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婺部落神庙距离祭台很近,周围全是人,脸上和手脚上都画着虎斑的人跳祭完毕,又有一个带着面具腰上围满了彩条的人跳了上去,彩色布条是族人给他的祝福。他高举双手,说了几句彝语,四周的人一阵欢呼,振聋发聩。
“他说什么?”苏挽月很好奇。
“他说害死白鹰土司的凶手已经找到了,今晚就能慰藉英灵。”引路的彝族少女抬头望了望身边的白尘,白尘解释了一句。
“我不懂你们以前的恩怨,但是人不能永远活在仇恨里。”苏挽月看着白尘低头在自己手腕上系了一根红绸带,“我一定要救出慕蝶。”
“那就看你的本事了。”白尘也没多费唇舌,丢了一把匕首给她,示意她上祭台。
苏挽月吸了口气,抬脚迈上台阶,上面带着面具的神庙武士身材十分高大魁梧,手执一柄把两尺来长的大铁刀,挥舞起来阴风阵阵,她站在神庙武士面前,个头几乎只能到达他的前胸。
“动手吧,祭台上就是以命相搏,不是来过招请教的。”白尘在下头冲着苏挽月喊了一句,示意那些繁文缛节没必要用了。
神庙武士一阵刀风扫过来,苏挽月侧步避过,白尘给她的匕首还算锋利,但用着并不顺手。她的黑刃早就被白莹搜走了,全身上下的暗器也几乎被搜刮干净,连藏在靴筒里硕果仅存的一把暴雨梨花针,当时也为吸引沐歌注意而发了出去,她全身上下唯一的武器,只剩下云天送给她的那一只金手镯。
她抬眼看了看慕蝶,一边闪避着对方的掌风,另一边的手指已经悄悄按上了金镯的机关。
此时此刻,不能讲君子之风。
神庙武士一声大喝,铁刀挥舞,力道惊人,似乎想把苏挽月劈了开来。她用匕首挡住大刀,整个人顿时被压弯了半寸,神庙武士很明白自己的优势,一手压着刀接着往下砍,她眼见那刀锋寸寸逼近,却突然发现神庙武士诡异地退了半步。
苏挽月暗自疑惑,但却不敢有半分迟疑,矮身翻了个跟头,避到了祭台另一角,神庙武士气极抬腿,揪着刚刚咬了自己的东西,竟然是一条色泽翠绿的碧蛇,还没等细看,碧蛇就被神庙武士活生生撕了开来。她侧头看了下塔楼上被绑着的慕蝶,知道是她牺牲了碧蛇,又救了自己一命。
“混蛋!”她心痛那条可爱的小碧蛇,对着神庙武士怒斥了一句。
神庙武士疑惑侧耳,知道她说的必定不是什么好话,抡了刀又劈头盖脸杀过来。苏挽月这次没有硬挡,她故意假装抵挡不住,让匕首从手中飞出圈外,神庙武士果然上当,抡着大刀向她直压过来。
苏挽月看准时机,按动了金丝镯上的凤眼,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一瞬之间,神庙武士健硕的身体如同一尊倒塌的铁塔,“轰隆”一声倒在了祭台之上。
台下观战的人原本以为苏挽月输定了,没想到情况竟然发生了戏剧性的扭转。
苏挽月刚松了一口气,却发现在倒下的神庙武士身后,又走出来一个和他一模一样、带着面具、身材更高大健硕的男人!她顿时傻眼了,冲着台下的白尘说:“我已经打赢了神庙武士,怎么还有?”
“神庙武士共有八个,你才打赢了一个而已。”白尘眼睛里带着冷诡的笑,“你抓紧时间打赢所有人,才有机会救你的朋友,祭天的时辰就快到了,我们土司可没有耐心等你。”
“什么?!”她简直快气坏了,八个?她好不容易打赢了一个,竟然现在才告诉她需要对付的人这么多?“你们这帮骗子!当初白莹没有对我说清楚!你们不讲信用!”
“事实就是如此。”白尘看向祭台另一角,“时间一到,下面的人就会点火,你与其唠唠叨叨,不如赶快动手比试。”
苏挽月犹豫的功夫,那新的神庙武士竟然已经拿刀砍了过来,她一分神的功夫险些被砍了左手,她心中又气愤又着急,看着带面具的那个新对手,咬咬牙想着一定要想个法子打赢他,但是她隐约感觉到,白莹一定另有阴谋诡计,他们既是主场作战又是瞬间满血的战斗力,一个还可以勉强胜利,能连续打赢八个神庙武士的概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新的神庙武士一刀劈过来,苏挽月被他的力道吓了一跳,如果说之前那个对手只是个武艺惊人的大力士,眼前这个对手完全就是一个半人半鬼的疯子,他看到对手就兴奋得哇哇大叫,几近成魔地蹦跳着过来,挥刀用十成的功力砍下去,力道震天,她被迫四处躲闪,纵身跃上祭台的石柱,又沿着铁链跃了几尺,却见那人刀锋过处,祭台一角已被削去。
神庙武士一刀砍向石柱,她顿时失去了赖以容身的依傍,整个人从石柱上跌落下来。她觉得眼前一阵白光闪过,凌厉的寒风已经扑到了她的面门,她几乎感觉到了锋利的刀刃即将划过自己的头部中央,虽然有些舍不得,但还是将金手镯里的第二枚毒针发了出来。
第二个神庙武士“当啷”一声倒在祭台上,就像一座铁塔倒塌在地面上,将整座祭台震得抖了几抖。
与此同时,苏挽月听到祭台之下的人群发出一声疯狂的欢呼声,另一角火光冲天而起,火势瞬间升腾。
她抬眼张望,不由得怒气升腾:白莹竟然提前放火了!当人被仇恨蒙蔽双眼的时候,往往都是不可理喻的,她软硬不吃,不惜冒着得罪黔国公、得罪朝廷、抄家灭族的危险,一心要替自己的哥哥报仇雪恨。
彝族罗婺部落远在哀牢山深处,水源得来不易,而且山路崎岖,挑水灭火需要很多时间,高台的搭建和下面摆放的全是易燃物,火势一起,慕蝶几乎必死无疑。
她愤怒不已地冲着台下的白尘吼道:“你们不讲信用!为什么放火?”
白尘波澜不惊地说:“时辰已到,是你动作太慢了。”
苏挽月顾不上和他理论,却见剩余的六名神庙武士从祭台那边转过来,他们齐声吼叫着,一起向她站立之处冲了过来。她看到这副情景,心里才明白自己上了白莹的当。
这个诡计多端的罗婺土司,她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要让她赢!她即使打赢了这个八个神庙武士,还是无法阻止白莹的复仇计划,她今晚一样要烧死慕蝶,血祭她的哥哥。
那六名神庙武士刀锋凌厉,向她逼近而来。
苏挽月原本是靠着一丝希望在苦苦支持,才能勉强迎战两个神庙武士,此时此刻,她眼见慕蝶已经没有生还的可能,只觉得全身气力都要衰竭,恨不能趴在祭台上放声大哭,面对着六柄寒光迫人的大刀,她仿佛忘记了抵抗,只是呆呆地看着另一角的慕蝶。
刀锋已欺近身前,当她意识到危险来临的时候,忽然听见耳边“叮”地一声响,仿佛有人跃上了祭台,挡在她的身前。
手执长剑的沐谦看起来武功并不弱,剑法如深入化,区区几招就让几名神庙武士自顾不暇。沐谦一入祭台,沐歌立刻毫不犹豫地跟了过去。白尘冷眼在台下观战,见旁人入场,立刻向身后的一队勇士挥了挥手,那些勇士向祭台逼近,沐歌带来的几名侍卫见状,迅速围成一个牢固的包围圈,将沐谦所在的位置严密保护起来。
双方积怨已久,这一刻都不再留情,顿时厮杀成一团。
苏挽月万万没想到,事情终于还是到了一步,她抬头向祭台那边看了一眼,顾不上和沐谦说话,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向火光之中的慕蝶冲过去。
慕蝶身边的干柴已经燃起了通红的火光,祭台周围的温度极高,几丈高的火焰冲天窜起,黑色的烟灰四散飘扬。苏挽月根本无法靠近,只能看到火光之中她憔悴的面容和明亮的眼睛。
她望着熊熊燃烧的大火,听着祭台上下的人声鼎沸,心里渐渐陷入绝望,忍不住对着黝黑的天幕大声喊叫着说:“白鹰!土司白鹰!你不是真心喜欢慕蝶的吗?如果你真的爱护她,为什么要纵容你的族人烧死她?慕蝶投靠沐府,不是为了她自己,也不是为了沐谦,她是为了你啊!”
火光之中的慕蝶听到她的尖叫,竟然抬起了奄奄一息的头,她似乎想对苏挽月说什么,但是距离太远,火势太大,环境又太噪杂,她嘴唇动了几下,但没有人听清她在说什么。
苏挽月绝望地伏在祭台之上,只觉得全身冰冷,内心悲怆,眼泪顺着她的脸颊落下来,有一种湿润的感觉。
她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却越擦越湿。她脸上却忽然多了几滴水珠。紧接着,水珠越来越多、越来越重,她疑惑地仰头看着天空,她明明没有哭了,哪里来的水滴?
——下雨了!
雨水绵绵密密地洒落下来,瞬间沾湿了她身上的衣服,豆大的雨点捶打在青石板铺设的祭台上,声音很好听。
苏挽月不由得惊喜万分,竟然下雨了!这一次天赐的雨水,可以浇灭白莹点燃的复仇之火,化解慕蝶的灾劫了!她听见祭台下的人群有些混乱地骚动起来,向远处抬头一望,却见有一大群装束整齐的骑兵,每个人都手执刀剑火把,井然有序地向祭台这边冲过来。
那些人铠甲鲜明,动作规范统一,绝非散兵游勇,而是明朝的军队。
她不知道这些人怎么会突然从山寨之外闯进来,天上雨水落在脸上,模糊了视线。
她眼看着瓢泼大雨从天而降,将熊熊燃烧的火势强行压了下去,骑兵冲向祭台,将慕蝶从木柱上救了下来;而这边祭台之上,沐歌正和几个彝族的卫兵打得难解难分,有几个神庙武士似乎被沐谦重伤了,倒在一旁,沐谦此刻正被另几名神庙武士困住,无法脱身。
那对骑兵之中有两匹马很快到了祭台之前,其中一人甚至没有下马,直接从马匹之上纵身一跃上了祭台,紧接着伸手扶住了她,语气急促地问:“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她抬起头,立刻看到了一张惊艳俊美的脸。
虽然这是她第二次看到蓝枭的真容,但还是忍不住从心里觉得震撼,他的面容极美,甚至比普通女子都要漂亮,眉眼之间有翩若惊鸿的温柔,也有婉若游龙的桀骜。
蓝枭低头看着她被雨水冲刷得有些狼狈的脸,着急地问:“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她微笑着摇头说:“没有那么严重啦!我只是三天没吃东西而已,刚才和神庙武士打了一架,我还打赢了他们一个!”
他看到她若无其事的笑容,眼神不再那样紧张,他从身边取出一个小小的瓶子,递给她说:“瓶中是天山雪莲所炼制的灵药,你先服用三颗,不会让你的身体太过虚弱。”
她打开那个精致的玉瓶,从里面倒出三颗色泽淡绿、清香扑鼻的逍遥丸,仰头吞了下去,却听见身后响起一个冷肃的声音说:“你去那边帮沐谦,把她交给我。”
苏挽月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立刻知道是谁来了,她从蓝枭怀中抬起头,却见他依旧带着“牟斌”的人皮面具,站在两尺之外看着他们,虽然看不见他的真实表情,但那双寒光四射的眼眸分明透出了他此刻的心境。
她将小玉瓶放到他掌心,轻声说:“快去帮黔国公吧!他以一敌众,恐怕再撑不了多久了。”
蓝枭接过玉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向沐谦他们那边飞掠过去。
苏挽月看着他走近自己,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朱佑樘走到她面前,凝望着她憔悴的小脸、干裂的嘴唇、血迹斑斑的手掌和满身的泥渍,眼神之中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他俯身下来,毫不犹豫地将她抱紧,她身上沾了很多泥土,被雨水淋湿之后几乎变成了一个泥人,靠在他胸前上时,瞬间就将他的衣服染黑了一大片。
“谁要你上祭台比武的?是沐谦吗?”他语气冷厉,似乎带着隐隐的怒意,“你为何要答应他?”
“不是他,是我自己要比的。”她急忙解释,“罗婺土司说只要我打赢他们的神庙武士,就放了慕蝶。没想到她出尔反尔,不但设下圈套,还违背诺言提前放火。”
朱佑樘没有再说什么,看着她脏兮兮的脸,伸手帮她擦拭一下额头上的污泥,轻声说:“只有你才会这么傻,差点为一个不相干的人送了性命。你给我记住了,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就算你肯送死,也要先问问我肯不肯。”
苏挽月试图自己站起来,但她的身体实在太过虚弱,三天粒米未进,又长途波折下来,精神一直紧绷着的时候还好,刚刚稍微放松了下,再想屏气凝神的时候,已经力不从心。人毕竟不是机器,不能对抗身体自然的本能。
“你怎么了?”朱佑樘见她脸色煞白,立刻扶住了她。
“我头疼。”她额头直冒冷汗,太阳穴也跳得很厉害,勉强站稳身形,摇摇头示意没什么事。
刚才看到她和蓝枭举止亲密,他心里有些生气,此刻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悸动,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深邃的眼眸带着疼惜和愧疚的神色,一语双关地说:“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将你一个人丢在沐府,让别人有机可乘。”
“殿下,我们是立刻返回昆明,还是留在此地过夜?”朱佑樘身边,不知道何时多了一个全身黑衣、带着黑色面具的人,他似乎是那队骑兵的头儿,说话的语气冰冰凉凉的。
朱佑樘看了一眼怀中虚弱的苏挽月,说道:“此时下山太危险,告诉罗婺土司,让她将部落中最好的房间腾出来。”
“是。”夜枭得令之后立刻转身,他刚才控制了白莹,挟天子以令诸侯,不怕罗婺部落里的各色人等不听话。
世袭的土司府邸,是整个罗婺部落最豪华的宅院。
朱佑樘抱着苏挽月走过高高的台阶,她仰头看着府邸内的雕梁画栋,觉得有一种岁月沧桑的感觉,这里的土司府至少有上百年历史了,随处可见岁月流淌而过的痕迹。
夜枭在前面开路,土司府邸的每一个人都低头敛眉,不敢直视他们。
一名管家低着头带他们进一间装潢豪华的客房,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床边垂着层层的帷幔,上头绣着彝族祈求庇佑的图腾,他看着他们二人进了房间,很快又带着两个人送了一个盛满了热水的大浴桶进来,还送来一个小包袱。
苏挽月打开那个包袱,见里面是一套彝族少女服饰,还有发饰、发梳、头簪、发油之类零零碎碎的东西,她抬头看了朱佑樘一眼,发现他似乎没有出去的打算,只能提醒他说:“我……我要沐浴,你出去一下吧!”
“我有事要做。”朱佑樘很从容地答了一句,他走到桌案旁边,伸手打开案上的羊皮卷,从里面取出宣纸和笔墨,正襟危坐在桌边,先蘸水研墨,然后低头很认真地写起字来。
明朝的云南并没有完全接受汉化教育,能说汉语、会写汉字的人很少,整个罗婺部落里恐怕也只有土司府邸才能找出笔墨纸砚来。
苏挽月见他背对着自己如行云流水一般写字,一直不敢动弹,打算等他写完再说。
不料朱佑樘竟然说:“你不是要沐浴么?我还有三封信要写,你再磨蹭,水就要凉了。”
她偷偷观察了一下他的动静,见他确实全神贯注地写信,这才轻手轻脚地解了衣服,飞快地钻进了浴桶的热水里。她将身体泡在温暖的水中,一种舒适的感觉从足底蔓延上来,几天来的委屈、疲累、折磨瞬间都一扫而空,但是她不敢贪恋泡太久,洗净了头发和身体之后,以最快的速度从浴桶里走出来。她躲到了床帐之内,手忙脚乱地将衣服往身上套,直到全身上下着装整齐,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忙完没有?过来给我研墨吧。”他依旧在桌案那边写字,头也不抬地唤了一声。
苏挽月这时候已经“全副武装”,她走到他身边给他磨墨,看见他正在写一封给云南府都指挥使的信函,旁边两封是写给云南府承宣布政司和云南府提刑按察司的,已经盖上了太子金印。
“殿下是要给罗婺将功赎罪的机会,完结云南叛乱一事吗?”她轻声发问。他这次来到云南,加上之前无故消失,必定有自己的理由。那些信函所说的其实都是同一件事,无非要他们提议宁州叛乱一事由罗婺部落带兵前去解决。
朱佑樘将最后一封信盖上金印,说道:“这样难道不好么?”
她刚刚沐浴完毕,身上带着一种浴汤香草的清新气息和少女特有的芬芳,那种味道让他不禁心动神摇,连适才信函上的最后几行字都写得十分潦草匆忙。
朱佑樘将三封信函装好,然后站起身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了她的手。
“好疼啊!”苏挽月无意中被他碰触到了左肩上的鞭伤,立刻抓紧了衣领。
朱佑樘眼神凛了凛,伸手拉开了她的衣襟,立刻看到了她左肩上尚未痊愈的鞭痕,“是谁做的?”他眼神里带着隐然的怒意,才几天不见,她就弄得遍体鳞伤?东厂蓝枭在她身边完全没有起作用吗?
她缩了缩肩膀,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之前和慕蝶比武的时候,不小心伤到的。”
“别人那么对你,你还为她拼命,我对你这么好,你却总是疏远防范,存心要气死我么?”他似乎有些生气,脸色微微有些不悦,伸手揽住了她的纤细腰肢,她的腰似乎比之前更细了一些,但少女该有的丰盈感一点都不少。
她辩解着说:“那些都是意外,慕蝶为人并不坏,她在石牢里救过我的。”
他看着她娇羞的模样,忍不住亲了亲她的头发,她刚洗沐过的头发香香的,罗婺部落自制的花水,有种不同的香气,非常诱人。
“我好几天没合眼了,我好困。”她仓皇抬起头,看到了他瞳孔里的自己,苦着脸装可怜说。
他俊脸如玉,黑白分明的一双眼,有一种说不出的蛊惑人心的力量。
“我陪你。”那双眼的主人轻声回答,长发泻下来,眉眼温柔如水。”
“不要不要!”她立刻如同惊弓之鸟,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他跟她一起睡?他以为这里是他的毓庆宫吗?
他看着她躲进一床锦被里,将自己裹得像粽子一样,只露出半个头脸,他在床畔坐下,伸手抚触过她嫣红的脸颊说:“你亲我一下,我就不碰你。”
苏挽月脑袋昏昏沉沉,实在困得不行,见他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一时也顾不了那么多,略微侧头用唇角碰了一下他的脸,宛如蜻蜓点水。
“不是这里。”朱佑樘看到她敷衍的举动,并不生气,动都没动一下,接着说了一句,饶有兴致等着她接下来的反应。
“你不要太过分!”她当然不肯,一蹬被子就想坐起来,却被朱佑樘用胳膊压了下来。她咳了几下,有些难受地喘了口气,朱佑樘立马不再压着她了,两手撑在她两侧,苏挽月避无可避,脸颊几乎要碰到他鼻尖了。
“亲不亲我?”朱佑樘问了一句,看着不知如何是好的人,她的反应有些好笑。
“不亲……”她受不了他的胡搅蛮缠,扭头看着旁边的床幔,就是不肯看身旁的人。
他却懒得同她纠缠了,俯身亲了下去,她立刻尖叫了一声。她的唇很软,味道很甜,但不腻,有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迷离感。他越吻越深,她用力挣扎,却又不敢过分惹怒了他。她想要推开他,小手却被他紧紧地握在掌心,他的呼吸也有些急促,却始终不肯将唇印从她的脸颊离开,只是一味地抵死缠绵。
他亲吻着她的脸颊,她的颈项,她小巧的耳垂,低声说:“月儿,你才是我真心想迎娶的太子妃,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你的位置。这次回宫之后,我一定要让你得到应有的名份,哪怕……”
苏挽月猜到了他要说什么,迅速打断他说:“你不要说了啦!我才不要做你的什么侧妃!”
他的眼神顿时暗沉下来,说道:“谁说要你做侧妃了?只要你嫁给我,未来皇后之位便是你的。我今日便以大明朱氏子孙的名义对你承诺,今生今世除你之外,决不再纳一妃一嫔。如违此誓,人神共厌。”
“这些话你不应该对我说,对太子妃说去吧!”苏挽月试着捂住耳朵,她并不是不相信他的誓言,只是这些誓言太过严重,他越是对她信誓旦旦地表明心意,她就越恐慌。
也许未来的他正如历史上所记载的那样,后宫只有张皇后一人,身边没有其他妃嫔,但是他的身边也没有她。如果他坚持要和她在一起,只怕历史会因此而改变。假如没有了张皇后,那么明孝宗这个好皇帝或许也不会有了。她怕他的举动会无意间改变历史,更怕引起任何不可控的情形。
朱佑樘却不肯放过她,将她的双手从耳旁拿下来,用手捧起她的脸说:“你知道我的性情,你若是一意孤行,我也会不计后果,你可不要后悔。”
苏挽月顿时气结,他分明就是在威胁她!“不计后果”四个字,他说得出,必定做得到。
她左思右想了一阵,眼珠转了转说:“你要我心甘情愿跟你回宫,也不是不可以,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朱佑樘眼里迅速掠过一丝狂喜之色,毫不犹豫地点头说:“只要你肯跟我回去,别说一个,一万个我也答应你。”
她请了清嗓子,认真地说:“我的条件就是,你永远都不能抛弃太子妃,等你日后登基做了皇帝,还要册封她为皇后。只要你肯答应,我就跟你回去。”
朱佑樘仿佛听见了一个极其不可思议的笑话一样,目光直直地盯着她,良久都不说一句话。
他自幼在宫中长大,见过万贵妃迫害母亲和其他妃嫔的种种狠毒手段,女人的妒忌心是世间最残忍的毒药,后宫妃嫔之间为了争宠,往往恨不得将情敌置之于死地,而她却提出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条件”,将保住张菁菁的地位作为自己跟随他回宫的筹码。
她如果不是故意说反话,就是思维方式和常人不同。
朱佑樘仔细地盯着苏挽月的眉眼,仿佛要透过她的瞳孔看穿她的心事,却一无所获,因为她的眼睛里全无心机,依旧那样纯净透明。
过了半晌,他才挑了挑眉说:“我没听错吧?”
她看着他略显憔悴的眼神,眨了一下眼睛说:“当然没听错。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他凝望着她明亮的眼睛,说道:“只要你肯回宫,我答应。”
苏挽月见他允诺,顿时松了一口气。
朱佑樘将来必定会是一个好皇帝,她只是漂泊在此的一缕游魂,谁都不知道她能留多久、会什么时候消失,她不愿意让历史因自己而改变,更不愿意他的人生因自己偏离轨道。所以,此时此刻她愿意给一个临时的承诺,哪怕未必能够兑现,哪怕仅仅只是为了让他安心。
没想到他接着说:“回宫之后,我就奏请父皇封你为太子妃,和张菁菁平起平坐。即使她做了皇后,我也不会让你屈居于她之下。”
“我只是答应随你回宫,不是嫁给你!”苏挽月依旧摇头,表示此事毫无商量的余地。她可以答应他许多事情,甚至随他一起回皇宫继续当侍卫。但是“以身相许”这种原则性的问题,关系到她一生幸福,她决不能有半点妥协。
听到她不解风情的回答,朱佑樘似乎真的生气了,眼神暗了一暗说:“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张菁菁是父皇为我聘定的妻子,不是我自己选的,前因后果你都一清二楚,难道你还在为这件事怪我?”
她灵机一动,语气坚决地说:“可我是锦衣卫啊,我们可以做君臣,做朋友。如果真的进宫做妃子,一定会影响你的声誉,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我从不在乎什么太子声誉,”他挑了一下眉,看着她的眼睛,“我若不是真心疼你,又岂会纵容你一次又一次地拒绝我?我若要强人所难,又何必等到现在?既然你如此不懂得体谅人,我又何必为难自己做君子?”
苏挽月一听就懵了:“你……想干什么?”
朱佑樘什么话都不说,却突然扑过来掀开锦被,将她娇小的身体揽入自己怀中。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侍寝宫女,事情自然简单得多,早在毓庆宫内,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占有她,但他始终不愿意那么做。虽然他一直竭力控制自己,不想过分强迫她,但是感情这种事,往往越是压制,就越让人无法忍受,他对她的耐心已经快到了极限。
苏挽月猝不及防地被他揽入怀中,她的脸颊贴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胸腔内持续有力的心脏跳动声,一颗心不禁微微颤抖起来。他们并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但这一次她清晰地感觉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一种危险的气息。
“你如果真的成了我的人,一切都由不得你了。”他低声说。
她有些慌张地抬起眼睛,看到他清冷的目光中潜藏的欲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说:“我三天没好好睡觉了,我头疼,肩膀也疼……”
“睡吧。”他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和暗淡的双眸,忽然神情平淡地说了一句,侧转身从背后抱着她,没有再说话了。
苏挽月只觉得无限忐忑,她一只手紧紧抓着床沿不敢放松,竖着耳朵听后头的响动。她的脊背贴着他的胸口,即使隔着厚厚的衣衫,还是能感觉到男人不同的体温和味道。
她精神紧张地绷直了好一阵,听见身后他的呼吸声平稳安宁,这才渐渐放下心来,她在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听见他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决不相信你是铁石心肠,至今对我都一丝真情都没有。”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她脑海里突然浮现了新年来临之时,他亲笔所写的那一句话,然后闭上眼睛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