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无限沉寂,黑暗如同一张巨大的网,密密地笼罩着周围。
在无边的黑暗中,苏挽月突然感觉到有一件活物朝着她飞过来,它的尾翼带起的风,扇到她的脸上,有一种血腥的味道,仿佛是一只吸血蝙蝠。随着那只东西翅膀的闪动,周围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回音,嗡……嗡……嗡……却并没有其他的声音回应。
在经历了短暂的六神无主和惊慌失措之后,苏挽月渐渐冷静下来,她背靠着那面石墙,伸手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疼痛的感觉非常明显,她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有清晰的感官知觉和思维能力。
她伸手摸了摸身上,并没有两只钻戒的踪迹。
记得之前她在京城的观星楼内,因为天降球形闪电让那座木制高楼骤起大火,火势十分凶险,连大雨都浇不灭,她以为自己在劫难逃,没想到手中的两只神秘钻戒竟然又一次发出了神奇的光芒力量,将她带离了险境。
紫禁城外的观星楼,建于明朝永乐十年,系明成祖朱棣派能工巧匠精心打造而成。因为它是一座纯楠木所制的高楼,又位于山巅,所以早在建造之时就设置了各种避雷机关,一般情况下,即使出现破坏性极强的雷电天气,也很难出现那种意外情况,从理论上说,观星楼是不会遭受雷击的。
然而,不可能的事件终究还是发生了。
原因无非是两个:第一,确实出现了小概率事件;第二,观星楼上的避雷措施失去了保障作用。
苏挽月经过缜密分析,觉得第一种原因的可能性并不大。但如果是第二种原因,那么当时的大火就不是天意,而是人为,有人故意毁坏了观星楼上的避雷机关,让雷电直劈楼顶引发火灾,说得再严重一点,那场大火不是意外,而是蓄意已久的一场谋杀!分明有人存心要置她于死地。
可是,皇宫之内,究竟是谁如此痛恨她呢?
苏挽月正在绞尽脑汁地回忆之前的事情,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丝光亮,她看向光亮来处,发现有人举着火把向她走了过来。
她所在之地,是一个天然形成的、黑乎乎的山洞。
随着火把越来越近,来人的身形越来越清晰,苏挽月听见了那人轻轻走动时,木屐在石板地面上敲击发出的细碎声响,灯火照亮了这个天然形成的溶岩洞窟,她睁大眼睛,发现来者竟然是一个黑衣少女。
她的年纪不会超过十八岁,脸形非常美,是标准的瓜子形状,柳眉弯曲如黛,鼻梁高而挺直,小嘴宛如菱角,她的眼睛并不大,但幽深而明亮,如一泓秋水,仿佛含着无穷无尽的哀怨,乌黑如瀑布的长发垂落在双肩两侧,直过腰际。
如果在平时看到这张脸,苏挽月肯定会赞一声“气质美女”,但是,当她将目光往下移动的时候,立刻发现了一件诡异的事情。
——这个美丽少女竟然没有双手!
黑衣少女穿着一件类似真丝的缎袍,式样非常复古,大袖十分飘逸,但是那双本来应该如同她脸部肌肤一样晶莹雪白的美人玉手,从腕部开始被生生截断,只剩下一双空荡荡的袖口。因为她没有双手,所以她只能用残肢夹住那个火把,也正因为这样,火光将她的双手残疾之处全部显现出来,让人一眼就看到了她的伤口。
苏挽月顿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她只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如此天造地设的美女,为什么偏偏有这样令人叹息的残疾呢?如果她的伤残并非天生,那么是谁如此狠心,将她的一双玉腕从那么美丽的躯体上斩断?上天给了她一张几乎可以颠倒众生的脸,却为什么又要对她如此残忍?
正当苏挽月心怀惋惜,目光怔怔地看向她的时候,黑衣少女也在一步一步向苏挽月走来。
在这样一个陌生而怪异的空间里,苏挽月原本应该恐惧,但她很快就发现那名黑衣少女看她的眼神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敌意和威胁性,反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柔与温暖。
所以,对于黑衣少女的逼近,苏挽月一点都不觉得恐慌。
“你就是那个擅闯山庄的人?”黑衣少女在她面前停下了脚步,她抬眸幽幽地问,语气很是温柔,“你是从哪里来的?”
擅闯山庄?苏挽月警觉地看了看四周,不敢贸然回答。
“我们山庄内外都设有暗器机关,你触动了机关,所以才会落入陷阱。”黑衣少女看到苏挽月木讷的反应和迟钝的表情,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说道:“我叫司寇青阳,你叫什么名字?你的样子看上去好狼狈,之前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变故?”
苏挽月感觉这个少女并没有恶意,但她的“来历”毕竟太过离奇,即使实话实说,只怕这黑衣少女也不会相信,只好含糊地说:“我叫苏挽月……我好像是从大火中逃出来的,不知道怎么会误闯了你们的地方,对不起。”
“那你的家人呢?”司寇青阳追问。
“家人?”苏挽月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她穿着之前在观星楼时的那套鹅黄色衣裙,裙边都被火烧得破损不堪,前襟上还有几个被灰烬灼烧形成的黑洞,司寇青阳见她一副凄凄惨惨的模样,目光中透出一丝怜惜之色,竟然轻轻叹了口气说:“我看你的样子不像是坏人,挺可怜的。此地又冷又潮湿,不宜久留,你跟我上去吧!”
苏挽月小心谨慎地跟随在司寇青阳身后,只见她身形线条玲珑且优美,背影宛如一尊工艺品,腰间还系着丝绦、香袋,以及一块呈如意形状的绿玉佩,都是明朝少女常见的打扮。她走动的时候,双臂自然而然地垂落下来,悬空的手腕收拢在宽大飘逸的黑色纱衣袖之内,有一种说不出的凄美之感。
她们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行走,苏挽月眼前渐渐变得明亮起来,小径旁有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险要处偶尔发出一阵哗啦哗啦的碰撞声,极其清脆悦耳,四周板壁上怪石嶙峋,形态各异,一副天生美景。
司寇青阳停下了脚步,转身吹灭了松明子火把,然后将火把轻轻放在附近的一个小石桌上。
苏挽月经过身旁的小溪流时,习惯性地向旁边看了一眼,顺便打量周围的环境。
那溪水十分清澈,底面黝黑,在火光映衬之下,俨然就是一面光可鉴人的水镜,可以将人的形貌看得清清楚楚,她无意之间看到溪水中的倒影,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水中的那个人简直就像个活鬼,不但左右脸颊都被烟火熏得乌黑,五官肥肿难分,连头发都被烧焦了一大片!
苏挽月唯恐自己看花了眼,立刻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溪水中的女子也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苏挽月怔怔地看着那个丑得让人看一眼就不忍心再看第二眼的倒影,顿时有一种五雷轰顶的感觉,那个形如鬼魅的人——就是她自己!原有的雪白肌肤、明眸皓齿都不见了,只剩下一条条被大火炙烤后留下的斑驳伤痕。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刚才司寇青阳看她的眼神带着深深的惋惜和同情之色了!
司寇青阳见苏挽月低头痴痴呆呆地看着流水中的倒影,低声叹了口气,说道:“你之前一定是个很美丽的姑娘吧?”
苏挽月心中思绪起伏,虽然她以前并不觉得美貌对她来说有多么重要,但是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谁都不愿意自己变成一个丑八怪啊!
她曾经在观星楼内不慎跌倒,过了很久才渐渐醒过来,看来她是在昏迷的那段时间里,被楼内大火窜起的烈焰灼伤了面部肌肤。虽然这个躯壳并不是她的,而是明朝“苏宛岳”的,但是好歹这个身体和她的灵魂“朝夕共处”了这么久,没有感情也有亲情了,现在被一场大火毁坏成了这个样子,实在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司寇青阳见她迟迟不说话,开口说:“天有不测风云,我们一生中总会遇到很多意外之事,事已至此,你就不必难过了。譬如我,也不是生来就是这样……虽然没有了双手,再不能练武使剑了,但我可以做很多别的事情,闲暇的时候四处走走逛逛,又何尝不是一件令人快乐的事?”
苏挽月什么都没说,只是长叹了一声,仰头看着那个隐隐透出光亮、却被瀑布流水封住的洞口,心里暗自盘算着该怎么上去。
司寇青阳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很温柔地道:“这道瀑布水流冲击力太大,不知道你武功底子如何,我先上去安排一下,然后再来接你。”
苏挽月看着司寇青阳向明亮处飞奔过去,仿佛只在一瞬间,她的身影迅速窜进了那一道水帘之内,倏忽消失不见。
偌大的溶洞内,此刻只剩下苏挽月一个人。
借着洞口传来的亮光,她开始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这是一个半敞的石窟,除了放置点心食物的那张石桌之外,还有有一张干净的石床和一个石案,石案上放着一个烛台,烛台旁搁置着一柄细小的桃木剑和几本线装古籍。
苏挽月走到石案旁边,吹去古籍封面上的浮尘,拿了一本在手里,刚翻开第一页,就发现这是一本万年历。万年历上有些日期被墨笔划上了圈圈点点,最近的一个圈点标注着的时间是:“庚子,甲丑。”
苏挽月心里默默地按历法推算了一遍,庚子,甲丑,这两个干支纪年所指的年份,应该是大明正德四年。
据历史记载,明孝宗朱佑樘与张皇后只有一个独生儿子,就是正德皇帝明武宗朱厚照。这位明朝皇帝朱厚照的名头实在太响了,苏挽月知道他的故事,最有名的当然是他在梅龙镇和当垆卖酒的李凤姐之间那一段“游龙戏凤”的风流戏码了。在后世很多人眼里,明武宗朱厚照貌似是一个十分昏庸混蛋的皇帝,难道她这一次穿越到了他所统治的历史时期之中?
可是,从明朝成化二十二年公元1486年,到明朝正德四年公元1509年,中间整整相隔了二十四个年头啊!
如果朱厚照已经登基称帝,那么他的父亲朱佑樘显然已经驾崩不在人世了!
苏挽月捧着那本万年历,僵硬地站在石案旁边,既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脑子一时之间快要短路了。
仿佛就在昨天,她还在明朝成化二十二年的春天,在皇城北京的观星楼内当钦天监,与朱佑樘、蓝枭、牟斌等人相识共处,然而就在此刻,他们这些人已经全部变成了“古人”,统统化为了一杯黄土。
看样子,那个妖僧继晓所说的一点不错,钻戒内潜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如果她掌控不了时空钻戒的规律和秘密,就只能任由那一只或两只神奇的时空钻戒带着她一次又一次地“乱穿”,它们想带着她往哪里穿,她就必须跟着它们往哪里穿。而且,它们带着她“穿越”一次,她就必须跟着“变身”一次,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将一切从头来过,就像生死轮回一样。
苏挽月想到这里,简直快要吐血三升。
不知什么时候,司寇青阳又从水帘中飞窜了出来。
她的长发上沾染着不少水珠,柔软如绸缎的衣衫上却没有一丝一毫水痕,看来这身衣服应该是特殊材料所制。
司寇青阳见苏挽月痴痴傻傻地捧着那本万年历,说道:“别看书了,跟我走吧。”
苏挽月从思忖中惊醒过来,赶紧丢下了那本万年历,匆匆忙忙地问:“现在是什么时候?是大明正德四年吗?”
司寇青阳很同情地看着她,叹息了一声说:“你一定是被之前的大火吓坏了,竟然连这个都不记得。今年是成化二十三年,哪有什么‘正德四年’?大明皇帝什么时候改过这个年号?”
——成化二十三年?
苏挽月顿时松了一口气,她刚才差点没被吓到,原来那本万年历上所划的最后那个圈圈并不是现在的时间,如果今年是明朝成化二十三年,那么距离她离开观星楼的历史时间点,只有一年的差距而已。对她来说,这一年时光,是名副其实的“转瞬而过”;但是对于明朝的朱佑樘、牟斌等人来说,每一天都会发生很多事情,有些甚至大到会被载入史册。
司寇青阳从衣袖内取出一根粗大的绳索,将它围绕在苏挽月的腰间,另一端系在自己的身上,装备完毕之后,她率先飞身而起,向着水帘处掠过去。苏挽月见她率先纵身跃起,用双手紧紧攥住腰间的绳索,借着绳索另一端传来的外力,跟着司寇青阳一起,冲向了那一道绵绵密密的水幕。
经过一阵瀑布水流的冲击过后,苏挽月终于稳稳当当地站在了山顶的一片青草坡上。
眼前一片开阔,连绵山脉,宏伟巍峨,高崖反宇,峭壁万寻,东侧山峦如同一条蜿蜒的青龙,山腰有无数飞瀑流泉点缀其间,最大的一脉水流正从龙首中喷出,气势磅礴;南侧山巅有一株苍翠茂盛的古树,高大数十米,山涧中升腾起的氤氲雾气将它的繁枝茂叶隐藏其中,如同香烟笼罩,恍若仙境;正西侧山峦上生长着一大片原始森林,正当春时,满山青翠如黛,绿草遍布山间,间杂着各种奇花异草,连空气中都带着一种纷繁馥郁的气息。
苏挽月从未见过如此美景,心中不禁无限感慨。
这座似曾相识的山脉,应该是位于江南的叠翠山。那片紫色烟雾是大自然的奇景,唐朝大诗人李白的著名诗句写过“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数百年前的叠翠山,竟然如此美丽,犹如人间仙境。漫山遍野,万树梨花,丝丝春雨,沁人心脾。正是千万文人墨客们所思所念的梦里江南。
司寇青阳稳稳落地,抬头看向不远之处。
山巅之上站立着几名护院家丁和一名身穿粉红纱衫的丫鬟,家丁们全都是一身穿黑衣,为首之人年纪大约四十开外,他的脸部肌肤干燥而黝黑,神情古板,从他的眼神中,苏挽月并没有看到司寇青阳看她的时候眼里所流露出的那种温暖和关切之情,只有象征性的客套与冰冷的敌意。
那个领头的管家模样的人向她们二人走过来,司寇青阳指了指苏挽月说:“忠叔,我刚才去山洞地牢看过落入机关的人了。这位苏姑娘身世很可怜,不幸落难来到这里,让她在山庄里先待些时候,养好伤再说。”
忠叔似乎有些不情愿,带着几分敌意看着苏挽月说:“大小姐,我们不能轻易收留这种身家不清白的人!”
司寇青阳并不采纳他的意见,坚持说:“你没看到她伤成这样?我们要抓人,也要分清是好人坏人再说。我都说过要收留她了,就按我说的办吧!”
忠叔似乎很不情愿,嘴上却说:“谨遵大小姐吩咐。”
司寇青阳仿佛突然想起什么,看着苏挽月说:“距离我们蔷薇山庄二十里之外的清心谷中,有个医术高明的大夫,或许他能治好你脸上的伤,我改天带你去见一见他吧!”
苏挽月心里很清楚,这种烈火烧伤很难治愈,即使是在现代,有非常先进的植皮技术,也很难让人恢复原貌,更何况是在医术不够发达的古代明朝?早在看到她的“新面目”的那一刻,她就做好了一辈子做个丑女的思想准备,但司寇青阳这么说,她如果坚决拒绝未免有些不知好歹,因此点了点头说:“谢谢大小姐。”
司寇青阳看着她,温婉一笑道:“你何必客气。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很亲切,就像我的妹妹一样。”
苏挽月好奇地问:“原来你有个妹妹?她也在蔷薇山庄里吗?”
司寇青阳点了点头说:“她叫玉烟,去年嫁进了宁王府……”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个身穿粉红色纱衫的丫鬟立刻打断了她的话,用一种很反常的语气说:“大小姐何必还提她?就凭她对大小姐的所作所为,也值得大小姐认她做妹妹么?忠叔早就说了,就算是我们这些山庄里的奴才下人,也做不出像她那么卑鄙无耻的事情啊!”
苏挽月听得一头雾水,只能看着司寇青阳。
司寇青阳并不在意那个大丫鬟的冒犯,反而说道:“云薇,那些事都过去了,我早就不在意了,你们也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