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宸妃所居住的凤阙殿,是一处典雅小巧的院落,屋檐为单歇山顶,屋下斗拱,梁枋上用彩绘装饰,打开殿门进去后,东侧是花梨木雕的玻璃隔扇,西侧是玉兰纹的隔扇,分别将东西次间与明间隔开。
“苏侍卫来了么,传她过来吧。你们都先退下。”听着东侧有声音传出来,很温柔细软的那种。
听见主子吩咐,几名小太监和侍女都躬身退了下去。跟着苏挽月一起来的两名侍卫都是牟斌的得力心腹手下,两人一对眼色,各自等候在正殿的前后侧门之处。只要里面有异常响动,他们第一时间就能听见。
苏挽月绕着隔扇走了进去,却见正殿之内,并不止邵宸妃一个人,除她之外,正东主位上端坐着一个年约四五十岁的男子,眉目之间依稀看得出朱佑樘的影子,他身穿一袭鸦青色锦袍,上面绣着五爪金龙。他看似并不威严,眼神虚浮,还真有点像耳根子特别软的那种娘娘腔。
她完全没料到会是这种情形,心里微微有些发慌,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种局面。
“还不参见皇上?”邵宸妃见苏挽月愣在那,提醒了一句。
“臣苏挽月叩见皇上,给宸妃娘娘请安。”苏挽月垂首请了个跪安。她没有想到宪宗皇帝竟然也在这里,这还是她穿越到明朝以来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这位皇帝。
“苏侍卫,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邵宸妃声音很软,温柔细腻,轻声说了句。
苏挽月抬头,只见邵宸妃满面笑容,看似十分和善,与上次遇见她跟万贵妃在一起的时候相比,完全像是换了个人。
“仔细看来长得还真俊俏。”邵宸妃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地称赞了一句,而后侧过头对宪宗皇帝说,“不知皇上觉得如何?”
苏挽月心里一惊,心道这是神马跟神马啊?难道邵宸妃叫她来凤阙殿是专门给老皇帝看的?难道她想怂恿老皇帝打自己主意不成?她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了,只能洗耳恭听他们的对话。
“不错,樘儿眼光果然不俗。”宪宗皇帝轻声答了句,点了点头。
苏挽月听着,心里松了口气,但更不明白,邵宸妃到底想干什么?怎么会让皇帝提起了朱佑樘?
“只可惜先帝早有遗训,锦衣卫中女子无论如何出色,都不能封妃的。贵妃娘娘托臣妾协调此事,皇上且说说看,臣妾该怎么办才是呢?只怕有一点不妥,将来太子殿下会怪臣妾一辈子。”邵宸妃蹙着眉头,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眉间那点朱砂红痣,显得越发楚楚动人。
“宸妃娘娘,臣从来没有那样的想法,只想好好当差。”苏挽月忍不住插了一句话,不管邵宸妃有什么目的,她都不想让事态照着她的预想发展,被她牵着鼻子走。
“圣驾之前,不要乱说话。”声音还是很温柔,但有种不容抵抗的意味。
苏挽月只好闭嘴不言。
“依臣妾看,此事倒有个解决办法。不知皇上肯不肯?”邵宸妃的声音越发温柔,“臣妾此前特地遣人打听过苏侍卫的性情喜好,太子所喜欢的人,想必都差不离。臣妾这几日里加紧寻访,还真寻到了一个与苏侍卫相似的姑娘。”
宪宗皇帝貌似很和蔼,但精神确实欠佳,忍不住打了个呵欠说:“爱妃你所说的,是朝中谁家闺秀?”
“回皇上,国子监监丞张峦有一女,臣妾见过她的画像,还真有几分像苏侍卫呢。”邵宸妃抿着嘴,温柔一笑,“臣妾觉得,太子殿下应该会喜欢。”
苏挽月听着他们说话,心中早已明白,历史果然正在顺着轨迹向前走,国子监监丞张峦之女,正是她此前对朱佑樘说过的“张姓女子”,他未来的张皇后。而张峦就是明朝未来的国丈。
宪宗皇帝一听,不禁皱了皱眉说:“国子监监丞,是不是门第太低了些?”
邵宸妃闻言,忙道:“皇上容臣妾讲来,此事臣妾还特地问过继晓师傅,继晓师傅说此姻缘乃是大吉;贵妃娘娘也曾遣人问过大学士万安,万安说,国子监监丞虽然门第低微,但只要教养得当,家风正规,倒也未必不能做太子妃。且皇妃来自民间,更现圣心亲厚爱民之意,是一件好事呢。”
苏挽月心道,这个邵宸妃果然厉害,分明是要将一个没有后台、没有权势的国子监监丞之女塞给朱佑樘做太子妃,好让他得不到来自妻子家族的支持,暗中削减他在朝中的威信和势力,却能巧舌如簧地将此事说得冠冕堂皇,像是给大明朝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一般。不但如此,还抬出宪宗皇帝最倚仗的妖僧继晓、最宠爱的万贵妃、最信任的朝臣万安集体投赞成票,简直就是设下了笼子给宪宗皇帝钻,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
果然,宪宗皇帝一听,便点头说:“爱妃所言极是。既然贵妃也赞成,朕没有异议。此事就着你们办理,改日叫樘儿来见朕,朕会将一番苦心说与他知道,他应该识得大体。”
“既然如此,皇上就早日降旨,臣妾也好筹备此事啊。”邵宸妃侧过头,唇边带着丝浅浅的笑,只尽关切之情,却不显阴谋之意。
“叫司礼监来,朕这便下旨。”宪宗皇帝很好脾气地说,他忽然看到殿外跪着的苏挽月,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说,“这个侍卫,你们准备如何安置她?”
“臣妾以为,先办了太子的婚事再说。若是太子真心喜欢她,定要纳她为妃,皇上不妨成全他们,日后帮着立个侧妃,也不算是有失体面。”邵宸妃终于说出了真实想法,凤眼扫了扫苏挽月。
明代妃子的册立,不需要娘家有多大权势,只要家世清白,家族中人没有过大案记录在卷宗即可,像是邵宸妃自己,也只是由镇守太监引荐进宫,娘家无权无势,她说册立侧妃之事,并不是不合情理。
“皇上,臣不过是一介普通侍卫,才疏学浅,不知礼仪,没有资格做皇妃的!”苏挽月心中着急,怕宪宗皇帝又被邵宸妃蛊惑,非要下旨让朱佑樘立她做侧妃不可,一时也顾不得先前邵宸妃不让自己说话的事了。
“皇上,依奴才看,您别看苏侍卫如此自谦,既然是太子看上的意中人,想必一定有过人之处。”一直站在炕桌边的太监开口对皇上谏言了,笑眯眯一脸恭敬,这人就是梁芳。
苏挽月感觉心口猛地跳了一下,这帮人是怎么了?合起伙来陷害她呢?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稀里糊涂定了,完全没有回转余地了吧?
“也好,就听你们的罢。”宪宗皇帝沉吟了下,开口答应了,“时间紧急,你立刻拟旨……”
“皇上容禀,臣有话说!”苏挽月彻底急了。
“皇上好意成全你,你还啰啰嗦嗦干什么?”苏挽月才刚开口,就被梁芳不耐烦打断,“还不快谢恩退下?”
苏挽月将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大声说道:“臣不能答应,皇上有所不知,臣和太子殿下之间并无盟约,一切都是宫中传言,不是真的!臣……”她急中生智,忍不住脱口而出说,“臣其实另有所爱!”
此言一出,宪宗皇帝、邵宸妃和梁芳一起都愣住了。
还是邵宸妃反应灵活,她眼珠一转,笑吟吟地说:“是么?看来我们都误会太子了。既然如此,你且说说,你心中之人是谁?”
苏挽月知道她是有意逼问,非要她说出那人是谁不可,若是不从,就要封她为侧妃了。
她左思右想,情急之下随口撒了个谎说:“是……显武将军。”
太监梁芳嘴快,说道:“显武将军杨宁清,不是与永康公主私交甚笃么?何以会与你关系密切?”
邵宸妃望了宪宗皇帝一眼,顿时闭口不言。其实她从接受万贵妃的托付之时开始,就已经心知肚明,朱佑樘未必肯甘心情愿接受张家这门婚事,他向来心高气傲,怎能容忍被指婚,且对方是一个门第低微的女子?眼下废储之事闹得厉害,宪宗皇帝始终举棋不定,连万贵妃都不明白他究竟在犹豫些什么。先设法诓骗太子成婚,至少要让这桩婚事闹得他心里不那么痛快,也许他们就有新的机会了。
她试图将苏挽月替朱佑樘纳为侧妃,并不是想做点表面功夫补偿,她还没这么好心。她只不过是想在日后让他的“罪名”更多一条:公然违背先帝遗训,强纳女锦衣卫为身边人。
她心思细密,看了苏挽月好几眼,才徐徐地说:“既然如此,我们知道了。皇上不如降旨,将她许配给显武将军吧。”
太监梁芳阴阴地笑了笑,说:“娘娘成全了他们,永康公主怎么办?公主若是落了单,只怕麻烦的很。”
邵宸妃用纤细的十指揉了揉太阳穴,似乎无比苦恼地说:“是呀,这可怎么办呢?朝中诸人,还有谁配得起永康公主呢?对了,臣妾记得,锦衣卫千户牟斌是永康公主的表兄,在朝臣武将之中算是格外出众的了,不如将永康公主许配给他,亲上加亲,惠妃姐姐想必也乐见其成。”
苏挽月一听这个建议,恨不得立刻跳起来反对,将永康公主嫁给牟斌,这是哪门子的馊主意?她印象中只记得牟斌是明朝弘治年间的锦衣卫指挥使,对他的婚姻家庭一无所知,难道他的妻子果真是永康公主?
这个邵宸妃,简直是乱点鸳鸯谱。
然而,宪宗皇帝似乎已经不太耐烦了,摇了摇手说:“就这么办吧,你们各自安排便是。朕有点头晕,要歇息了。”
这些儿女琐事,对宪宗皇帝来说简直就是多余,他从来都懒得管,以前是万贵妃做主,如今就由着邵宸妃和梁芳去办,同许多人一样,事不关己的时候,就算明知有诈也不会多说哪怕一句提醒。
苏挽月看到邵宸妃得意的笑容,一颗心顿时拔凉拔凉。
她满脸郁闷地出了凤阙殿,就见牟斌站在门口等自己。
“出什么事了?”牟斌见苏挽月失魂落魄地出来,以为她被虐待了,立刻走过去问了她一句。
“邵宸妃和梁芳一起劝皇上,要给太子殿下娶亲,还要将永康公主嫁给你!”苏挽月用一句话简单交代了事情始末。
“你是不是糊涂了?还是听错了?”牟斌有些不解,“他们怎么会将你召进宫来说这种事?其中必定有诈。”
“诈什么诈啊!”苏挽月简直欲哭无泪,“我说了你偏不信,你就等着明天司礼监送圣旨到你家去吧!”
牟斌见她如此认真,眼中神色立刻变了,他扫了一眼四周,尽是凤阙宫的人,立刻拉着苏挽月胳膊往外面走。
两人一直走到神武门外,出了这道门,宫女太监除非要紧事,否则不能过来,所以人也清静了很多。
“你慢慢说,发生什么事了?”牟斌望着垂着头的苏挽月,安慰了一句。
“就是我说的那样,宸妃要给太子张罗娶国子监监丞张峦的女儿,要我做他的侧妃,我坚决不肯,就随便说了一句话。”苏挽月抬起头来,一脸无奈,又有些支支吾吾。
“你说了什么?”牟斌立刻追问。
“我说,我,喜欢杨宁清。”她顿时咬了咬嘴唇。她也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会一转念就说了他的名字,为什么她不说是牟斌呢?也许在她心目中,一直将他当成自己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所以没办法将这样的谎言转嫁到他的身上。
“所以,他们打算成全你们,是不是?”牟斌有些明白了,“这件事怎么会扯上我和永康公主的?”
“因为太监梁芳说,不能让永康公主落了单,所以选中了你。”苏挽月不知怎么跟他解释,总之今天这事太乱了,简直乱得一塌糊涂,他们几个人嘴巴一说,就定了好几个人一辈子的大事。
牟斌终于听清了来龙去脉,他并没有太多的反应,只是说:“太子大婚是迟早的事。倒是你和杨宁清,或者我和永康公主之间,或许还有很多变数,作不得准的。”
她有些讶异地抬头,问他说:“真的吗?你的意思是,他们不见得会真的降旨?”
“难道你不知道,太子他是真的喜欢你?”牟斌望着她,眼神幽深地说了一句。
“那又怎样?难道牟大哥不喜欢我么?”苏挽月脱口而出,没有一点遮掩,望着牟斌那双眼睛,“云天都说,最疼我的人不是他,是你才对。”她并不是有心闹他,只是知道他的心意,也知道他待自己好,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牟斌被如此直白的话弄得有些窘迫,他是那种剑目星眉的长相,三庭五眼比例没有一丝失当,给人印象也是规矩正统,被她这么一说,他不禁微红了脸,说道:“那不一样的。”
苏挽月仰头笑了笑,也只有在他面前,她可以这样毫不顾忌性别之嫌,和他撒娇开玩笑。
“太子很快就会知道这件事,”他停顿了一下,“你自己心中须有打算才是。”
“都怪我太笨,当时想不出什么好的理由拒绝。”苏挽月苦笑着吐吐舌头,她确实不擅长宫闱斗心机,刚才那种情况,若是朱佑樘或者牟斌在场,恐怕都会比她处理得好,说不定还会有一个两全之策,将邵宸妃逼得无路可退。
“别那么想了,他们早就计划好了的,就算你口吐莲花,也是徒劳。”牟斌望着苏挽月皱眉的样子,心里有点不忍。
“可是,他们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呢?真的是想成全我们所有人么?还是故意让人不痛快?”苏挽月宁愿信母猪会上树,也不要相信邵宸妃真会这么好心。
“你若不想嫁给杨宁清,只有一个人能够救你。”牟斌犹豫了一下,说出这个最坏的建议,虽然此刻他心中有些隐隐作痛,但不得不点醒她,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不用。”苏挽月摇了摇头。忽然,她像想到什么似的,转过身就往外面跑。
“宛岳,你干什么去?”牟斌愣了下,在后面喊她。
“我以后再和你解释!”她头都没回,从神武门一直跑到午门,而后出了午门直奔往观星楼的方向直冲过去。
苏挽月突然明白过来,今天的事其实并不是“果”,而是“因”。
在这个诡异的历史时间点,成化二十二年新春到来之际,万贵妃等人再三言说废储之事,宪宗皇帝已经动摇了。
邵宸妃分明是万贵妃一伙的,他们趁此机会逼朱佑樘娶亲,而且故意弄得他十分不满意,就是要逼他对宪宗皇帝表述不满。只要他对他们的决定有一点异议,他们立刻会抓着这个突破点,一举推翻他的储君之位。
对于朱佑樘来说,除了隐忍,还是只能隐忍。
黑暗已经到了最浓重的时刻,她记得,史载明朝成化二十二年春天,泰山持续不停地震,钦天监夜测星象上奏,道是“应在东宫”,说是因为废储之事惹来天谴,宪宗皇帝惶恐不安,这才彻底灭了废掉太子的念头。
她一定要去观星楼,她一定要找到主管天文地理气象的钦天监,让他用他的仪器测出那一场即将到来的动荡,好告诉朱佑樘,他还需要等待多久、忍耐多久。
她坚信,黎明之前的黑暗,即使再深再重,也迟早会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