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千山潇和千山峰的判决尘埃落定——前者自杀未遂、保外就医后劳教半年,后者死刑,再到参加完宁我白简单而短暂的葬礼,金城美才选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穿上自己最喜欢的西装,并搭配了紧身的过膝裙,将这段时间整理出来的详实材料——已经齐整地放进了封好的牛皮纸信封中——放到副驾驶座上,开车驶出了小区。
就像两个多月前的那个早上一样,金城美又在十字路口看到了那队幼儿园的孩子,还有她们的女老师。这一切让金城美又产生了一丝恍惚,而当她确切地看到后视镜中美丽脱俗、充满儒雅气质的自己时,不禁自嘲地笑了。
看着龟速一般行驶的滚滚车流,金城美打开了车载电台,交通广播台沈阳妹子的声音马上就传了出来:“各位听众朋友们早上好,欢迎你们一如既往地打开广播,一如既往地支持小希!今天的交通也一如既往地拥堵,让人烦躁。但是,如果想到十天前在环城高速上的那场连环车祸,和不幸丧生的那个美丽女孩,小希就觉得,堵车也是一件好事儿。好了不多说了,让我们连线一下,看看今天在路上又发生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吧!”
金城美早就准备好手机,在主持人做开场白的时候就拨了出去,果不其然,导播首先接通了金城美的电话。
“这位听众朋友您好”,电话和广播中同时传来小希美妙的嗓音。
“主持人您好”,金城美礼貌地说道,“我一直是你的忠实听众,不得不说,你的声音很好听。”
“哇喔!小希真是衷心地谢谢您,不得不说,姐姐您的声音也很好听。”
“今天,我想和大家分享一下我的故事。”
“嗯!好的,您说吧!”
金城美沉思了几秒钟,事实上她早就为陈述这一切演练了无数遍,而倾诉的快感在这一刻才真正涌来——
我是一个律师,三十八岁,和大家分享我的痛苦。
我生于重庆,父母都是大学教授,父亲教中文,母亲教历史。可以说,我们家在那个年代是当之无愧的高知家庭,这让我一出生就带着骄傲的光环。国家的经济越来越好,我父母的待遇也越来越高,他们把他们能得到的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我,我也不辜负他们的期望,尖子生,三好学生,从小到大一直如此。十八岁那年,我作为全市状元保送政法大学法律系。可以说,我回报了我父母养育孩子过程中能得到的所有乐趣和成就感。
我拥有一个完美的少年时代。
上了大学,我如饥似渴地学习法律知识,虽然一切考试对我来说都很简单,但我深深明白,那些并非我的标准,我的追求更高。因为那个时候,我确立了我一生的梦想——成为一名秉持正义、刚正不阿的法律工作者。而我发现,既能保持独立,又能在法律方面有所建树的职业,就是律师。所以,在别人正享受大学生活时,我就为了成为一名优秀的律师而不懈努力着。与此同时,我在众多追求我的人之中选择了一个我最爱的男人,他是学校橄榄球队的队长,人长得英俊,个子高,身体壮,家境很好,更加重要的是,他为人正直,并且深深爱着我。四年大学,老师宠爱我,同学们崇拜我,我每年都能拿到最高的奖学金,大四被学校保送省级法院实习,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和我最爱也最爱我的男朋友携手走出校门。
我拥有一个完美的大学时代。
大学一毕业,在别人都为婚姻和工作发愁时,我却在面临其他的选择。我和男朋友结了婚,他的父母特别喜欢我,婚房的位置和装修都由我定夺。几家业内知名的律师事务所都抢着要我。最后,我选择了一家并非顶级、只是处于前列的律师事务所,原因有两点,一是这家律师事务所的领头人是位智者,除了敏锐的商业才能之外,还抱有深深的情怀;二是只有在这样一个赏识我、并且有上升空间的环境中,才能有我发挥才能、爆发能量的机会。
在我参加工作的前三年里,我连续解决了十三件难案疑案,这些案子都是圈内公认的棘手案件,没有律师愿意接手,或者是怕不能妥善结案而损坏名声,或者是怕得不到和付出相符合的回报。而我把一切都解决得十分完美,这让我获得了极高的认可,以及圈内绝大多数人的注意。随后十年里,我和我刚才说的领头人,以及另一个能力不凡的同事,齐心协力把原来那家并不算太好的律师事务所打造成了行业内的金字招牌。在这段时间里,我老公的事业也有了突破,他的店从一家变成了十几家连锁,打通上下游,成为了一个具有成长性的年轻集团企业。
我拥有一个完美的人生。我的才能,我的智慧,我的学历,我的丈夫,我的事业,我的家庭,我富足的生活,这一切的一切,都好像是上天直接赐予给我的。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发自内心地觉得:“我配得上更好的、最好的、堪称完美的一切。”
这一年,我三十六岁。
那一天是夏至,我的生日,我在香港出差。早上,我接到了老公的祝福电话,整整一上午都想着他,到中午,我打算给他来个突然袭击,这种惊喜是多么浪漫。于是我深夜从北京落地,回到我们在双井的家,他不在。
我赶到东二环的家,他不在。
我赶到北四环的家,他还是不在。
于是,当我默默地来到我们最后一处房子——东四环的别墅时,一进门就看到客厅中扔满了男人的衣服,其中有我丈夫的,也有别的男人的。当我推开书房门的时候,看到我丈夫正和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的男人赤身裸体拥抱在一起。
“天呐!”小希惊呼一声,“姐姐你——”
而金城美丝毫没有在意主持人的惊讶,继续说着——
如果你有一张白纸,上面沾染了一个肆意的黑色墨点。那这张纸的命运就只有被扔掉。越是完美的东西,越脆弱。这个故事虽然在别人听来简单俗套,但对当事人的伤害却最有效。我当时没有任何的情绪,只想逃离。我在一夜之间搬离了我和丈夫的家,三天之内和他协议离婚。随后,我将之前的三十六年——那段完美人生已经被击碎,被玷污——全部忘却。我知道我所信仰的一切强大和完美,在男女——这个不可逾越的性别鸿沟面前不值一提。我开始幻想自己是一个成熟、英俊、儒雅的男律师,并把之前待人处事之中的智慧与技巧逐渐替换成男人一般的强势和威慑,我甚至,甚至开始享受这种感觉,这种自欺欺人一般的自我放逐就像精神鸦片一般不断蚕食着我的意志。
我病了吗?也许是的。我只是想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让真正的完美,能把控在我自己的手中。
我开始头痛,开始片段化的失忆。开始难以忍受这股孤单。直到我遇到了一个男孩。
这个男孩的父亲是个建筑公司的包工头,在从最底层逐渐爬上来之后,终于得到一个翻身的机会——有一个有钱的女人愿意为他投资,成立属于他自己的建筑公司,而条件就是和原配离婚,和那个富婆结婚。
那个男人马上做出了选择,在财富和他憧憬的成功人生面前,毫不犹豫地抛弃妻子。当这个离异纠纷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却对他们的儿子一见钟情。我在那个热爱画画的纯情男孩眼里看到了忠诚,看到了无助,看到了对依靠的渴望。如果我能得到他,他永远不会,也不能背叛我。我能牢牢把控自己的爱情、家庭,把控自己未来的人生。
我迷失了信仰,既是扭曲欲望的被害者,却又拜倒在了扭曲欲望之下,而我竟然从没有想过这一切可能带来的可怕后果。我在男孩父母面前胡言乱语,让他们对法律的认识从战战兢兢变为无尽绝望。混乱的,毫无逻辑和头绪的处理方式,终于导致那个男孩的母亲跳楼自杀,而我就在这时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为那个男孩带来稳定的生活、上大学的机会,以及爱。
但是,我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有能力,给他一个家。
因为我本就是一个失落了自己,失落了家的人。
金城美沉默了下来,电话和广播中也消无声息。良久,像是人们都意识到金城美讲完了,小希才怯怯地,强掩着震惊,略带安慰地说道:“姐姐,那现在,您的生活怎么样了?我是说,您的精神状态怎么样?”
金城美轻声笑了,看着重新蠕动起来的车流,镇定地说:“我正在去法院的路上,把这个故事讲给法官听。”电话中又沉默了许久,似乎主持人也不知是该宽慰金城美还是该向听众为这个故事做一个总结,抑或两种情况都不知该怎么处理,终于用和交通台为主持人打造的阳光形象截然不同的深深叹息打破了宁静,“姐姐,这世界的人有各种各样的痛苦,咱们无法改变,只能选择。”
金城美默默地挂掉了电话,关掉了广播。她开出拥堵路段,逐渐加快了车速,繁华的楼群在她两边呼啸而过,她仿佛能清楚地感受到蛰伏在其中的芸芸众生,以及带来无尽痛苦的光怪陆离。这个美丽女人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车窗外的阳光洒到她头上,让人感觉平静而慵懒。她轻轻地,像是像所有人,又像是对自己说道:“你们应该说——”
“痛苦给你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