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潇还是挺享受倾听的,毕竟在之前也没有几个人能有时间有兴趣长篇累牍地和自己讲述人生经历,并总结里面的经验教训,金城美没有,雅煞没有,更别提自己的父母。这一刻,他反倒十分怀念三楞,怀念那些愿意把最真实一面那么“****”地展现在他面前的姐妹们。
铁门拉动的声音自走廊中传来,上铺小伙赶紧将烟头熄灭,爬上了床。狱警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终于在千山潇号子门前停下。手电耀眼的亮光让千山潇片刻失明,又是一阵钥匙开锁的声音后,千山潇听到狱警毫无感情地说道:“38号,有人探望。”
十分钟后,千山潇看着坐在探监室钢化玻璃另一面的千山峰,感受到了一股比身陷囹圄还令他抑郁的情绪。那个两年前无情抛下他的男人,全然没有了之前小人得志的状态,此刻正落寞地坐在自己面前。千山峰的西服肮脏而发皱,头发和胡子久未打理,若是把见到千山潇后的那股兴奋消除掉,他身上就只剩下绝望与疯狂。
“潇!”千山峰激动地喊着对面的儿子,在这种场合父子相见,令他不禁唏嘘。
而千山潇面无表情,淡然地看着这个男人,不为之所动。
“潇,是爸爸,是爸爸啊!爸爸来看你了!”
“闭嘴!”
千山峰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而他随即就明白了眼前这个男孩的所有想法,眼神中的疑惑瞬间转变成了失落,方才的激动与兴奋荡然无存,逐渐地,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低下头去,轻声哽咽了起来。
“我错了,是我错了”,千山峰泣不成声,“我……”
“先是认错,然后找借口,最后希望获得原谅”,千山潇没有任何情绪地阐述着,“这是所有人类在受到惩罚之后的普遍反应。而一旦获得原谅,就又会重复之前类似的错误。”
千山峰抽泣着,他发现自己好像根本不认识面前这个男孩。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千山潇冷静地问道。
“因为”,千山峰不假思索,“因为我轻信了很多人,我不够谨慎,我……”
“我问的不是你。”
千山峰抿了抿嘴,咽了口唾沫,瞟向千山潇的眼神愧疚无比,“谁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你知道你妈那个人……”
“我问的不是这个”,千山潇一字一顿地说着。尽管这个男孩看上去依旧稚嫩瘦弱,千山峰还是觉得他语气中充满了让人恐惧的愤怒。看到千山峰并不能理解自己意思,千山潇才淡然地说道:“我本来应该是你生命的延伸,所以,哪怕是你做出一个毫不起眼的选择,都有可能影响我的一生,并且让我为之付出代价。”
“而你”,千山潇站起身来,俯瞰着钢化玻璃对面这个脆弱的男人,“不但做出了这样的选择,还打算用人为的可笑手段来逃脱责任……”
“的确”,千山潇点点头,“写在纸上的字能擦掉,告诉别人的话能否认。但是——”千山潇拉起自己的袖子,指着自己的脉搏,“血液不会说谎。”
千山潇将头靠近钢化玻璃上的传声孔,用带着强烈嘲讽的语气低声说道:“我为流着你的血而耻辱。”
这终于给了千山峰致命一击,让这个中年男人彻底沦陷在无尽悔恨的深渊之中,他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嚎啕大哭起来。而千山潇说不出得意还是释然,优雅地转过身,示意狱警将自己带走。直到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门前,耳边还回荡着千山峰的痛苦嘶吼。
“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千山潇一进门,就对上铺的小伙说道,“给你钱和地位,需要你抛弃自己的家庭,还有儿子。你会怎么选择?”
上铺小伙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看到千山潇一脸认真,于是思索了片刻,说道:“这事儿没那么绝对,赚钱和上位的机会难得,而儿子能怎么抛弃,儿子永远是儿子,改变不了的。”
“所以”,上铺小伙翻个身道,“先想办法抓住机会,这就翻身了。然后再想办法维持和儿子的关系,说到底,就算是法律上解除了关系,父子血脉还能否认?亲情能断得了?最多是在感情上先‘断’掉,只要在物质上偷偷补足了就行。换句话说,要是当年我老爸告诉我,从现在开始不再和我联系,但是按月给我打生活费,我还巴不得那样呢。你说我说的对吧?”
“我给你讲个故事”,千山潇幽幽地说道,上铺的小伙来了精神,换了个姿势,震得铁窗咯吱咯吱之响,马上,他就听到下铺的千山潇缓缓讲述了起来——
我出生在南京的乡下,我们那儿穷,所以只能女人种地,男人出去打工。我家也不例外,在我的十几岁之前的记忆里,和我父亲相处在一起的时间极其有限。每年一开春,父亲就跟着村里的男人们一起到大城市的建筑工地上打工,年底回到家,把钱一放,就开始天天喝酒打牌。我心疼我母亲,心疼她对我既当爹又当妈,心疼她独自维持着这个家。
更要命的是,我没用,总是在学校里受欺负。我没什么别的爱好,就爱画画,南京的乡下也确实很美。可那些学校里的大孩子们总能在山坳或者河边找到我,把我的画画本撕得粉碎,还吆喝着:“傻小子也有画家梦。”我不是不恨他们,也不是没想过报复。只是当时我怕,我怕人家家的男人来到我家,我母亲跟着我一起受欺负。
这种情况在我十三岁那年宣告结束。父亲先是一反常态地夏天回到了老家,很快就把家里的地都变卖了,然后带着我和我母亲来到了北京。不光是我,就连我母亲也是第一次出那么远的门。我还记得那天深夜我母亲背着我,跟着父亲从北京火车站步行了两个小时,到了一个建筑工地的工人居 住区里,父亲指着一间破破烂烂的活动板房告诉我们,那就是我们以后的家。
我后来知道,父亲虽然和别的工人一样,都是农民出身,那脑子还算活泛,在工地上受累赚的那点钱,都变成了烟酒给建筑公司的头头们送去。一来二去,父亲也算当上了一个小小的包工头。每天白天,母亲在活动板房里给父亲和工人们做饭,我就坐在太阳底下画父亲他们盖的楼房。晚上,父亲不是喝到一醉不起,就是趁着酒劲教训母亲,好让母亲学着成为一个“城里女人”。
我的暂住证和其他手续一直都没有办下来——主要原因是父亲从没上过心。所以我在懵懵懂懂的母亲安排下,辗转换了好几家学校才读完初中。在我那段时间的记忆里,父亲开始离我们越来越遥远,白天在工地忙碌,晚上就不见踪影。以至于让我感到又回到了在乡下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年代。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太久,在我高中即将毕业的那年,也就是两年多之前,父亲正式向母亲提出离婚。
这对我母亲这种农村妇女来说是从来都没有想象过的事情。她可以容忍父亲的打骂,可以守活寡,可以习惯父亲对我们的刻意忽视。但绝不能接受离婚。
可是,他们竟然真的离婚了。
那个夏天,我都处于迷茫的状态,感觉自己的脑子就是断掉了一根弦。我只记得父亲每次来找母亲,都会先大闹一场,然后逼着母亲跟他去律师事务所。很快,一个太阳那么亮,天那么蓝的下午,有人通知我,我母亲跳楼了。
我不知该怎么和你形容那股无力感,我今天能和你讲述这个故事,已经是用尽了我所有的力量。而我的父亲,那个恶魔,竟然没有得到任何的惩罚。
上铺的小伙十分紧张,沉默了片刻,低声问道:“哥们,那么,你是怎么走到今天的?”
“有一个好心人救了我,让我能上大学,能去画画,能成为今天这个样子。”
“那现在这个人怎么样了?”
“这人是个叛徒。”
房间里又恢复了阴暗和安静,上铺小伙哑口无言,不知道该怎么劝慰这个命运坎坷的漂亮男孩。他注视着黑暗的天花板许久,突然产生了一丝错觉——刚才那段让人难以置信的故事都是自己的一段梦境,因为下铺再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上铺小伙打个呵欠,让自己意识清醒了少许,慢慢扭转身体,把头伸向下铺。
“38号?”上铺小伙低声喊道,没人回应,他揉揉眼,就着铁窗照进来的月光,看到千山潇左手拿着被掰直了的打火机隔热片,右手手腕正潺潺向外流着鲜红色的液体。这个漂亮男孩闪亮的眸子正直直地看着他,并且淡然地对他说道: “别出声,不然就跟我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