为,周公叔旦并不赞成;为什么他亲自为武王谋划伐纣,完成以周代商的天命,而又感叹不已呢?

【点评】

本节发问旧注理解不同。朱熹云:“此问周公既不喜列击纣躬,何为又教武王使定周命乎?盖周旦不喜亲斩纣头之事耳,固未尝不欲定周之命而王天下,以传子孙也。”(《楚辞集注》)李陈玉《楚辞笺注》云:“定周之命一以咨嗟行之,伐国而有不忍之色,此圣人之权也。”可参。

授殷天下(1),其位安施(2)?

反成乃亡(3),其罪伊何(4)?

【注释】

(1)授:给予,指上天赐予。

(2)位:指王位。施:用。安施,应如何用权。

(3)反:一本作“及”。及至。乃:却。

(4)伊:语助词。

【译意】

上天把天下赐授给殷,那么居于王位的人应该怎么做呢?及至有了王位却又亡掉了,是由于什么样的罪过?

【点评】

此节直接对殷王朝的兴亡进行提问,明显地表现出诗人《天问》一诗的作意和主旨。前人对此亦有所揭橥,如:“一部《楚辞》最难解者,莫如《天问》一篇……兹细味其立言之意,以三代兴亡作骨,其所以兴在贤臣,所以亡在惑妇。惟其有惑妇,所以贤臣被斥,谗佞益张。”(林云铭《楚辞灯》)“篇内言虽旁薄,而要归之旨,则以有道而兴,无道则丧。”(王夫之《楚辞通释》)均揭示出诗人《天问》之作,意在“以史为鉴”的用心。

争遣伐器(1),何以行之(2)?

并驱击翼(3),何以将之(4)?

【注释】

(1)遣:调遣。伐器:攻伐之器,即干戈等兵器。

(2)行:次第而行。这里指武王伐纣,各路诸侯争相发兵进军。

(3)并驱:并驾齐驱,争驰而进。翼:指纣军的军阵左右翼。

(4)将:统率。

【译意】

讨伐纣王的各路诸侯,怎样争相发兵进军的?并驾齐驱袭击纣军的两翼,武王是怎样统率指挥的?

昭后成游(1),南土爰底(2);厥利惟何,逢彼白雉(3)?

【注释】

(1)昭后:周昭王,西周第四代王。成:做成某事,有实行,实现之意。

(2)南土:南方,指荆楚一带。爰:乃。底:至,到。

(3)逢:迎取。白雉:白色雉鸟,被视为罕见的珍禽。

【译意】

周昭王出游,到达南方荆楚,这对他有什么好处,愿去迎取白雉?

【点评】

据毛奇龄《天问补注》引《竹书纪年》:“昭王之季,荆人卑词致于王曰:‘愿献白雉’。昭王信之而南巡,遂遇害。”又张守节《史记正义》引《帝王世纪》:“昭王德衰,南征,济于汉,船人恶之,以胶船进王,王御船至中流,胶溶船解,王及祭公俱没于水而崩。”当即诗人本节所问本事。

穆王巧挴(1),夫何为周流(2)?

环理天下(3),夫何索求?

【注释】

(1)穆王:周昭王之子,名满。巧:弄巧。挴:贪求。

(2)周流:周游巡狩。周穆王好周游行乐。《左传·昭公七年》:“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

(3)理:通“履”,行。

【译意】

周穆王用尽心思去贪求行乐,他为什么到处游历不止?他巡狩周游天下,要求索的是什么呢?

妖夫曳衔(1),何号于市(2)?

周幽谁诛(3),焉得夫褒姒(4)?

【注释】

(1)妖夫:行动怪异的夫妇。这里的“夫”,是夫妇的省称。曳:牵引。衔:衔接,这里指牵引相伴而行。

(2)号:叫卖。

(3)周幽:西周末代君王周幽王。谁诛:“诛谁”的倒文,诛伐何国。

(4)褒姒:周幽王宠幸的美女。这里说的是周幽王沉溺女色而亡国的事。相传周幽王前世有童谣说:“弧(桑木弓)箕服(箕形箭袋),实亡周国。”后来果有一对夫妇在街头叫卖这两样东西,于是他们便作为妖人被追捕。在深夜逃亡中,他们拾到一个宫女无夫而孕的弃儿,便带至褒国。后幽王伐褒,褒人就把已长大成人的被弃女献给幽王。女子貌美,深受幽王宠爱,这就是褒姒。褒姒生子伯服,幽王竟废掉原有的王后和太子,立褒姒为后,伯服为太子。朝乱政荒,天下大乱,幽王终被犬戎所杀,西周遂亡。(见《国语·郑语》、《史记·周本纪》)。

【译意】

妖异夫妇,相携而行,夸耀所卖的货物,他们在市场上叫卖什么呢?周幽王曾起兵诛伐谁?又怎样得到美女褒姒的?

天命反侧(1),何罚何佑?

齐桓九会(2),卒然身杀(3)?

【注释】

(1)反侧:反复无常。

(2)齐桓:齐桓公,春秋五霸之一。会:会盟。齐桓公任用贤相管仲,国力强盛,曾九会诸侯,成为盟主。

(3)卒然:终于。身杀:遭杀身之祸。齐桓公后来任用奸臣易牙、竖刁等人,引起内乱,被围困宫中,自杀而死。(见《管子·小称》)。

【译意】

天命反复无常,它惩罚什么?保佑什么?齐桓公曾九会诸侯成为盟主,为何最后却又遭到杀身之祸?

彼王纣之躬(1),孰使乱惑(2)?

何恶辅弼(3),谗谄是服(4)?

【注释】

(1)躬:身。

(2)乱惑:淫乱迷惑。指迷于女色,宠幸妲己。

(3)恶:憎恶。辅弼:指辅佐的忠良大臣。

(4)谗:进谗言,说人坏话。谄:谄媚,阿谀奉承。服:用。

【译意】

殷纣王那个人,谁迷惑他陷于淫乱的?为什么他那么憎恶辅助他的忠良,却信用那些进谗言谄媚之人?

比干何逆(1),而抑沉之(2)?

雷开何顺(3),而赐封之?

【注释】

(1)比干:殷纣王叔父,因谏劝纣王,而被挖心惨死。逆:背逆。指不合纣王心意。

(2)抑沉:压制沉没,指禁止他的劝谏,并加以惨杀。

(3)雷开:纣时奸臣。何:有本作“阿”,《柳河东集》作“何”,当从。

【译意】

比干对纣王有什么背逆之处,竟被压制沉没?雷开为什么事事顺从纣王,而得到赏赐封爵?

何圣人之一德(1),卒其异方(2)?

梅伯受醢(3),箕子详狂(4)?

【注释】

(1)圣人:指下文的梅伯、箕子。一德:同德,均属有德之人。

(2)卒:终。异方:采取和表现的方式不同。《淮南子·泰族训》:“箕子、比干,异趣而皆贤。”

(3)梅伯:纣时的忠良之臣,屡次谏纣,终遭杀害。受醢:被剁成肉酱。

(4)箕子:纣的叔父,因封于箕地,故称箕子。详:通“佯”,假装。相传箕子见纣淫乱,谏劝不听,为了避祸,于是披发装疯,假充奴仆而隐居起来。

【译意】

为何圣人有同样的忠直美德,但最后他们所采取的方式不同?梅伯直谏不去而遭醢刑惨死;箕子直谏不听而装疯离去,因而得生。

稷维元子(1),帝何竺之(2)?

投之冰上,鸟何燠之(3)?

【注释】

(1)稷:后稷,名弃,传说是周人的始祖。元子:长子。

(2)帝:指帝喾。竺:“毒”的假借字,憎恶的意思。

(3)燠:温暖,作动词。相传帝喾妃姜嫄,因踩巨人脚印而怀孕,生子后家人以为不祥,把他扔在僻巷里,羊牛呵护他;再被扔到树林里,伐木人救了他;又被扔到寒冰上,鸟儿张开翅膀温暖他,均得不死。因几次被抛弃,故起名“弃”。成人后成为种庄稼能手,被尊为农神“后稷”,是周人之始祖。(见《诗经·大雅·生民》)。

【译意】

后稷是姜嫄的头生儿子,帝喾为什么憎恶他?把他扔到寒冰上,鸟儿为什么张开翅膀去温暖他?

何冯弓挟矢(1),殊能将之(2)?

既惊帝切激(3),何逢长之(4)?

【注释】

(1)冯:即拉满弓,有力武艺高强之意。挟矢:持箭。

(2)殊能:本领出众,才能殊异。将:张大的意思。

(3)惊帝:惊动天帝。传说后稷出生时,大有灵异,使上帝震惊不安。《诗经·大雅·生民》:“以赫其灵,上帝不宁。”

(4)逢长:指后代昌盛久长。

【译意】

为什么后稷生来就会拉弓射箭,有出众的武艺才能,并且能发扬光大?他始生时既曾激烈惊动过上帝,使上帝不宁,而他后嗣又为什么那么久远昌盛?

【点评】

此节仍接上节问后稷事,因后稷向以善农事称,故旧注往往寻求别解。或谓问文王事;或以为问武王事;或问纣事。近人刘盼遂《天问校笺》辨证说:“此言稷为司马氏也。古经籍皆言稷播殖稼穑,无言其将弓矢者,惟《尚书·刑德》云稷为司马(《诗》疏引)。王充《论衡》亦曾言之,《初禀》篇曰:‘弃事尧为司马,居稷官,故为后稷。’《诗·鲁颂·宫》郑笺曰:‘后稷虽作司马,天下犹以后稷称焉。’据此知《天问》所言,多为古代所传最古之史料矣。”司马官古代为武职,故这里有关于后稷武艺才能的提问。

伯昌号衰(1),秉鞭作牧(2);何令彻彼岐社(3),命有殷国?

【注释】

(1)伯昌:即周文王,名姬昌。号:号令。衰:衰微。指殷之末世。

(2)秉鞭:持鞭,喻征战为殷效力。牧:州长,地方长官。周文王殷时曾任雍州牧,封为西伯。

(3)彻:通“撤”,撤除,撤换。岐社:岐地的社庙。史载周先人太王古公亶父率民迁居岐地(今陕西岐山县境),立都建社庙。立社庙祭土地神,表示拥有此一方的管辖权。迨周武王灭殷纣之后,便命撤掉岐社,迁都于丰地,另立大社,表示代殷而享有天下。

【译意】

周文王伯昌在殷衰之时,本做雍州牧效力于殷国;后来武王怎么就下令撤掉了岐地的社庙,秉天命享有了整个殷的天下?

【点评】

本节乃问殷、周之际事。王逸《楚辞章句》云:“言武王既诛纣,令坏邠、岐之社,言已受天命而有殷国,因徙以为天下之太社也。”近人刘永济云:“此二行问文王事。言文王于衰世为诸侯之长,天又何以令其代殷。彻社,即变侯国为王国也。”(《屈赋音注详解》)。

迁藏就岐(1),何能依(2)?

殷有惑妇(3),何所讥(4)?

【注释】

(1)藏:库藏,指财物。就岐:到岐地。周太王时,率众民由邠(今陕西旬邑县)迁移到岐。

(2)依:依从,跟从。指周民拥戴太王,一直跟从太王。

(3)惑妇:指殷纣王所迷恋的美女妲己。

(4)讥:讥刺。曹耀湘《读骚论世》:“谓迷惑于妇人,以取讥讪也。”

【译意】

当初周太王率众迁移到岐,百姓为什么都跟随他?

殷纣王好女色迷恋于妲己,百姓为什么都讥刺他?

【点评】

此节将太王与纣王同举并相对照,意在表明民心的向背,太王受民拥戴而兴,纣王受民讥刺而亡。

受赐兹醢(1),西伯上告(2);何亲就上帝罚(3),殷之命以不就(4)?

【注释】

(1)受:纣王名受。赐兹醢:兹,此。这里指纣王无道,梅伯屡谏,纣王怒杀梅伯,并剁成肉酱分赐给众人吃。《吕氏春秋·行论篇》:“昔者纣王无道,杀梅伯而醢之,杀鬼侯而脯之,以礼诸侯为庙。”

(2)西伯:周文王。上告:指上告于天。

(3)亲:亲身,这里指纣。

(4)命:指国运。

【译意】

纣杀害了梅伯,并把他剁成肉酱分赐给众诸侯,文王把纣的惨无人道上告给上天。为何纣亲身受到上帝的惩罚,使殷的灭亡命运无可挽救?

师望在肆(1),昌何识(2)?

鼓刀扬声(3),后何喜(4)?

【注释】

(1)师望:即姜尚,又名吕望,号太公望。武王继位,以太公望为师。肆:市肆,古代经商场所。

(2)昌:文王姬昌。识:识别,指发现和识别其贤才。

(3)鼓刀:鼓动屠刀。姜尚未遇文王时,曾在市肆做屠户。扬声:指高声叫卖。

(4)后:指文王。《离骚》:“吕望之鼓刀兮,遭文王而得举。”

【译意】

吕望在市肆做屠户,姬昌怎么就识别出他是位贤才?

吕望舞动屠刀高声叫卖,文王遇到他举用为辅佐,怎么那么高兴?

武发杀殷(1),何所悒(2)?

载尸集战(3),何所急?

【注释】

(1)武发:周武王姬发。杀:讨伐。

(2)悒:心怀愤恨,郁悒不乐。

(3)尸:指文王的木主(灵牌)。集战:会战。武王伐纣时,文王已死,为了表示乃奉文王之命,故将文王木主载于车上,赴孟津会盟,与各路诸侯共同起兵伐纣。(见《史记·周本纪》)。

【译意】

周武王伐纣,为什么充满郁悒愤恨之情?用车载着文王的灵牌去会战,为什么那么急迫?

伯林雉经(1),维其何故(2)?

何感天抑地(3),夫谁畏惧(4)?

【注释】

(1)伯林:应作“柏林”,地名。雉经:吊死。

(2)故:借为辜,罪孽。

(3)感天抑地:即呼天抢地,形容纣死时的悲惨无助。

(4)谁畏惧:犹言还有谁再畏惧他。

【译意】

纣王战败后,在柏林与二妾皆自缢而死,是因他有何罪孽?当时呼天抢地的哀嚎,身为暴君,这时还会有谁怕他呢?

【点评】

此节未出主名,故理解颇有分歧。有认为是说晋献公太子申生被骊姬所害事;有认为是说管叔被逼自杀事;有认为是说纣王事。从诗的上下文看,所说的都属周灭殷、武王伐纣事,此节仍当以说纣王事为妥。近人郭沫若解释说:“《史记·周本纪》:‘纣走反入,登于鹿台之上,蒙衣,其珠玉自焚于火而死。……嬖妾二女皆经自杀。’细读此文,纣王系自焚其珠玉,蒙衣而死。后人误读,故有‘纣赴火死’之说。纣之死,当亦如二女之自经。故‘武王亲咋(铡)纣头,手污于血’(见《尸子》)。如系焚死,便无从再见血。鹿台所在必为林园,疑伯林作柏林,园中多松柏也。”(见《屈原赋今译》)。

皇天集命(1),惟何戒之(2)?

受礼天下(3),又使至代之(4)?

【注释】

(1)集:降落,即授予之意。《诗经·大雅·文王》:“天监在下,有命既集。”命:天命。

(2)戒:告诫,警告他知所戒惧。之:指受命的君王。

(3)受礼:指接受王者之礼。洪兴祖《楚辞补注》:“受礼天下,言受王者之礼于天下也。”

(4)至:至终。代:替代,指改朝换代。

【译意】

皇天授天命给君王,是怎么告诫他应当知道有所戒惧的?既让他居有王位,享有天下,为什么至终又派别人来取代他?

初汤臣挚(1),后兹承辅(2)。

何卒官汤(3),尊食宗绪(4)?

【注释】

(1)初:当初。汤:商汤。臣:作动词。挚:伊尹名。臣挚,即以伊尹为臣。

(2)兹:此,指伊尹。承辅:承担辅佐重任。王逸《楚辞章句》:“言汤初举伊尹,以为凡臣耳;后知其贤,用其谋也。”

(3)卒:终于。官汤:在汤王朝做官,指伊尹曾在汤高居相位。

(4)尊食:指享祭于商的宗庙。宗绪:指延续至后代子孙祭飨不绝。《吕氏春秋·慎大篇》:“祖伊尹,世世飨商。”

【译意】

当初商汤以伊尹为小臣,后来又以他为辅佐;为什么终于委任他承担相的要职,死后配祀于商的宗庙,受到子孙后代的尊崇祭飨?

【点评】

自“帝乃降观,下逢伊挚”至此节主要是就殷的兴起、灭亡和周(西周)的兴起、衰灭进行发问。武王伐纣,殷亡周兴,诗人问到“授殷天下,其位安施?反成乃亡,其罪伊何”的问题。实际上诗人在续问中已约略指出,殷之失天下,正在于纣王惑于女色,信用奸佞(雷开),诛害忠良(梅伯、箕子),所以才使“殷之命以不救”。周兴后,实际也遇到了相似的问题。周初文王、武王由于知人善任,得姜尚辅佐,得以战胜殷纣王,居有天下;但至昭、穆二王贪利好游,而不勤于政事,幽王又迷于女色褒姒,从而导致西周的灭亡。于是诗人又提出“天命反侧,何罚何佑?”的问题。在这一节里也还涉及了殷先祖王亥、王恒、上甲微的所作所为问题,说他们也曾遭杀身败亡之祸,而究其缘故,也都与肆情纵欲,迷于女色有关。而商汤伐夏桀之成功,又与得贤臣伊尹是分不开的。这一节兼论殷、周(西周)两代兴亡,回环追述,次序不是太顺畅,或者与错简有关。但其所发问的主旨,还是十分清楚的,特别是反复提出王朝更替,天命无常的问题,正表现出诗人拟通过历史反思,来总结历史经验教训,以戒后世的意思。

勋阖梦生(1),少离散亡(2)。

何壮武厉(3),能流厥严(4)?

【注释】

(1)勋:功勋。阖:吴王阖庐。勋阖,犹言建有大功勋的阖庐。梦:吴王阖庐之祖寿梦。生:古同“姓”字,指长孙。王夫之《楚辞通释》:“生与姓同,孙也。阖庐为寿梦嫡孙。”

(2)少:少年。离:借为“罹”,遭受。散亡:流亡在外。据史载,吴王寿梦死后,传位给长子诸樊。诸樊卒,传位给其弟馀祭;馀祭卒,传位其弟夷未。夷未卒,则传位给太子王僚。阖庐,本诸樊的长子,寿梦的长孙,却被排挤流亡在外,未得继王位。阖庐于是派人刺杀了王僚,取代为吴王。吴王阖庐英勇能武,任用伍子胥、孙武,曾大破楚国,占领郢都,声振邻国,威名大振。(见《史记·吴太伯世家》)。

(3)壮:壮年。武厉:勇武雄猛。

(4)流:流布。严:当作“庄”,汉代因避汉明帝讳改。庄,好武能战,威名显赫。

【译意】

功勋显赫的吴王阖庐,乃是寿梦的长孙,年少时却遭到流亡的命运。为什么在壮年以后勇武雄猛,威名远扬?

彭铿斟雉(1),帝何飨(2)?

受寿永多(3),夫何久长(4)?

【注释】

(1)彭铿:又名彭祖,古传说中的长寿者,名铿,彭是所在国名,地在今徐州境。据传活了八百多岁。斟:用勺舀取。雉:野鸡。这里指野鸡羹,做祭品。

(2)帝:天帝。飨:享用。

(3)受:受赐。永多:长久。

(4)长:闻一多《楚辞校补》认为应作“怅”,是犹怅恨不足的意思。又此句之“久”字,一本无,当从。证之下文数节诗句句式,皆为七字句,三字尾,故此句之“久”字当为衍文。

【译意】

彭铿将调制好的雉鸡羹祭奉上帝,上帝为何乐于享用?彭铿受赐的寿命可谓已很多,为什么还怅恨其不足?

中央共牧(1),后何怒(2)?

蠭蛾微命(3),力何固(4)?

【注释】

(1)中央:中国,指四海之内的中土。共牧:指诸侯之国所共有,各按所辖之地治理其民。

(2)后:一国的君主。怒:指相怒而争。林云铭《楚辞灯》:“中土列国,共治其民,为君者何故相怒而争?”

(3)蠭:古“蜂”字。蛾:朱熹引一本作“蚁”,当从。微命:言其体小命微。

(4)力:自保之力。固:坚固。

【译意】

海内中土乃列国共有,各牧其民,为什么列国之君总是相怒而争?体小命微的蜂蚁,为什么还知道尽力保存自己而不轻丧其生?

【点评】

此节所问未署何史事,诸家解释亦复纷纭。自马其昶提出是为指召公、周公共和执政事和厉王死于彘事,近人则多从之,然并不贴切。旧说中林云铭、蒋骥、夏大霖诸家,解释虽微有异,但同认为所指乃列国时事,即诸侯各国构怨纷争之事,比较圆通可从。如夏大霖《屈骚心印》说:“此言兴兵构怨非永命之道,何智出蜂蚁之下也。”又云:“中央共牧,言诸侯分各国,原初皆为中华共主共牧天子之民。为一国之后者,何得用私心相怒,而兵连祸结乎?即各国自私矣,亦当知蜂蚁自惜微命,其自保之力何等坚固,不轻斗争乎?今不务自固于内,而轻逞怒于外,蜂蚁之智不若,可不戒哉!”对于此节的理解,还可与上节对彭祖的设问联系起来。上节说彭祖虽受天之赐而长寿永年,但他并不放弃养生,以求更为长久,故说他还有并不满足的怅恨。这是说受赐长寿者。而此节又以微命之蜂蚁设问,说蜂蚁虽相对彭祖来说属于“微命”,但也仍然力保其命以自固。意在劝诫在位者要去怒戒斗,以求长久。

惊女采薇(1),鹿何佑(2)?

北至回水(3),萃何喜?

【注释】

(1)惊女:指被女子之言所惊动。薇:一种野菜。

(2)佑:保佑。传说殷亡后,殷之属国孤竹国的国君二子伯夷、叔齐,隐居于首阳山,表示义不食周粟,靠采野薇充饥。有位女子讥刺他们说:“这薇也是属于周的呀!”结果他们连薇也不吃了。幸而后来有只白鹿用乳汁来养活他们。(见《文选·辩命论》注引《古史考》)。

(3)回水:河水弯曲的地方,即河曲。萃:草木丛生,这里指伯夷、叔齐先后相会聚在一起。据史载,孤竹国君死,立叔齐为继君,叔齐推让伯夷为君,伯夷说立你为君是父命,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继位亦逃去。后二人相聚会于河曲。

【译意】

伯夷、叔齐靠采薇充饥,因吃惊于女子对他们的讥讽、警告,眼看就要饿死,为什么白鹿却来喂养他们?北到河水环绕处,兄弟相聚一起,为什么那么喜悦?

兄有噬犬(1),弟何欲(2)?

易之以百两(3),卒无禄(4)?

【注释】

(1)兄:指春秋时代秦景公。噬犬:咬人猛犬。

(2)弟:指景公之弟秦公子鍼。

(3)易:交换。两:百两金。一说“两”通“辆”,指车。

(4)卒:终,最后。无禄:失去禄位。

【译意】

哥哥秦伯有条心爱的猛犬,弟弟鍼为什么竟贪心去要?又用百金去换,弄得兄弟不和,反目为仇,最后弟鍼反被削去爵禄?

【点评】

王逸《楚辞章句》:“兄为秦伯也。噬犬,啮犬也。弟,秦伯弟鍼也。言秦伯有啮犬,弟鍼欲请之。言秦伯不肯与弟鍼犬,鍼以百两金易之,又不听,因逐鍼而夺其爵禄也。”按此节与上节诗似有对比的意思。伯夷、叔齐兄弟相让、相亲;秦景公兄弟则因贪欲而反目。诗人通过设问而寄寓感慨。

以上就三代兴亡以及诸历史人物、事件发问完毕,下文则转入对楚国时事与自身遭遇的问题。

薄暮雷电(1),归何忧(2)?

厥严不奉(3),帝何求?

【注释】

(1)薄暮:黄昏。雷电:雷鸣闪电。

(2)归:归去。指从此远走,归而自处。忧:指怀忧国政、国事。

(3)厥:其,指楚王。严:威严。不奉:不能自保、自律。

【译意】

黄昏时分夜幕降临,雷鸣电闪,风雨如晦,就此独自归去吧,还有什么可忧的(忧也无益)?不能自保自律的君主,即使祈求上帝又有什么用?

【点评】

此节以下是诗人结束《天问》时,思绪万千的感慨之词。首二句是诗人出于对楚国朝政黑暗的激愤、失望的话。王逸《楚辞章句》:“言屈原书壁所问略讫,日暮欲去,时天大雨雷电,思念复至,自解曰:归何忧乎?”按于长诗《离骚》中,诗人在信而见疑,身遭迫害,对楚国现实深感失望时,也曾发过“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乎吾将反”,“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和“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等相类似的愤慨之言。

后二句王逸《楚辞章句》称“言楚王惑信谗佞,其威当日坠,不可复奉成,虽从天帝求福,神无如之何。”按这是诗人在《天问》中所表达的一种天命观,如论到胡作非为的后羿时,称他“何献蒸肉之膏,而后帝不若?”论到夏桀之亡时也说:“缘鹄饰玉,后帝是飨;何承谋夏桀,终以灭丧?”都表现出对于不能自律的君主,虽求神助也无济于事的观点。这种观点,实际上是在天与人的关系上,重人事和重德的思想。而与《离骚》中所称“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的观点是一致的。

伏匿穴处(1),爰何云(2)?

荆勋作师(3),夫何长(4)?

【注释】

(1)伏匿:隐藏。穴处:住在洞穴里。

(2)爰:乃。

(3)荆:指楚国。勋:功勋。作师:兴师,指发兵作战。

(4)长:指国运长久。

【译意】

远离朝廷,伏处在山野的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为了求功,不顾国情、国力而一再兴兵打仗,国运怎么能够久长?

【点评】

首二句王逸注云:“吾将退于江滨,伏匿穴处耳,当复何言乎?”(《楚辞章句》)按此乃诗人自忖处境后的自伤之词。犹言如今自己被迫离开朝廷,穴居野处,又有什么可说呢?即再对国事怀忧也是无用的。后二句旧注解释纷纭。毛奇龄《天问补注》:“楚方以兴师为功,夫何能久长乎?言享国日蹙也。穴处,岩穴是处,隐者通语也。作师犹兴师,即《史记》‘怀王怒,大兴师伐秦;秦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怀王复悉发国中兵,深入击秦,战于蓝田’是也。”按此二句系诗人针对楚怀王之因怒兴师、不听谏劝、屡屡失策而言,感慨痛惜之情良深也。

悟过改更(1),我又何言?

吴光争国(2),久余是胜(3)。

【注释】

(1)悟:省悟。过:改正过错。改更:改变态度和做法。毛奇龄《天问补注》:“悟过改更,犹言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

(2)吴光:吴公子光,即阖庐。争国:为国争雄。

(3)久余:日久之后。是胜:乃胜。

【译意】

如果省悟过失,改变所作所为,我又何必多说?若像吴太子光那样,奋发图强,为国争雄,久后我楚国定能取胜。

【点评】

明汪仲弘释前二句云:“世之用我已无望矣,但得我之谏诤上通于君,而君悔悟,更改其前日之非,则我之志愿足矣,我又何所言乎?忧之深,望之切,篇末数语,字字含辛者。”(汪瑗《楚辞集解》引)关于后“吴光争国”二句,向有两种理解:一是认为:“争国”指吴王阖庐曾与楚相战,破郢事。“久余是胜”指久已胜我的意思。如王逸《楚辞章句》云:“言吴与楚相伐,至于阖庐之时,吴兵入郢都,昭王出奔。故曰吴光争国。久余是胜,言大胜我也。”毛奇龄《天问补注》亦称“久余是胜,言楚祚将衰,为人所胜久矣,料楚之必灭于秦也。”但联系《天问》长诗的有关诗句看,这一理解似并不贴切本意。如诗中曾有一节提到吴王阖庐之事,论及的是人年轻时遭离散之厄,及壮后奋发图强,刚武能战,威名远扬(“少离散亡,何壮武厉,能流其严”)着眼点在称赞吴王阖庐不畏困厄而有奋发有为的志向。又此节的上二句“悟过改更,我又何言”是说楚王如果能有悔悟,改弦易张的话,将如何如何,故此处似并非是从楚曾败于吴,料楚之将灭亡的角度来说的。相反的,这里乃带有期望和鼓励的口吻。犹言楚王如果能够悟改前非,能像吴王阖庐那样,幼虽罹难,长而有为,假以时日,我(楚国)终可报仇雪恨,取得胜利。又证之楚国时事,楚怀王三十年,怀王被骗入秦而不返,质于齐的太子横回归楚国立为王,是为顷襄王。此处似正是对顷襄王而言,期望他能像吴太子光那样,为国争雄,复仇雪耻,久而能胜。如贺宽《饮骚》中所云:“再引吴光,申‘勋阖’之说也。言光久而后复仇,襄苟能如是,虽久而能胜也。”如这一理解符合诗句本义,《天问》一诗写作的时间,当在顷襄王立、屈原再放之时。

何环穿自闾社丘陵(1),爰出子文(2)?

吾告堵熬以不长(3)。

何试上自与(4),忠名弥彰(5)?

【注释】

(1)环穿:环绕穿行。闾社:古代居民的村落。

(2)爰:乃。出:出生。子文:春秋前期楚成王时令尹,贤相。据传是楚大夫伯比与女的私生子。

(3)堵熬:楚贤臣。不长:指国运已难长久。

(4)试:一本作“诫”,当从。诫,即告诫,指上句国运将不长久的告诫之言。上:主上,君主。自与:自许,自我肯定。

(5)弥彰:更加显著。

【译意】

想当初伯比与女私通,诞生一代贤相令尹子文(如今的令尹子兰怎能相比);我曾告诉堵熬国运已难以久长,我何敢以我的告诫自许,徒落个忠直的名声?

【点评】

这一节或有脱误,或有错简,比较难晓。前二句据洪兴祖《楚辞补注》引另一本作四句:“环闾穿社,以及丘陵;是淫是荡,爰出子文。”游国恩先生云:“按本篇皆四句为节,且此文上下韵亦不叶,当从别本作四句。其作‘环穿自闾社丘陵’者,盖既有脱文,又误衍‘自’字,注家遂误以八字作一句读,殊为不辞”(《天问纂义》)其说甚是。关于其文义,王逸《楚辞章句》云:“子文,楚令尹也。子文之母,公之女,旋穿闾社,通于丘陵以淫,而生子文。”兹后学者又对此阐释云:“原见楚将亡,而无贤人以救之,故思得楚先王时贤臣令尹子文也。”(宋杨万里《天问天对解》)黄文焕《楚辞听直》云:“爰出子文,追昔之令尹,伤今之令尹也。劝怀王入秦者子兰也,襄王立而为令尹者子兰也。子文为令尹,定楚乱,张楚威,今子兰何若乎?”本诗末尾语多涉感叹时事,故上述释义可参。关于“吾告堵熬以不长”句,王逸《楚辞章句》注云:“堵熬,楚贤人也。屈原放时,语堵熬曰:楚国将衰,不复能久长也。”但洪兴祖以后诸注,多据柳宗元《天对》注:“楚人谓未成君而死曰熬”,认为堵熬即庄熬,亦称杜熬,指春秋前期楚国国君熊艰,后被其弟楚成王熊恽所杀而代立。如照这一说法,堵熬乃楚先人,是历史人物,诗人又何必告之,又如何告之?故清人俞樾就曾提出质疑云:“如王注,则堵熬者,屈子同时人也。洪兴祖《补注》非之,引《左传》生堵熬及成王为证,然堵熬去屈子远矣,何必告之?疑未能明也。”(《楚辞人名考》)其说甚符合情理。按屈原《天问》长诗,咏古伤今,涉及的人和事繁多丛杂,未必都能从后世所存的史料来取证。遇有难释处,或揣理备说,或存疑待证,若硬与某些文献史料捏合,反多附会误解。王逸称堵熬为楚时贤,或别有所据,然较为可通,可从。

【总评】

屈原《天问》一诗,不仅在屈作中别出一格,而在中国诗史,以至世界文学史上也是罕见仅有之作。故古来读者和评论者每多以一“奇”字惊叹之。所谓“盖其宏览千古,仗气爱奇;广集遐异之谈,以成瑰奇之制”(蒋骥《山带阁注楚辞·余论》),“《天问》一篇,遂成千古万古至奇之作”(刘献庭《离骚经讲录》),“统计一千五百四十五言,前以突起,后以秃住,而中间灏灏瀚瀚,如波涛夜涌,忽起忽落,又如云龙变化,倏隐倏现。后儒徒惊怖奇言,莫能寻其肯綮之所在”(陈本礼《屈辞精义》)。而清人夏大霖在其《屈骚心印》中更以满口惊叹之语说:“人有言‘奇文共欣赏’,不期二千年余来,尚留《天问》篇之奇文以待赏。其创格奇,设问奇,穷幽极渺奇,不伦不类奇,不经不典奇。一枝笔排出八门六花,堂堂井井,转使读者没寻绪处,大奇大奇!然不得其解,便是大闷处。”而他对《天问》诗的总的评价是“奇气纵横,独步千古”。按对《天问》一诗的连连称“奇”,不外是包含两点:一是对其文字,结构与某些内容难于读懂,不易把握;二是对其多方面的创造性,令人赞叹莫置。

按《天问》的解读之难远甚于屈作他篇,其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古文献学上的问题,即诗中所涉及的许多古史古事,由于时代久远,或早已失载,或所载不详;同时,还存在着某些错简的可能,从而增加了阅读的困难。对此前人已有所觉察和认识,如林云铭就曾感慨地说:“一部《楚辞》最难解者,莫如《天问》一篇。以其重复倒置,且所引用典实,多荒远无稽。”(《楚辞灯》)就正是说的这一情况。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天问》一诗题材、文体的特异性,造成了人们对作者的创作意图和作品的主旨不易把握,从而对此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其实,细绎全篇,诗以《天问》为题,通俗些说就是论关于天的问题,其内容是诘问其时广为流传的关于“天”的种种旧说,以企对所谓“天”获得某些理性认识。并在这一基础上,正确地认识人类社会历史(主要是“三代”),以为楚鉴,最终达到他的对楚国救亡图存的目的。

要全面、正确地把握和理解屈原《天问》一诗的内容和主旨,则必须首先了解古代关于“天”的观念和含义。

据冯友兰先生的分析和归纳,认为“在中国文字中,所谓天有五义:曰物质之天,即与地相对之天。曰主宰之天,即所谓皇天上帝,有人格的天帝。曰运命之天,乃指人生中吾人所无奈者,如孟子所谓‘若夫成功则天也’。曰义理之天,乃为宇宙之最高原理,如《中庸》所说‘天命之为性’之天是也。《诗》《书》《左传》《国语》中所谓之天,除指物质之天外,似皆指主宰之天。《论语》中孔子所说之天,亦皆主宰之天也。”(《中国哲学史》)实际上概括地说,古人之所谓“天”,不外一是指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界,即作为宇宙自然的实体之天;一是指被人格化、神秘化的所谓主宰之天,或称“天命”之天。诗人屈原《天问》一诗,正涉及了关于“天”的这两个层面。

长诗《天问》的前一部分,所探问的就是关于天地间种种自然现象和自然史上的问题。而所质问的对象,其重点往往不是针对奥秘的自然现象的本身,而是其时所流行的关于自然界种种荒诞不经的观点和解释。对此清代学者戴震在论及《天问》一诗这部分内容时,曾正确指出:“问,难也。天地之大,有非恒情所可测者,设难疑之。而曲学异端,往往骛为闳大不经之语;及夫好诡异而善野言,以凿空为道古,设难诘之。”(《屈原赋注》)我们知道,在古代由于生产、科学水平的低下,人类曾以虚构的神话来解释种种自然现象,尔后随着社会的发展,又将神话历史化,而虚构了人类历史。而正是在这一基础上,生发出所谓“天人合一”的天道观、历史观,既神化了自然,也曲解了人类历史。诗人屈原在长诗《天问》中关于自然界、自然现象(实际是对自然观)的种种质疑和诘问,正是为了澄清天人关系的旧观点,为正确地看待和总结历史来服务的。

《天问》一诗,内容虽繁复冗长,但其次序结构还是清楚的,即如王夫之所谓:“按篇内事虽杂举,而自天地山川,次及人事,追述往古,终之以楚先,未尝无次序存焉。”(《楚辞通释》)而其真正的立意所在,还在全诗的后半部分,前人已有见于此。“一部《楚辞》最难解者,莫如《天问》一篇。兹细味其立言之意,以三代之兴亡做骨,其所以兴在贤臣,所以亡在惑妇。惟其有惑妇,所以贤臣被斥,谗佞益张,全为自己抒不平之恨耳。”(林云铭《楚辞灯》)“《天问》一篇,多漫兴语。盖其闳览千古,仗气爱奇,广集遐异之谈,以成瑰奇之制,亦舒愤娱哀之一助也。其意所结,每于国运兴废,贤才去留,谗臣女戎之构禍,感激徘徊,太息而不能自已。”(蒋骥《山带阁注楚辞》)他们所强调的诗中感情因素,亦诗中所有,但诗中更主要更可贵的,还是诗中所体现出来的诗人之独立思考、客观求真的精神。即在天道和人事的关系中,他更着意强调人事的作用,他所思考和所要解决的命题,是“天命反侧,何罚何佑”,在他看来,要正确地解释三代的兴废存亡,就要破除旧有的天命观,而从人为的方面寻求原因,也只有这样才能积极正确地吸取教训,为楚国的救亡图存取得明鉴。

长诗《天问》不仅是一首“创格奇,设问奇”独步千古的诗歌作品,而在长诗中所表现出来的理性精神,也是诗人在哲学、历史观上的伟大建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