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半开着。暮色一点一点涌进来,屋子里的一切模模糊糊,仿佛一个缥缈的梦。老费歪在沙发上。方才,排山倒海的激情已经完全退潮了,人便好像一只被搁浅的鱼,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还有空虚。空气里流荡着一种东西,粘稠的,微甜的,夹杂着一种类似槐花的微腥的味道。老费懒懒地躺着,想起易娟的某个神情,心里不由得荡漾了一下。个小妖精。当真是厉害。
易娟是被手机叫走的。按照原本的打算,老费要请她去吃酸汤鱼。楼下那家菜馆,酸汤鱼十分鲜美,是易娟的最爱。但看到她对着电话支支吾吾的样子,就一下子索然了。他看着易娟麻利地穿衣服,梳洗,整理那只小巧玲珑的包,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找那只水晶耳针,急三火四的,有点乱了阵脚。老费半闭着眼睛,想听她如何解释。却没有解释。老费只觉得额上被潦草地碰了一下,门吧嗒一声,人就不见了。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易娟她敢这样对他。她竟然也敢。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屋子里黑漆漆的。落地台灯就在沙发一旁,但他懒得伸手。想着易娟的不辞而别,老费胸口闷闷的。然而,话又说回来,易娟因何不敢呢?易娟又不是圈子里的那些个女人,她凭什么不敢?况且,易娟是有夫之妇不假,也或者,老费之外,她还真的有情可寄也说不定。可是老费,何曾对她有过半点真心呢?床上辗转跌宕的那一点真心,在坚硬的现实世界中,仿佛阳光下的薄雪,美丽是美丽的,却虚幻得很。即便是空头支票,也从来曾开过。老费是懒得开了。易娟呢,是不是也从来没有过任何期待?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是谁发过这样的短信?仿佛是易娟,也仿佛不是。孔夫子说得对,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看来,自己也算得是小人心态了。
手机屏幕一闪一闪的,仿佛是扑闪扑闪的眼睛。手机咿咿呀呀地唱着。这个时间的电话,左不过是那些个不咸不淡的饭局,无聊得很。这些年,老费算是看清了,热闹闹一场饭局下来,说了一箩筐,有几句话是真心的呢?天下之大,知我者几何?圈子里,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利益关系勾连的同盟,兄弟,师生,甚至情人,是最真挚可靠的。有时候,仗着酒意,也说过一些个激情血性的大话,粪土这个,粪土那个,仿佛平日里那些孜孜以求的东西,都不过是粪土一堆。而富贵寿考,功名利禄,全是他妈的浮云一片。当真是醉话,不过是吹吹牛而已,又有哪句能够当真?即便真的喝醉了,也不过是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家胸中的块垒罢了。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在很多事情上,老费还是是看得破的,可是,这世间很多东西,即便是看破了,又如何放得下呢?
记得有一回,袁爷喝高了,坐在那里指点江山,说着说着竟破口大骂,什么他妈的学术,狗屎!袁爷我在圈子里纵横多年,什么没有见过?旁边的一帮人看他口无遮拦,急得直说醉了,袁爷醉了。赶忙着人来伺候袁爷去醒酒。座中都是官方的头面人物,听由袁爷放肆,不呼应,也不劝止,顾左右而言他,倒是个个面不改色。只有袁爷,一面被人扶着往外走,一面大声吟道: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众人都说,这是真醉了。袁爷今天高兴!老费想着袁爷那天的醉态,莫名其妙地,觉得那悲慨豁达背后,竟是满怀萧索。在袁爷这个位子上,竟也有这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圈子里,袁爷是谁?袁爷就是一个传说。袁爷的文章,不说前无古人,也算得后无来者了。袁爷学问大,为人又通透。脾气也大,但那要看对谁。此前,袁爷是从来不醉酒的。老费总觉得,从来不醉酒的人,是可怕的。滴水不漏,不露丝毫破绽。这是老费头一回看见袁爷醉酒。
老费呢,酒量很好, 却知道节制。酒这东西,有时候,即便没有酒量,也不得不喝。有时候呢,就算是酒量再好,也不得多喝。有多少回,老费在人前喝得气壮山河,背了人吐得翻江倒海?黑暗中,摸到了一个冰凉的小东西。遗落的水晶耳针。看来,易娟今天是真的心神不宁。易娟这一对水晶耳针,还是他从法国带回来的。易娟当时就戴上了。晚妆初了明肌雪。这水晶耳针,令整个夜晚都璀璨起来了。那真是一个迷人的夜晚。
水晶耳针在手掌心里捏来捏去,小水钻一粒一粒的,有些扎手,但是老费犹自把玩着,让那不规则的小东西在手掌心里辗转地疼,仍不舍得松开。
电话铃忽然响了。老费吓了一跳,本能地跳起来去接,刚拿起话筒,却又断掉了。
老费呆呆地在黑影里立着。手掌心里恻恻地疼,大约是被那耳针扎破了。
老费茫然地发了一会子呆,打开灯,去床头找刘以敏那只小药箱。药箱里琳琅满目,全是药。老费一个个挨着看过去,直看得眼花缭乱。说明书上,有各种各样的标记,曲线,直线,三角,方框,补充说明,着重号,有蓝色,有红色,是刘以敏的笔迹。药瓶子都是新的,没有开封。奇怪了。老费把一瓶酒精挑出来,打开,用棉签涂在伤口上。他激灵灵抖了一下,打了个寒噤。这一点小伤,想不到还真疼。
CD机里放着一首曲子,是八十年代的老歌。八十年代,那时候,他还在读大学。青枝碧叶般的年纪,那真是他的锦绣年代。诗万卷,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他始终相信,书斋里的那一盏孤灯,是能够照亮整个世界的。十年窗下,他对未来有多少想象和期待?年少轻狂,年少轻狂啊。
老费半卧在床上,莫名其妙地,忽然就想喝酒。吧台上有各种各样的酒,红酒,洋酒,白酒,都是上好的品质。老费挑了一瓶红酒,自斟自饮。灯光把他的影子映在墙上,有一些超现实的虚幻。床头是一本他的新书,题目大得吓人,装帧却是十分朴素大气,厚厚的,比装饰墙上的仿古青砖还要厚些,一下子扔过去,想必也能砸出人命。算起来,早已经年过不惑,快要知天命了。书出了一大摞,不说是著作等身,也称得上成果颇丰了。半生熟读书卷,自诩勘破了人间正道,怎么还是这样困在局中,不得自在呢?老费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忽然悲从中来。人生底事,来往如梭。
床头柜的盘子里躺着一只苹果,被从中间切开了,没有削皮。老费对着那苹果看了好一会儿。那被切开的伤口,是不是还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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