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夜行蜘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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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迷途路遥故人忘(下)

金城美驶入公司办公楼的地库,广播没了信号。要说起来,还真是不可思议,这座全市乃至全国都赫赫有名的商业楼盘,地下停车场竟然没有任何广播信号。当然,这也可能是开发商考虑到业主隐私。但现在这个社会,除了在高速路上别下老婆和小三的车、制造大堵车和愚蠢的发泄感言之外,谁还能用广播做点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呢。想到这,金城美心里涌上一丝悲壮,这社会的成功学将人逼至绝境,又没给人任何后路,他能想象到后面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在等待着这位制造堵车的哥们。

“人需要有发泄”,金城美将车停进车位,自言自语道,“但别制造堵车就行”。像他这么优秀的律师并不多,以致工作逐渐成为一种责任,而头痛也如影随形,就像是强大能力带来的副作用。他揉揉太阳穴,头痛缓解了少许,拿起公文包,落下车锁,在长长的、空无一人的甬道中,沿着整齐的车龙向电梯间走去,脑子里还想着太阳宫的事儿。

“嗡”地一声,金城美感觉像是一支音矛刺入了脊梁,他停下脚步,身后冷气直冒。他使劲掰动自己僵直的身体向后转去,甬道最远处的荧光灯在此刻熄灭,随后,天花板上的一排排荧光灯自远而近有节奏地逐一失去了光芒,黑暗如同噬兽向他袭来,他隐约听到一串清脆而优雅的高跟鞋声, 一个女人的轮廓在黑暗和光明交接处慢慢向他走来。

金城美怯怯后退,额头上沁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一个趔趄靠倒在身边的车前盖上,汽车发出警报声,引发了停车场中一连串的汽车报警,远处黑暗中的车灯也闪烁起来,像是野兽在黑暗森林中注视着猎物的闪亮瞳孔。

“金律师,您怎么了?”停车场的一位年轻保安跑来,把金城美从车前盖上扶起。金城美定定神,车辆报警声渐渐停止,他看到甬道中的荧光灯光亮如初,没有一丝黑暗。

“哦……我,我没事儿”,金城美深呼一口气,抹了抹自己额头的汗,示意自己状态良好,保安松开扶着他的手,依旧一脸关注。金城美尴尬地点点头,起身向电梯间走去,保安关怀地跟在他身边。

“金律师,您最近要是身体不好,我就帮您协调一个靠电梯间近点儿的车位。”年轻保安关怀地说。

金城美边走边打量着这位年轻保安,他确信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

“谢谢你,我想可能是最近熬夜比较多”,金城美不想向陌生人透露自己的头痛病,“顺便问一句,咱们认识吗?”

“喔!”小伙子显得有点兴奋,“您当然不认识我,您也看到了,我是一个……保安。但是,我爸说,要想从这座没人情味的大楼里找出一个有人情味的好人,那绝对就是您了。”

“哦……你父亲……”金城美搜肠刮肚,想要在尴尬情况出现前想起自己与这个小伙子父亲之间的故事,但直到两人走进楼梯间,金城美还是没有一丝印象。

好在小伙子也不是太在乎,礼貌地帮金城美按下电梯后,说道:“您想不起来也正常,我爸从这儿离开有十年了。”

金城美有点诧异地打量着小伙子,这个大男孩的谈吐举止与保安——至少是他印象中的保安形象——并不相符,他瞥了一眼电梯楼层屏,知道自己想在这个上班高峰时段等到电梯下来没准还得有个十几分钟,于是说道:“你要是有时间,多和我说说你父亲的事儿,没准我就能想起来他十年前给过我多么大的帮助。”

这话肯定说到了小伙子心坎上,他短暂地想了想,像是准备了很久似的,条理清晰地讲了起来——

我爸年轻的时候比较爱玩,喜欢交朋友、替人打抱不平,还擅长杯酒泯恩仇。这话说得轻巧,其实在我们山东老家的县城里,大家都当我爸是混混头子,而他也确实像黑帮电影里一样,把义气看得比什么都重。那时候我们家开着一间小饭馆,自己的买卖,我妈忙里忙外舍得下工夫,我们家日子就过得还算不错。但我爸老带一些朋友回来吃吃喝喝,一而再再而三地发展,就成了我们家最大的问题。我爸的看法是,生意需要人气,这些都是必须的,我妈负责生意,我爸负责摆平周边的环节;而在我妈看来,这生意是一家人的,不应该有什么分工。现在看来这是个很好解决的问题,可在那个年代人的心里,这可是个麻烦事儿。有人问我爸:你老婆的买卖干得怎么样?我爸就说在他的照看下还不错。有人问我妈:你老公怎么不来店里帮忙。我妈就说他没给我爸开工资。而确实我们家的收支和储蓄都掌握在我妈手里,我爸完全不了解,也不关心。

要说这种情况一直维持下去也大约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到我十三岁那年,我爸那伙人和县里另一伙人发展到了有你没我的地步,我爸带着几十号人和那边几十号人来了一场大型械斗,还打死了那边的头头。解决办法就是我爸的一个哥们去坐牢顶罪,我爸出去躲一阵子算完事儿。要命的是,我爸在外面跑路那段时间,我妈竟然和死了的那个头头的表弟有了感情——至今我都不知道我妈是耐不住寂寞,还是那个头头的表弟故意不怀好意勾引 我妈——我爸跑路回来第一件事儿就是弄死那个头头的表弟,同时还有我妈。

你要问我怎么看这事儿?我觉得我没啥特别看法,也不能有啥看法。但从那时起我爸就带着我跑路了。我不能上学,我爸就自己教我,除了那些书本上的知识,还有“道义”。我也忘了是哪一年,我爸进到保安公司,因为和领导同事都混得像哥们一样——你得说这是我爸擅长的——所以被派到这个楼盘来当保安队长,我也就跟着我爸住到这里的保安宿舍。十年前,我爸那批保安面临着“退休”。大多数情况下,保安公司的处理办法就是由公司出一部分钱,再由保安所在的服务单位出一部分钱,给这些需要“退休”的保安一笔遣散费。但我爸是没有法定身份的,原因刚才说了,所以只能拿到三个月的工资作为补偿。

对于这种结果,我爸这种人是绝不可能接受的。而在那批保安里,类似我爸这样的人好像还有不少。他们串联之后的解决办法就是:去把保安公司砸了。

不用说,这完全是鱼死网破的做法,一旦他们这么干了,先不说钱能不能拿到,之前的案底翻出来,就是个死路一条。现在想想,这种决定只有一类人能做出来:绝望者。

而这个时候,您出现了。具体的细节您肯定比我清楚,总之您竟然帮助这些人拿到了那笔合理的“退休金”,这一切都源于我爸某个早上像我一样在这里跟您绝望地倾诉这一切,而我敢说,我爸那时候绝对没有现在我对您的这种尊重。

可悲的是,我爸拿到这笔退休金之后,执意要回老家养老。他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思维去思考,以为过去了十几年已经没什么事儿了,结果就在他回到山东的第二天,公安局就拿着抓捕证砸开了我家的大门。而我爸给我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要说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尊敬、有人情味的好人,那就是金律师了。”

“为什么?”金城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忘记十年前经手过这样的案子,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礼貌的小伙子,就像看到了自己儿时写下的愚蠢日记一般,“为什么你父亲觉得我是值得尊敬的?就因为我帮一个逃犯……可能是一群逃犯追回了退休金?”

小伙子显然对“逃犯”这个词儿不太适应,有点尴尬地说道:“不,完全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

“他说,您心里有属于自己的道义,不会被任何干扰所迷惑。”小伙子说完,尴尬地点了点头,快步走出电梯间。

金城美呆滞地看着小伙子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他努力让自己想起十年前的这件事儿,好像确实有那么一丝一缕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翻滚,毕竟他经手的案件太多,而只有当事人才能铭记那种面对困境以及法律判决时的无力和恐惧。金城美的太阳穴闪过一阵抽痛,疼得他几乎要晕倒在电梯口,他揉着头,感觉到一丝阴冷,这种刺骨的不适随着墙上高档挂扇的摆动一瞬即逝。金城美抡起价格不菲的真皮公文包,疯狂地向着挂扇抡去,将挂扇固定在墙壁上的脆弱铆边终于在公文包的持续撞击下彻底开裂,挂扇的铁网外箍扭曲变形,重重地砸落在地板砖上,发出铁石相撞的声音。

金城美这才看到,挂扇上方的墙缝结着一只脏兮兮的蛛网,正随着电梯间的循环气流不断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