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一束米迦勒雏菊
2149300000003

第3章 with or without you

周一的早晨,高原在办公室楼下的咖啡店门口排队买咖啡。隔壁就是一间花店,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妇,一早就开了店门,在整理各种鲜花。

高原双手插袋站在店门口,忽然想起路星彗在医院里说的话,于是问花店老板:“那个……米迦勒雏菊你们有吗?”

以他过目不忘的脑子,怎么可能记不住花名。

老板娘皱起眉想了想,还是转头问老公:“你知道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哦,”老板一脸福相,总是笑呵呵的,“是那种紫色的雏菊吧,一般都是进货的时候顺带进一点儿,点缀用的。”

“没有一束卖吗?”高原问。

老板摇摇头:“这不是通常大家会去买的花,再说那么一束全是紫色的话也不好看啊,搭配在一起才好看。不过如果你要的话可以帮你订。”

这时,队伍往前挪了挪,高原沉吟了几秒钟,笑着摆摆手:“不用麻烦了,谢谢。”

拿着咖啡等电梯的时候,高原不禁想,路星彗这家伙总是喜欢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也许这就是他们这些搞艺术的人的本性吧,会被一些小众的、鲜为大众接受的人、事、物所吸引。

比如说……跟他做炮友?

想到这里,他不禁苦笑:天知道他是怎么答应下来的……Sex friend?亏她想得出来!

这时,电梯来了,高原跟着进了电梯,门即将关上的一刹那,有人一边喊着“等一下”一边钻进来。

高原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世界真是小啊--进来的不是“冰山美人”吗?

她今天的打扮跟那天在夜店里的完全不同,黑色的套装衬得她很端庄。头发扎起来变成干练的马尾,唇膏的颜色也是浅浅的,显得平易近人。

高原不禁想:这种白天和晚上截然不同的人生,应该很过瘾吧?

但当电梯到了三十八层,他就有点笑不出来了,冰山美人竟然跟他在同一层下--整个楼层都是他们银行的,她看上去不像是账户里有几千万美金的人--那么她多半只能是来这里上班的了。

“高经理。”前台的小姑娘一向很勤快,总是及时跟任何她认识的人问好。

高原点点头,发现冰山美人停下脚步看着他。他移开视线,假装根本不认识她,进了自己部门的大办公室。

“老板,你听说了吗?”秘书看他今天心情不错,连忙上来狗腿地贡献八卦,“隔壁组的张经理上周五下班的时候被人事部通知辞退了,今天要来个新的经理。”

他点点头,拿着咖啡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然后又探出身子对外面的那班同事说:“我周五也被炒了,等下会有新同事来接管这里。”

原本还热烈地讨论着新八卦的人们忽然都停下来错愕地看着他,一脸呆滞。

收到了满意的效果之后,高原微微一笑:“我开玩笑的。”

说完,他转身关上办公室的门。

上午十点,正当高原开始浏览各种数据时,副行长带着人来找他--带来的正是冰山美人。

“这是隔壁资源组新来的周经理。”

“你好。高原。”他连忙起身假装很殷勤地跟她握了握手。

美人露出一丝敷衍的微笑:“周耀蕾。听说你是LBS的MBA,真厉害。”

“哪里,哪里。”美人是在夸他,但高原怎么觉得听上去那么不顺耳呢……“看高经理的样子--还真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啊。”

“……”高原表面还是客套的微笑,暗地里却咬着牙想,她这算是在夸他还是在损他?

“小周是美国宾州大学毕业的,你们以后也可以多交流交流。” 副行长很高兴地看着两个大有前途的年轻人。

“Wharton School……”周耀蕾黑着脸补充道。

“哦,好,一定一定。”高原这才在心里暗笑:原来是沃顿的啊,怪不得提起LBS的时候有股酸味。

送走两尊大佛,高原吁了口气,但回想刚才的场景,越想越觉得意,于是立刻拿起电话打给董耘:

“你知道吗,我一大早就碰上一个来踢馆的。”

“……什么来头?”董耘在打哈欠。

“沃顿的!”

“……哦。”他又打了个哈欠。

高原翻了个白眼:“大师兄,我们门派这两年在江湖上排名升到榜首,你怎么就一点儿集体荣誉感也没有,还不快帮我出出主意怎么对付其他门派。”

董耘喝了口水:“二师弟,不是师兄我忘本,实在是师兄退出江湖好多年,现在早就不理江湖纷争了,怎么帮你啊。”

“谁都知道,论出馊主意,你要是认了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老吃馊的东西对肠胃不好。”

“……”

跟董耘又胡扯了几句,高原这才挂上电话。想当年他这位师兄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但后来因为一些变故,子承父业,专心平淡地经营起了图书出版事业,少问世事。但他一直觉得,论才学,董耘在他之上,只是人生际遇对每个人来说都不同,有时候遇上了,只能尽量用一种平和的心态去接受。

高原从小到大,是一个少有挫折的人。所以到三十几岁,还是保有一份年少的清高和轻狂,对人、对事都有些霸道,所以真正的朋友不多。能谈得来的,大多是可以包容他孩子心性的人,比如董耘,又比如……路星彗。

但路星彗跟董耘又不同。她比高原小了一岁,再说是个女的,所以大多数时候,她要比他任性。可就是这么一个刁蛮的人,却常常让他觉得,是她在包容他。

比如每一次吵架,不管是不是他的错,一旦气消了,她还是会若无其事地主动来跟他说话。这对他来说很重要,因为他是个绝少低头的人,哄女人是一回事,低头又是另一回事。

想到这里,高原的手机忽然响了,路星彗挤眉弄眼的大脑袋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啧,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什么事?”对于相熟的人,他一向不客套。

“你有于任之家里或者办公室的电话吗?”

高原想了一秒钟:“没有。我连他手机号码也没有。”

路星彗在电话那头诧异:“那你第一次还跟我介绍说他是你朋友。”

“是朋友啊,”他无辜地说,“但谁规定朋友之间要互相留电话号码的?”

“……”

“不是吗?”他又补了一句。

“好,算你狠,行了吧?”

“你找他什么事?”

“工作上的事。”

“用得着这么急吗?又不是什么人命关天的事,还追到人家家里去。”

“就是人命关天。”

“?”

“他今天要是不交初稿,J就要我的命。”

高原被她逗笑了:“J才不舍得要你的命呢。”

“喂喂喂……”星彗叹了口气,“帮不上忙也别说风凉话啊。”

“哦。那你今天晚上来我这里吗?”

“……不、来!”路星彗吼完,就直接挂了电话。

高原抬起眉毛看了看手机,心想:怎么就挂电话了呢,他虽然没有于任之的电话号码,但他有于任之大姐、二姐、三叔、小姨父和四舅舅的电话啊,随便问一个就能问出来。

唉……他叹了口气,看来今天晚上得自己去找节目了。

无风无浪地过了一天,下班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高原又在电梯厅碰到了周耀蕾。

“怎么样,工作还习惯吗?”他照例问一句。

“还好。”她也照例回答一句。

“要不要去喝一杯?”他习惯性地脱口而出。

“……好啊。”没想到,她竟然答应了。

高原有点骑虎难下了,但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他们依旧去的是初次见面的那间酒吧。周耀蕾脱下黑色西装外套,放下头发,随意地撩了撩,又变成了冰山美人的样子。

高原不得不承认,周耀蕾确实是个美人。

这个时候酒吧里人还不多,他们坐在吧台旁点了两份小食和两杯啤酒,权当先垫垫没吃过晚饭的肚子。

“对不起。”啤酒送上来的时候,周耀蕾忽然说。

“?”高原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那天有点失态。”她微微一笑,“首先我不该跟你回家,其次我不该跟你发脾气。”

“……”高原扯了扯嘴角,“你忽然这样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失恋了。”看得出来,她是一个性格直截了当的人,“然后那天晚上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还是最坑人的‘长岛冰茶’,当时我满脑子想的是找个陌生男人过一夜--但是请你相信我,我以前从来没干过这事--当然其实你信或者不信都没关系。”

“……”他挑了挑眉。

“还有我要谢谢你,”她看着他,嘴角带着苦笑,“最后把我赶走了,没让我做成傻事。”

“……不客气。”尽管话是这么说,但高原总觉得说不客气好像又有点卖乖的意思。

“所以今天我买单。”

“……好。”

“你随便点。”她大方地笑了笑。

“……真的?”他有些迟疑。

“嗯。”

“……什么都可以?”他想再确认一下。

“当然,你点好了。”

“那我可以来一瓶路易十三吗?”

“--不行。”周耀蕾回答得斩钉截铁。

高原笑起来:“你可别忘了,我是LBS的。”

“你也别忘了我是沃顿的。”

于是两人哈哈大笑起来,颇有点“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不过女生失恋,最好不要随便喝酒,更不要随便跟男人回家,不然可能会造成预想不到又无法收拾的后果。”他十二万分诚挚地提醒--因为路星彗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记住了。”

周耀蕾举起啤酒杯,高原也连忙拿起酒杯,两人碰了杯,然后仰头喝起来。

“啊,对了,”她想起什么似的说,“帮我跟你女朋友说抱歉。不过,如果这样反而会引起误会的话,就什么也别说,我们是很普通的同事--当然,鉴于你是LBS的而我是沃顿的,免不了以后逢年过节还是要在业绩上别一下苗头。”

高原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继续喝啤酒,没有解释他和路星彗的关系。

退一步说,就算真的要解释,该怎么解释呢--不,她不是我女朋友,她只是我炮友?

炮友的意思就是,身体上无限亲密,感情上却毫无瓜葛。这有违传统的道德观念,因为身体是一个人最私密最神圣的部分,容不得随意侵犯。传统观念可以接受有爱无性,却无法接受有性无爱。可是,“爱”究竟是什么?

它到底值不值得人们为之付出所有、倾囊而出呢?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即使用遍高原所学的一切经济学原理或数学公式,也无法找出答案。

而且他相信,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答案,即使同一个人,在不同时期,也会有不同答案。

他有点好奇的是,对现在的路星彗来说,爱和性,哪一个更重要?

高原和周耀蕾十一点半就各自打道回府了。高原没有送周回家,因为对他来说,有义务送回家的只有曾经、正在或者将要跟他发生关系的女性,而周今晚对他们关系的定义显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并且她也丝毫没有要再跟他起瓜葛的样子。

高原只喝了几杯啤酒,以他的酒量来说,不算什么,但还是犹豫着要不要自己开车回去。犹豫了一会儿,决定打个电话给炮友。

电话被接起来的时候,背景音乐震耳欲聋。

“你们在排练吗?”高原不自觉地大声问。

“不是,”星彗也大声回答,“在唱歌!有事吗?”

“……没事。”既然她有应酬,他决定还是自己回家算了。

挂线的同时,一辆出租车在他面前停下,正好有人下车,他便坐了上去。

出租车在午夜的华灯下疾驰着,车窗上倒映着各种灯光,昏黄的路灯、闪烁的霓虹灯、体育场内通宵不灭的探照灯……他吁了一口气,闻到一股酒味,淡淡的,带有麦芽的味道,一种孤独的情绪忽然涌上心头。

记得在伦敦读书的时候,他有个女朋友,是一个笑起来非常讨喜的日本女孩,叫Yuriko。他至今没搞清楚她名字的汉字是怎么写的,她好像也从不在意。她比他小好几岁,他MBA快毕业的时候,她才刚刚读大二,英文很烂,每次卷着日本人那直直的舌头读课本上的英文时,他都很想把她赶出去。

“You love me?”很多个夜晚,当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都会大笑着如此问。

但他从没回答过。

他参加完毕业典礼回到公寓的那一天,Yuriko走了--公寓里所有属于她的东西都不见了。这对高原来说就像是电影,或者爱情小说里才会发生的,非常戏剧性的场面:前一天晚上他们还笑着说第二天要去哪里吃饭庆祝他毕业,第二天,她却消失了,只在客厅的餐桌上留下一张用生硬的字迹写下的纸条--You don’t love me! Bye bye!

高原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那日本女孩为什么要不告而别,为什么要选在那一天,为什么要留下那样一张纸条……很多年过去了,他有过几段相对固定的感情,还有一些不知所谓的艳遇,在经历了都市男女千姿百态的拉锯战之后,他终于明白Yuriko为什么要离开他--因为他太自我了。

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无论是逢场作戏,还是真心以对,他都不会改变。不会失去自己的原则,不会费力去讨好另一个人,不会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也不会低头或妥协。所以跟他在一起的人,久而久之都会感到寂寞,因为大多数时候,他只做他想做的事。

也许Yuriko说得对,他不爱她,他并不懂得什么是爱……从很久以前,就是如此。

手机铃声把他从回忆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是路星彗那张挤眉弄眼的脸孔。

“喂?”她在电话那头大喊大叫,“啊,是。……什么?旺财病了?真的吗?那怎么办?……好,我现在就过来,医生,你们一定要救它,它对我来说就像亲人一样……好,好,我马上就来!”

说完,还没等他说一个字,她就挂了线。

什么跟什么啊?!

高原错愕地看着手机屏幕,那上面显示通话已结束,她该不会疯了吧?

回到家洗完澡,他躺在床头,拿出那本《凯恩斯传记》,继续读下去。这书真是不错,基本上读个三页就能睡着。

慢慢地,他就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之间,忽然听到门口传来开门的声音,一下子把他惊醒了。正当他起身打算出去看一看的时候,路星彗推门进来了。

“你在啊。”她放下背包,踢掉高跟鞋,走进浴室。

“你怎么来了……”高原松了口气,坐回床上。

“我刚才不是打过电话给你了吗?”她的声音从浴室里面传来。

“你刚才打的那一通什么狗屁电话。”他趁机抱怨。

星彗探出一颗头来,明显可以看出,她已经把身上的连衣裙脱掉了:“你不明白吗?亏你还号称是什么排名第一的学校毕业的。”

“……”他头顶上有三根黑线。这跟他是什么学校毕业的有什么关系?再厉害的医生也没办法知道神经病脑子里在想什么吧!

“我那是假装接到电话说有不得不回去的急事,然后借机逃出来。”

“……”像高原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想到用这种方法的,因为对他来说,不想留下来起身走就是了,何必还要想那么多借口。

星彗眯起眼睛笑了笑,然后头又缩了回去。

“那旺财是谁?”他不解。

“……是宠物狗。”

“狗?”

“不然我还能再变出一个老公来吗?”

高原坐在床上,愣了愣,这是半年以来他第一次听到路星彗拿“老公”两个字开玩笑。

他安静地站起身,走到浴室门口,发现她也愣着,身上只穿着她自己设计的内衣,脸上还有尚未卸干净的眼妆,怔怔地看着镜子。

“那……”高原充满磁性的声音温柔地开玩笑似的说,“旺财在哪里?”

“在这里。”她指着镜子里的他说。

他笑起来,笑得很温暖,一点儿也不像那个外表热情内心冷漠的高原:“那医生有没有救活旺财?”

她看着镜子里的他,他也看着镜子里的她,两人的视线在某一点汇合。

她忽然笑起来,不是大笑,而是……想要忍住却还是没能忍住的笑。她垂下眼睛往手心里倒卸妆油,然后看着他说:

“救活了。不过医生说,为了它今后的健康着想,顺便把小吉吉给切了。”

“……”

高原觉得自己头顶的三根黑线又开始往下掉……往下掉……上班高峰时间的高架路,有时候真的让人抓狂。

路星彗降下车窗,一股清风夹杂着汽油味迎面向她扑来。前面的公交车一动不动,她有些烦躁地用手指敲打方向盘上的四个银环。接着她开始翻箱倒柜起来,找了半天,终于在扶手箱的最底下找出半包七星--这一定是高原那猴子落在她车上的。

她不太抽烟,不过时不时包里或办公室的抽屉里也会备上两包爱喜或者寿百年,现在勉强也可以接受七星。

前面的公交车开始移动,她一边缓缓放开刹车,一边点上烟。

在吐出烟圈的一刹那,她忽然有一种压力被缓解了的错觉--事实上,她对烟的心理需要远远大过生理需要。

她已经连着好几天晚上都去了高原那里,她很怕自己又开始依赖上一直有人陪的感觉,所以今天早上一路上她都在告诫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今天一定要回自己家去。

依赖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那意味着你已经离不开某个人、某样东西,或者某件事了。但她有点被搞糊涂的是,她到底是有点依赖跟高原做爱呢,还是他这个人?

天哪,最好两者都不要!

因为一旦某一天,你依赖的人、事、物消失了,或者决绝地要离你而去……那么你会彻底崩溃的。

她已经尝过这种滋味了,绝不想再试一次。

混在庞大的车流中缓缓开到坐落于市中心CBD区域的办公室楼下,路星彗深深地呼吸吐纳了几次。

刚进公司,迎面走过来两个穿着紧身T恤的年轻男模,线条非常好,但眼神透着稚嫩和空洞。她常常要看大量男人女人只穿内衣的裸露胴体,所以对于长相英俊或是身体线条出色的男人,早就麻木了。

讽刺的是,作为一个时装设计师--或者准确地说--是内衣设计师,她深刻地明白:人,最重要的不是外表,而是内里的品格。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也认为自己所从事的工作毫无实质意义,只是为满足人们一种自以为真实的虚荣心罢了。时装--或者说美丽的外表--只是人类在满足了温饱和淫欲之后的另一种可有可无的追求。当吃饭都成问题的时候,谁还会关心明天穿什么,怎么搭配,耳环是不是要衬脸型,鞋跟上有没有铆钉……但这些都是她成为一个时装设计师之后才明白的。

“如果哪一天地球被外星人占领了,”高原曾经说,“你们这帮人都得失业。”

“……”她咬着牙反驳,“你们这些炒外汇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至少货币在成熟的社会体系中是必然存在的。”他又用大道理堵她的嘴,而且每次都能成功。

“我只想问一个问题,”在一旁用指甲刀锉着指甲的J问,“外星人赞成同性恋吗?”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和高原同时翻了个白眼。

她的办公室是在设计部门的庞大办公区域内,隔出来的一个单间,三面都是玻璃幕墙,通常情况下她是不关百叶窗的,不过有些时候--比如今天上午--当她心情不那么好的时候,她会关上百叶窗,把自己跟外面喧嚣的世界隔离开来。

事实上,一旦关上门,即使没有拉上百叶窗,就物理学角度来说,她也听不到外面的喧嚣,但每每抬头看着外面忙碌的同事们,她的脑海里会浮现各种嘈杂的声音,仿佛仍然置身于其中。只有关上百叶窗,她才真的与世隔绝,真的拥有属于自己的天地。

新来的助理虽然大学才刚毕业,却是个很识趣的女孩,一见她拉上百叶窗,立刻就送了热咖啡和曲奇进来,还会很自觉地帮她过滤电话。

星彗看着助理出去,关上门,然后捧起咖啡喝了一口,无力地倒在椅背上。

电脑桌面上的备忘录提示她今天有三个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她深吸了一口气,点开一一看了下,然后抖擞起精神,开始投入到工作中去。

她是一个精神很容易集中的人,这是优点,也是缺点。优点在于,她能够专心致志地做事情,当她把自己投入到一件事情当中去的时候,可以忘却其他所有的事,这常常令她事半功倍。但缺点是,这也让她变得顽固,很容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无法自拔。

忙完手上的事,抬头一看,已经十二点半了。

今天上午Jacob去零售店了,于是她拿起电话打给另外几个“饭搭子”,结果大家竟然都已经约了人。

好吧!

星彗起身从背包里拿出皮夹,准备独自去吃午餐,没想到秘书打进来说,于任之找她,就在门外。

星彗连忙打开门,插画家果然就站在门口。他今天穿了一件略显宽松的麻质衬衫,配牛仔裤和夹脚拖鞋,肩膀上背着一个大大的画筒,谈不上任何时尚潮流,可是星彗觉得很适合他。

“一起吃饭吧,边吃饭边说。”她拉着他出了办公室。

最热门的那家餐厅门口还是有很多人在等位,星彗不高兴等,于是去了隔壁没人排队的西式快餐店。

点了两份三文鱼卷和鸡肉色拉,星彗对于任之说:“你今天来交稿?”

“来改稿子的。”

“我的同事没有太让人抓狂吧?”

于任之想了想,认真地回答:“不算‘太’让人抓狂,不过也已经足够让人抓狂了。”

星彗怔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我保证,在你开始创作内衣插画的时候,我会完全尊重你的意思。”

于任之微微一笑:“工作嘛,就算再让人抓狂,我还是会接受的。我早过了恃才傲物的年纪,你们付我钱,我必须要交让你们满意的答卷。”

星彗看着他,心想这是一个胸襟开阔的男人,通常这样的男人很难让别人讨厌得起来。

“画插画赚的钱多吗?”对着于任之,她好像比较直白。

“那要看你对‘钱多’的定义是什么了。”插画家苦笑。

“就是……”星彗咬着鸡胸脯肉,努力思索着,“可以买房买车娶老婆养孩子。”

于任之抬了抬眉毛,又道:“那要看你想买什么房、什么车、娶什么老婆、养怎样的孩子了。”

星彗回答:“一百平米的房,坐得下一家人的车,善解人意的老婆和不讨打的孩子。”

于任之笑起来:“前两个很容易办到,后面两个似乎……”

星彗看着他,忽然问:“可不可以问问你今年几岁了?”

“你认为呢?”

“……”她看着他脸上的痕迹,想了想说,“超过三十五了吧?”

“没到四十。”他笑容可掬。

“为什么不结婚?”

事实上,连星彗自己也知道,这个问题有点唐突。婚宴回来之后,有一天晚上她想到了于任之,于是跟高原打听。那猴子摸着下巴说:“我也不清楚,好像他年轻的时候也很风流,不过最近几年没怎么听说过他的传闻。难道说他转性了……?”

说到这里,猴子还一脸“果然有问题”的表情,但星彗没理他。

于任之像是经常被别人问这个问题,不慌不忙地答道:“缘分未到。”

啊……听到这样的回答,星彗在心底感慨,他果然是个胸襟开阔的男人。

相较于她的啰里吧唆,于任之却没有提任何跟她的私生活有关的问题,或者准确地说,他很少主动提问。尽管如此,一顿饭吃下来,星彗仍然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跟于任之说话是一件很累的事。他没有直截了当的习惯,通常会先以反问来回答问题,然后再给出答案。不得不否认的是,他是一个相当机智的人,不过要跟这样的人做朋友,也需要有同样的机智,他总是不自觉地在引导别人开动脑筋,所以当吃过饭两人分手的时候,星彗竟然长吁了一口气。

因为正值换季的当口,整个下午,办公室里都没什么人,大家都四处奔走,各忙各的。J一直都没有露面,星彗懒懒地坐在椅子上晒太阳,什么也不想做。

快下班的时候,老妈打了一通电话过来,说是让她把周日晚上的时间空出来。

“你又想干吗……”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好心情一下子都被放光了。

“你说呢。”老妈也不是个直截了当的人。

星彗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父母也都是为了子女的幸福,所以她最后还是勉强答应了。

挂上电话,倒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的星空,忽然感到,随着年龄的增长,女人简直举步维艰。婚姻、家庭、父母、孩子、事业……人生不外乎这些因素,其中任何一项不如意都可能令人精神崩溃,而即使所有的选项都不出问题,也不一定能得到所谓的“幸福”。

所以,幸福究竟是什么?

会不会只是支撑着人们生存下去的一种希冀或渴望?会不会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或者说,不会永恒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哦……想到这里,她觉得头疼,因为,没有什么会是永恒的!

开车回家的路上,星彗顺便又去了一次便利店,买了些微波食品。一个人吃饭的时候,她通常就随便打发。事实上她并不喜欢微波食品,但她更不喜欢自己煮饭给自己吃。

按照一大早就想好的,她没有联络高原,也没有去找他。她需要一个短期计划,让她从一种逐渐形成依赖的可能当中抽离开来--这对她来说很重要。

独自吃过晚饭后,她内心挣扎了半天,还是拿了一罐啤酒打开,微苦的液体顺着喉咙往胃里走的时候,她忽然又找到一种安心的感觉。

这天晚上躺在床上,她从背包里拿出新买的书--《约翰·梅纳德·凯恩斯传记》。才看了两页,就睡着了……之后的几天星彗被彻底淹没在工作中,几乎每天都加班到凌晨。高原连续两晚打电话给她都被她回绝了,这小子自此杳无音信。

周日下午,星彗加完班匆忙地赶到美容院去做脸,然后又去剪头发。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自从过年时烫过后,差不多有半年都没剪过,这次一坐上转椅,发型师就怂恿她剪短些,想了半天,她一咬牙,点头同意了。

忙完以上这些,回到家换衣服时,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她站在衣柜前,匆忙地试了几件,就不再纠结。她以前是一个很纠结的人,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希望能够尽善尽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被称为“强迫症”。经历了离婚的挫折之后,她在性格上有了一些改变,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追求完美--因为对于过去的她来说,生活已经不可能“完美”了。她知道自己必须去接受现实,必须变得豁达,尽管这豁达有时候是这么的……无可奈何。

不管怎么说,当七点过五分,路星彗坐在餐厅那白色的椅子上时,她又变成了一个自信满满的三十岁女人。尽管曾被狠狠地伤害过,但她并不在乎--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并不在乎!

出乎意料的是,对方竟然不是中年大叔,而是一个看上去风度翩翩的年轻男人。

“嗯……”星彗错愕地愣了十秒钟之后,开口道,“我姓路,十字路口的路--你确定我是你要见面的人吗……我是说,会不会是哪里搞错了?”

年轻男人被她这样一说,也怔了一下,但随后笑起来,笑得很好看:“你是觉得我配不上你呢,还是觉得你配不上我?”

星彗不禁有点对他略显轻浮的态度感到不满,于是板起脸来:“那倒也不是……只是觉得不太搭。”

年轻男人并没有被她的样子吓到,反而更觉好笑地说:“人总是应该不断尝试新鲜事物,那样才活得比较有趣。”

她对此不置可否,不过基本上,她知道这又是一场不太成功的“面试”,没有发展下去的可能。

年轻男人打开菜单,叫来服务生开始点菜,像是一点儿也不觉得尴尬。点完菜,他抬起头直视她的双眼:“你好,我是冯楷诚。如果你是路星彗的话,我想我们两个坐在这里吃饭这件事--确实没有搞错。”

“……”星彗咬了咬唇,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你几岁?”

冯楷诚愣了一下,然后说:“你对年龄很介意吗?”

“我不接受比我小的男人。”

年轻男人挑了挑眉:“能不能问问为什么?”

“男人原本就比女人成熟得晚,更何况是年纪小的男人--我不喜欢‘带小孩’的感觉。”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直白得可怕。

听她这样说,冯楷诚非但没有不高兴,反而微微一笑,说:“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来相亲?你一定在想,我这么年轻英俊,犯得着来相亲吗?”

“……”星彗真的很想翻白眼。

“没错,我的年纪是比你小。”他顿了顿,“我从小受到的教育是要好好读书。我得过各种组别的奥数冠军,我一共跳了三级,我高考成绩是全市排名第二,我是以满分的基点从医学院毕业的。我一毕业就进了最好的医院最好的科室,最好的主任医师是我的带教老师,我很忙,有时候一个月只能休息一天,不过我的职位也提升得很快。此外,我还会弹钢琴,会大提琴,而且都考到了最高级别的证书。”

“……”星彗张了张嘴,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但是,我几乎从来没有看过什么动画片或是电影,没有跟同学去踢过球,不会骑自行车,不会游泳,不会打牌,不知道同龄人都看什么书,我看过的唯一一本爱情小说是《简·爱》,我打过的唯一一个电脑游戏是扫地雷。很多人佩服我,很多人讨厌我,但没有人愿意跟我做朋友--我是说,真正意义上的那种朋友,不仅仅是碰面点个头打个招呼,或是当你失败的时候表面看上去为你惋惜但背地里却在窃笑的那种。因为我是个很无聊的人,除了书本里读到的那些东西之外我说不出别的有趣的东西。”

“……”

“所以,如果你想问我为什么要来相亲--很简单。因为我连一个普通朋友都交不到,更别说能够结婚生孩子的女人了。可能一开始,有些女人会因为我的外表或者其他的附加条件被我吸引,但久而久之,她们会发现在我光鲜的外表之下其实包裹着的是一个非常非常无趣的灵魂。而且今天晚上,就在刚才,我还被一个看上去还不错的姐姐冷冷地拒绝了,要是她心情好的话可能还会教训我一顿,要是心情不好可能站起身就走了--原因是,她不想‘带小孩’。”

说完这些,冯楷诚长长地吁了口气,像是终于把心中的抱怨和牢骚发泄完毕。他那张年轻且轮廓分明的脸上清楚地写着“失望”二字。

星彗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问:“那么……‘看上去还不错’是什么意思?这到底是褒义还是贬义?”

冯楷诚有点疑惑地看着她的眼睛,像是想知道她说这话的用意何在。最后,他无奈地笑起来,颇有点讨饶地说:“如果我说是褒义,你会不会答应跟我吃完这顿饭?”

星彗想告诉他说,即使他不说是褒义,出于礼貌和对父母的尊重,她还是会吃完这顿饭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种被人讨好的感觉也不错,于是假装想了几秒钟,才微笑着点头说:

“好。”

温暖的灯光下,星彗一边喝着冰水,一边看着对面这个年轻男人。事实证明--他的确很无趣。

无论星彗说什么,他都一脸很感兴趣地听着,不时提问,就像一个好学的学生,这让星彗隐隐有一种……“我们并不是生活在同一个星球”的错觉。

“你会觉得我烦吗?”冯楷诚大约察觉到了什么,于是忍不住问。

“有一点儿。”

“会觉得像在‘带小孩’?”

“是的。”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她这样直白的回答,冯楷诚反而笑了,笑得一脸真诚,原本就年轻的脸上,仿佛更染了一层金色的温暖的光芒,看得星彗不禁有些发愣。

“那……你能不能忽略我的灵魂,只爱我的肉体?”他如此说道。

“……”星彗足足愣了有十秒钟,才开口,“什、什么意思?”

冯楷诚看着她,脸上隐约带着一点儿点苦笑,但他最后还是摇了摇头:“算了,没什么。”

星彗拿起玻璃杯,又开始喝里面的冰水,一转头,生生地被吓了一跳--高原那猴子竟然坐在不远的一张桌子旁,跷着腿看她。当然,他也不是一个人来的,有个女人坐在他对面,因为是背对着她,她不知道那女人长什么样子,但光看背影应该还蛮年轻的……两人视线对上的一刹那,高原这家伙竟然还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

星彗缓缓地别过头去,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那家伙忽然收起长腿,跟他对面的女人说了几句之后,站起身向星彗走过来。她就这样怔怔地看着他,试图用眼神阻止他--不过没有成功。

高原今天穿了一件蓝白色条纹的衬衫,裁剪得恰到好处,把他胸前的肌肉勾勒出美好的线条……想到这里,星彗连忙移开视线,仿佛这样做他这个人就会不存在似的。

他随手拉开餐桌旁的椅子,坐了下来,嘴角带着一点儿似笑非笑:“真巧啊。”

“哈哈……”星彗笑得像哭。

冯楷诚错愕地说:“高原哥。”

高原这才转过头仔细打量他,然后了然地点了点头:“是你啊。你哥呢?最近在忙什么?”

星彗心下诧异,这世界真是小,原来他们是认识的……冯楷诚的笑容竟然有点腼腆:“还不就是原来那些事情。”

“你呢,在医院混得怎么样?”

“一般,一般。”冯楷诚谦虚地摸了摸后脑勺。

听到这里,星彗不禁翻了个白眼。

冯楷诚又看了看星彗:“高原哥,你们……”

“他是我从小就认识的……好朋友。”星彗连忙解释,“不过我们好久都没见面了,今天在这里碰到真是太巧了。哈哈……”

“哦。”冯楷诚看星彗的眼神仿佛多了一丝崇敬。

“我说,”过了一会儿,高原习惯性地跷起腿,指着他们两个,“你们该不会是在相亲吧。”

“……嗯。”声音是从星彗鼻腔里发出来的。

高原握拳放在嘴边假咳了一下,来掩饰嘴角促狭的笑意。

她悄悄地用眼神告诉他:滚!别多事!

高原却没有接她的话,而是忽然伸手扯了扯她的发尾,用一种低沉却能被冯楷诚听清楚的声音说:“谁准你去剪头发的?”

星彗一下子就愣住了,同时在她眼角的余光里,发现坐在她对面的冯楷诚也跟她有着同样的表情。而始作俑者却一脸要笑不笑的样子,仿佛什么也没做过。

她看着他,忽然明白过来,高原这猴子就是见不得她好!

好不容易来了个青年才俊--尽管年纪是比她小,尽管内在是无趣了点,但起码肉体看着还过得去--这猴子就非要跟她过不去!

想到这里,星彗抬了抬眉毛,负气地瞪了他一眼,冷冷地答道:“关你屁事。”

说完,硬是甩开了他捉住她发尾的手,别过头去继续喝冰水。

高原的手指在原地僵了三秒钟,然后就若无其事地放在椅子的把手上,脸上的表情依旧是泰然自若,也不管旁边的冯楷诚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