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很快到了腊月初一,下个月就要过年了,宫里宫外诸人都一片忙碌。所有当差的侍卫、太监、宫女们都希望把今年的事提前能做完,给来年添个好兆头,据说很多事如果年尾托到年头又过了一年,来年就会不吉利。
锦衣卫查吴皇后被刺一案,依旧毫无进展。
万通被万贵妃时时催促,不禁心急如焚。这些天来,锦衣卫查案完全没有任何收获,宫中内外抓不到关于太子朱佑樘的任何蛛丝马迹,唯一的线索都是不利于万贵妃的。外面的言官以王恕等人为首,不停怂恿上奏三司会审,弄得他焦头烂额。
虽然万贵妃总是训斥他无能,但万通毕竟不是笨蛋,他深知刺杀吴皇后一案,眼下既不能将万贵妃牵涉其中,也不能“无中生有”把朱佑樘咬出来。虽然这种把戏他们经常使用,但此时如果贸然行事,只怕会落入朱佑樘设好的陷阱,必须时刻堤防。如果实在无法证明万贵妃的清白,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息事宁人,随便找只替罪羔羊。若是按照万贵妃的意思,非要把太子定罪的话,只怕事情真的会闹大,一旦三司会审,更是大大不利。
万通候着宪宗皇帝退朝,立刻急冲冲地向永宁宫来。这件事已不能再拖,必须在腊月间处理妥当才好。
“万大人,您这是急着去哪里啊?”万通行至永宁宫前面,见宫中御马监大太监梁芳站在甬道上,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这是宫里的规矩,太监们遇见朝臣的时候要面带喜色,不容许板着一张脸。
“梁公公,”万通急忙拱手,心里却纳闷怎么在这里碰见此人,“我正要去后宫去见贵妃娘娘,梁公公是当值溜达到这呢?”
“哪有那般闲工夫,我成天忙活得紧,”梁芳仍然笑眯眯地,手一挥佛尘,压低声音说,“皇上正在里面呢,万大人最好不要进去。”
万通抬眼见永宁宫门口侍卫们把守森严,候着的宫女太监也比平时多了一倍,立刻心照不宣地笑了笑说:“多谢公公提醒,还望互相多多关照。”
掌印太监梁芳在宫中的地位,虽然名义上次于司礼监怀恩,但实际却凌驾于怀恩之上。他他在宫里当差的年头够久,长期侍奉在圣驾左右,深得宪宗皇帝宠信,是炙手可热的红人。前些日子投宪宗皇帝所好,引见了一位擅长神仙方术的西域僧人给他,宪宗皇帝更是龙颜大悦,对梁芳信任有加。
“皇上虽然隆恩博爱六宫,但依旧最宠贵妃娘娘啊。”梁芳笑了笑,有些深意地说,“咱家一身孤苦,两袖清风,哪里比得了万大人,有贵妃娘娘这块金字招牌,大人又何须咱家来关照?”
万通一听就明白,梁芳此人,不爱权不爱行军打仗不爱官爵,他平生最大爱好就是敛财,嗜钱如命。他眼珠一转道:“承蒙公公照顾,前些日子下面人进献了一只金貔貅碧玉枕,改日拿给公公鉴赏一下。”
梁芳一听,笑得合不拢嘴,口中说:“万大人的东西,自然件件都是好的。”
两人正嘀嘀咕咕着,忽闻殿门口的太监传话道:“梁公公,皇上叫您呢。”
梁芳赶忙转身往回走,一路小跑到了殿门口,低着头弓着身子进了大殿。万通见他神情惶恐,不知发生了何事,也不敢随便问人,只好继续在永宁宫门外等候。
明宪宗皇帝朱见深今年已经三十九岁了,但他看起来却远远不止这个年纪。
他幼时被废为祈王的几年,后又复立为太子的经历,让他这些年非常依赖万贵妃,总是无条件地相信和宠溺这个自他两岁起就陪伴左右的女人。虽然她容颜不再美丽,体态也臃肿了,只是最初的懵懂爱意变成了亲情,像是习惯了她的存在,无法再去习惯另外一个人的气息。
“皇上息怒,别气坏身子了。”万贵妃一边使眼色给梁芳,一边抚着皇上胸口,眼神极尽关切之情。
“奴才该死,请皇上恕罪!”梁芳扑通跪在地上,磕了几下头。
宪宗皇帝并不是一个仁慈的君主,否则当年他就不会纵容大太监汪直横行霸道,设立西厂这样一个比锦衣卫和东厂更狠戾的特务机构。西厂不久之后便被废弃,也并非因为他突然醒悟西厂私设刑堂祸国殃民的种种恶毒行径,而是源于他的软弱,不愿意面对一帮正直的朝臣。
这几年来,太子朱佑樘渐渐长大,他将很多事情都交给儿子打理,自己整天都在后宫厮混,闲时念经诵佛,与西域方士交流一下延年益寿的心得,日子倒也过得快乐逍遥。
宪宗皇帝今日动怒,是因有人奏了梁芳一本,说他挥霍奢靡,他令人暗中查访,才知道内库里前几朝积累下的整整七窑的金银竟然都被梁芳以“宫廷采购”之名花得精光。他心中气愤,但却又下不了手狠狠整治,只得气急败坏地将梁芳喊了进来。
“爱妃,你看这怎么办好?”朱见深侧头看着万贵妃,眼神里有些无奈和疲惫,这个时候的宪宗皇帝沉迷于佛事和方术,不想管朝廷和后宫的琐事,更不想平添烦恼。他许久不召见朝臣了,又怕此事被内阁大臣知道,便是一堆麻烦。
“皇上莫气,”万贵妃安抚了几句,随后低头想了一下,“内库还不至于太亏空,宫中日常开支之需还是足够的。臣妾这些年也有些私房积蓄,若是边关或军中需用,也还可解燃眉之急。”
“幸亏爱妃贤德,”宪宗皇帝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若不是有你,朕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恨这些奴才!”
“皇上恕罪!”梁芳吓得面无人色,叩首如捣蒜。
其实这次纯属意外,若不是皇帝突然发现了内库亏空,他们迟早能从别处弄到银子处理妥当。平日里梁芳是攀着万贵妃一步一步爬上来的,暗里各自都得了对方不少好处,万贵妃此时也不想少了这么个帮手,所以说话之间维护梁芳。
“朕可以不追究,只怕朝臣日后不肯放过你们。”宪宗皇帝叹了口气,看着地方匐跪的梁芳,说了这么一句话。
“朝臣”二字,说的是大明臣子,但万贵妃和梁芳都明白,指的却是另一个人。试问当今天下,谁敢再去追究皇帝都已经不再追究的人和事?这个“日后,分明是暗示将来朱佑樘登基之后,未必会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万贵妃当然知道,一旦朱佑樘做了皇帝,新帐老账会一起清算。知子莫若父,宪宗皇帝其实心里如明镜一般,朱佑樘这个儿子太有抱负和远虑,不会如他一样只知委曲求全。
梁芳抬了下头,对上了万贵妃的眼神,两人眼神一交错,暗地就达成了某种默契。
“皇上,别想那些烦忧的事了,臣妾自会帮皇上处理。”万贵妃转移了话题,剥了一颗桂圆送到宪宗皇帝嘴边,“听说皇上命工部兴建永昌寺,不知道进展如何?一切可顺利么?”
提起永昌寺,宪宗皇帝果然开心起来,微笑着点头说:“非常顺利。那西域高僧继晓果然有些本事。”
皇家寺庙永昌寺,地址选在京城西郊,正是梁芳举荐的僧人继晓提议修建的。整个计划十分浩大,预计明年完工,已经逼迁居民数百家,花费国库数十万银两。但宫里办事只讲排场,从不讲花费和代价,宪宗皇帝一直都很满意新寺庙的规模。
万贵妃趁机瞥了梁芳一眼,道:“你这奴才,虽然犯错不可饶恕,但举荐继晓一事,总算还有点功劳。”
宪宗皇帝听万贵妃这么一说,再看梁芳老泪纵横、凄凄惶惶的模样,忍不住心软了,说道:“你起来吧。”
梁芳急忙叩首谢恩,大声道:“奴才谢皇上不杀之恩!谢贵妃娘娘恩典!”
万贵妃挥了挥手,又赞了几句继晓办事效率高、庙宇修得气派之类,哄得宪宗皇帝心花怒放,也再顾不得再发难责罚梁芳了,一件天大的案件,皇宫内院监守自盗的恶劣行为,顷刻化为无形。
晌午过后,宪宗皇帝终于要起驾回乾清宫了,万贵妃送驾到了宫门口,永宁宫内各人都匍匐在地,跪送皇上。
万通等候了半日才有机会进宫,见到万贵妃刚要说话,却见她说挥了挥玉手说:“不忙,等梁芳过来一起说话。”
“梁公公不是才随皇上回乾清宫伺候着么?”万通不解,不明白梁芳怎么会马上过来?
“内库亏空的事,他自会过来与本宫商讨。”万贵妃不动声色,抿了口茶水,“就凭他,如何还得起那整整七房的金银?我且问你,都察院那个王恕,还活着么?”
万通一听,立刻额头冒汗,低声说道:“臣此前安排了几拨人马前去料理……但奇怪的是,那王恕似乎有先知一般,而且狡兔三窟,根本不在宅院之中!臣派去的人还差点着了他们的埋伏!”
万贵妃怒视他一眼,说道:“你手下数千锦衣卫,竟然没有一个可用之人?事事都出纰漏,你难道就不想想,是否身边有奸细!”
万通连忙跪地,连声说:“娘娘息怒!臣仔细调查过此事,恐怕与司礼监东厂怀恩有关!怀恩素与太子亲厚,东厂耳目众多,能力不在锦衣卫之下,若是他们有心保护王恕,锦衣卫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臣以为,要扳倒太子,先除怀恩才是当务之急。”
万贵妃冷哼了一声说:“你想到的,本宫早已想到了。所以本宫才要等梁芳过来!”
怀恩与梁芳分别是宫中太监总管的一、二把手,但两人之间关系恶劣,梁芳仗着宪宗皇帝宠信,从来没将怀恩放在眼里;怀恩也是个霸道惯了的大太监,打心眼里看不起梁芳邀宠献媚的行径。
然而,他们没有等到梁芳,却先等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贵妃娘娘,太子殿下来了。”禀报的宫女跪在地上说。
“他来干什么?”万通一愣,一头雾水问着。
万贵妃和万通对视一眼,皆不知来者何意。自成化十一年起,朱佑樘被立为太子,这就成了万贵妃心里的一根刺,起先夜夜痛恨奴才们欺上瞒下,后又陆续派了几个人暗中谋害,但也许是真命天子命不该绝,朱佑樘竟然平平安安活到现在,不但长得一副帝王之相,行事作风越发精明老道,俨然成了万贵妃最可怕的死敌。
“让他进来。”万贵妃放下茶盏,整了整衣襟坐好。常言说来者不善,她倒要看看他今日来做什么。
苏挽月与福海二人跟在朱佑樘身边,随他一起入了永宁宫门。踏入正殿,就看见一名衣饰华丽的中年嫔妃端坐在正位,料想便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独享明朝宪宗皇帝后宫专宠几十年的万贵妃。
她左看右看,实在看不出这位贵妃娘娘有什么特别之处,看起来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明朝贵妇而已。
“给太子殿下请安。”屋里的人纷纷给朱佑樘行礼,包括万贵妃和万通在内。
“免了。”朱佑樘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
“给贵妃娘娘请安。”苏挽月与福海按照规矩也向万贵妃行了礼。
“是什么风把太子殿下吹到永宁宫中来了?”万贵妃徐徐起身,对着朱佑樘问了句,而后对旁边的宫女说,“还不快给殿下奉茶?”
“我许久未到永宁宫,贵妃娘娘也没有赏光去过毓庆宫,所以过来看看,走动走动。”朱佑樘随意找了一个位置坐下,似乎并不介意万贵妃反主为客占据了东面的尊位。
“殿下言重了,只是怕给殿下添麻烦了。”万贵妃简单应答了一句。其实朱佑樘已经整整十几年未曾踏进永宁宫了,他上次来还只有七岁,那次她将尚是小男孩的他从周太后的仁寿宫里接了过来,那时候他刚刚丧母,却一点没有吵闹,看上去眸子清亮、全无心机,哪像现在这样居心叵测、咄咄逼人?
朱佑樘端起桌上新上的茶盏,凑近嗅了一嗅,笑道:“这茶叶很好,沁香入脾。”他转过头对着福海说,“问问内务府还有存货没有,让他们给我送一点到毓庆宫去。”
“是,殿下。”福海颔首答了句。
万贵妃看着朱佑樘的举动,不动声色地说:“这种花茶内务府怕是没有,是本宫自酿的花茶。殿下若是看得起,都拿去便是。”
记得他十几年以前来的那一次,不肯吃她宫中的一口糕点,不肯喝一口水,宫人们问为什么,幼小的朱佑樘答说,太后有旨,要防范永宁宫在食物中下毒。这件事万贵妃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殿下新调入宫中的锦衣卫?长得真是楚楚动人。”万贵妃侧过头看着立在朱佑樘身侧的苏挽月,貌似闲话家常。
朱佑樘似乎不以为意,并未加以理会。
万贵妃偏偏揪着这个话题不放,一双犀利的凤眼盯着苏挽月清丽的面孔,悠悠地说:“近日宫中传言,殿下对这名侍卫十分宠信,日夜陪伴侍奉左右,不知是真是假?”
她特意把“日夜”两个字咬得很重,所有人都听得出贵妃话中的含义,苏挽月本就内心窝火,现在几乎全皇宫都传遍了这件事,人人都以为她脱了锦衣卫的飞鱼服,去朱佑樘床上侍寝,她都已经没有力气再解释了。
朱佑樘回头看了苏挽月一眼,面向万贵妃道:“毓庆宫的事,不劳贵妃娘娘费心提点,本宫自会处理。”
苏挽月瞪着眼睛,心道这算什么解释?他想越描越黑么?
这幅情景落在万贵妃眼里,就是他们二人竟然在宫外也眉来眼去,感情甚是亲昵。
“殿下说笑了。”万贵妃没想到朱佑樘话语间这么尖锐,心有不悦但也不好发作,“我只是看到殿下日渐长成,却仍是形单影只,有些替大明皇裔担心罢了。殿下今年应该二十有四了吧,也该到大婚之期了,若能早日开枝散叶,方是皇家之福。”
“此事不急,等父皇旨意便是。”朱佑樘落落大方地回答。
“太子殿下,今日怎么不见云天?”万通拱手恭敬地问了句话,他上次在毓庆宫被朱佑樘煞了威风,对他说话表面仍是小心翼翼。
“他最近公务繁忙,万大人如此惦记云天,是唯恐他在本宫这里过得不如锦衣卫署衙里好么?”朱佑樘一语双关,脸上结满寒霜。
“殿下今日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万贵妃见万通被呛得不敢出声,立刻岔开了话题。
“没无别事,就是看望一下贵妃娘娘。”朱佑樘看着万贵妃,神色认真地说,看似十分诚恳。
万贵妃心中暗恨,却笑容满面地说:“如此,多谢太子美意。”
“时候不早,本宫也该告辞了。”朱佑樘站起身来。
“殿下称赏的茶叶,稍后就让人送过去。”万贵妃礼数周到地笑着起身,端茶送客。
“那就多谢娘娘了。”朱佑樘没有客气,欣然接受。
朱佑樘等人一走,永宁宫里立刻安静了下来,万贵妃深呼吸了一口气。天知道朱佑樘今天来做什么?就算冬雷震震、夏雨雪,他也不可能特地到永宁宫来看她。
“启禀娘娘,梁公公求见。”小太监跑来禀报。
梁芳进来的时候神色很是正常,也不见得他为先前皇上的责备多担忧,“听说刚刚太子殿下来了,他说什么了?”他开门见山问了句,似乎很是紧张太子突然来访这件事。
“你的消息还真是灵通。”万贵妃冷笑了一下。
梁芳心虚地笑了笑,若要说他有耳目的话,整个后宫谁没有耳目?姜毕竟是老的辣,宦官的优势就在于人数众多分散在各宫各殿,不需要特别去安插,也能随时随地获得第一手消息。
“太子如今可不比往日。”万贵妃收起了脸上的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险毒辣的狰狞表情,“如今的他,八面玲珑,心思缜密,手段狠辣,若要等他当了皇上,内库亏空的事只怕就瞒不住了。”
梁芳一听就明白,弯腰趋近前来,说道:“今日全仗娘娘恩典,奴才感激不尽。娘娘若有差遣,奴才万死不辞。”
“太子势力越来越大,我现在明着还是锦衣卫的头儿,但暗里不知有多少人不听我调度了!”万通也在一旁抱怨。
“还不是都仗着有太子撑腰!”万贵妃冷哼了一声,“今天那个锦衣卫贱婢在此,眼中对本宫全无敬意,足见太子平日里何等宠惯于她。本宫此前费尽心血,安排一名侍女红绡在他身边,如今只怕也要失策了。”
想当年,好不容易找到红绡这个温柔和顺又听话的心腹婢女,让她做了毓庆宫的“司寝”宫人,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朱佑樘此前对红绡还是颇为宠爱的,红绡偶尔还能从他枕边听到一句两句真心话,送一点秘密消息来永宁宫,但如今突然杀出一个苏挽月,对红绡的地位显然是一个巨大威胁。
“娘娘如今有何对策?”梁芳皱着眉,若是万贵妃倒台了,只怕朝中和宫里跟着就要倒一大批人,其中包括自己。
“废储!”万贵妃眼里带着不可言说的愤恨,冷冷吐了两个字。
“废储?”梁芳暗自吃了一惊,但立刻恢复了镇定,“娘娘圣明,但此事须得从长计议,若要废储另立,只怕朝臣之中会有人冒死进谏。”
毕竟,皇太子朱佑樘在朝臣中的口碑不错,明朝臣子之中从来不乏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忠勇之士。当年西厂横行,朝野怨声载道,午门外足足跪了一百多个朝臣,非要逼得宪宗皇帝关了西厂不可。
“谁敢进谏,就先把谁解决了。”万贵妃的眼底掠过一丝狠戾的光芒,“先从跟太子走得最近的官员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