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可以随便的,你说的我都愿意去,回忆里满足的旋律。都可以是真的,你说的我都会相信,因为我完全信任你。细腻的喜欢,你手掌的厚实感,什么困难都觉得有希望。我哼着歌,你自然地就接下一段,我知道,暖暖就在胸膛。
——摘自《暖暖》
【一】
妈妈亲手做的汤圆软软的,很香。
外面鞭炮声响个不停,青檀巷每年都会举办花灯会,那时候我会拎着一盏兔子灯到处跑,往往到最后才发现,手里只拽着一根线,线另一头的兔子灯早就不见踪影了。
“去逛逛花灯会吧。”爸爸从柜子里拿出一盏崭新的兔子灯,“好好玩一玩,只要别太晚回来就行。”
“好。”
我接过兔子灯。
爸爸点燃里面的蜡烛后,我就拎着兔子灯走进寒冷的夜风里。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桂花香,那是煮桂花汤圆的味道吧。
青檀巷的桂花树长得很茂盛,每年桂花盛开的时候,家里的老人总会用干净的布袋子去收集桂花,摘回去洗干净了,用红糖腌起来,入了冬,拿出来包桂花汤圆,别提有多香。
“苏南!”方晓站在人群里朝我挥手,她的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激动地冲我挥手,“这里这里!”
我走过去,夏栀子从人群里走出来,看到我手里的兔子灯,立刻就笑了起来:“苏南,你多大了,还玩兔子灯?”
我转过头,正巧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手里也拎着和我一样的花灯,顿时就乐了:“这是童趣,童趣懂不懂?”
我没有多停留,想四处看一看,将这繁荣的景象全部印在脑子里。因为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如果我再去医院,也许会过很长时间才能从那里出来。
我拎着兔子灯在人群里走着,看到卖面具的摊子,我就买了一个很好看的狐狸面具戴在脸上。记得老师说过,古时候的花灯节其实是少男少女们偷偷相会的时候呢。
我忽然有些期待,会不会遇见谁呢?
花灯映眼,这是多么美丽的世界,我还舍不得离开。
我在心里暗暗祈祷,老天爷一定要让我什么事都没有,让我平平安安,哪怕一辈子碌碌无为,也请让我活久一点儿吧。
“苏苏。”
陈弥生的声音隔着一段距离传过来。
我抬起头四处望了望,好不容易在人群中看到了站在花灯架前的陈弥生。
他没有动,只是十分安静地站在那里。
我笑着朝他走过去,问道:“豆丁,你的花灯呢?”
他摇了摇头:“我没有。”
“嗯。”我想了想,将握在手上的线交到他的手上,“给你。”
他低下头,看着只有小孩子才玩的兔子灯,眼神蓦地暗淡下去:“苏苏,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是很坏很坏的人,你会不会恨我?”
“呃?”我发现在医院待久了,反应会变得迟钝的。比如说很多时候,我无法迅速地反应过来别人在和我说什么,“你是坏人和我恨你,这之间有必然联系吗?”
“我是说如果。”
他很认真地说道。
我有些头疼,人生这么短,若是什么都较真,岂不是很累?
“不会的。”我说,“就算你很坏,你还是我的豆丁啊。”
他突然用力将我抱进怀里,抱得那么紧,好像害怕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不见一样。
“苏苏,对不起。”
他又在跟我道歉了。
真累啊,我缓缓闭上眼睛靠在他的肩膀上,真想这样睡一觉,什么都不用管,不去操心自己的身体,不去操心这复杂的人际关系。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陈弥生缓缓松开了手,低下头隔着狐狸面具吻了吻我的额头,说道:“苏苏,我送你回去休息。”
“可是我想再看看……再看看……”我靠着他的肩膀呢喃道,有些疲乏,眼皮很沉重。
“我送你回家。”
陈弥生的声音有些哽咽。
他扶着我一步一步地穿过人潮往我家的方向走,兔子灯的轱辘在地上不停地转着。
我有些留恋地回过头看了一眼,远处花灯如灿,可是我的眼皮子真的撑不开了。
我醒来后,看到的是来来往往的护士和医生,看到我醒来,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我有些茫然,看了看趴在我床边睡着的妈妈,又看了看略显疲惫的爸爸,终于忍不住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的,医生会救你的。”
爸爸说着,却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以前是不是经历过什么可怕的事情?”我平静地问道,“我只是不想什么都不知道,我害怕哪天睡着后就再也醒不来了,您还要瞒我多久呢?”
爸爸走到我身边,揉了揉我的脑袋,轻声说道:“相信我,你很快会想起来的。”
“想起来?”
这么说,我果然忘了很多事情吗?
“这里有一大块瘀血,不过已经有康复的趋势了。只要瘀血散尽,你就会想起那些忘记了的事情,也会好起来的。”他将我搂进怀里,可是我分明听到他在哭,“相信我,苏苏,你会好起来的。”
我举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头,爸爸说这里有一大块瘀血,只要瘀血散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分明是这样说的,可是为什么无法给我一丁点儿信心和勇气呢?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流鼻血的次数明显开始增加,犯困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
与其说我是在清醒时回想,倒不如说是在沉睡中回忆。
随着瘀血块的变小,我也渐渐地想起了一些事情,比如说梦里那扇玫瑰雕花大门上到底刻了什么字。我看清楚了,其实上面只写了两个字——苏南。
我自己的名字,我记忆之门的钥匙,只有“苏南”这两个大字。
我想起来了,门后的少年,玻璃房间,破碎的羽毛,飞舞的白鸽,摊开的掌心,少年唇边温润的笑容。
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张画,一张用来参加全国漫画大赛的画。
那一年,我八岁,成绩优异,绘画突出。
美术指导老师说:“苏南,你可以考虑学习画画。”
于是我就央求在博物馆修复油画的妈妈送我去学画画。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一张白纸,一支画笔,这样简单的东西,只需要一点点灵感,就能成为最美丽的图案。
我带着那张足足画了一个月的画去邮局邮寄,是妈妈陪着我去的。可是刚刚走到一个拐角处,前面突然驶出来一辆失控的轿车。
我顿时瞪大眼睛,等到妈妈叫我快走开的时候,我已经被撞飞出去。接着是繁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我倒在血泊里,妈妈就倒在我身侧。她满脸都是血,是那样可怕。
我浑身都无法动弹,直到救护车赶来,接着就是脚步声,脚步声,脚步声……
记忆到此为止,再多的细节,再多的后来,我都无法想起来。
原来在更早的时候,我就经历过那样惨痛的事情。
我睁开眼睛,头顶的天花板白得刺眼。
我转过头,发现妈妈并不在。
【二】
我不知道到底过了多少天,有时候醒过来后能看到妈妈,有时候醒过来却发现身侧空无一人。
躺多了的后果就是,我发现双腿的力量在流失,有些害怕自己无法站立起来了。
陈弥生有时候会来看我,有时候会陪我说说话。我可以听得到他的声音,但是无法睁开眼睛,我已经无法左右自己的睡和醒了。
夏栀子他们来看我的时候,渐渐地连笑话都说不出来了。他们将在学校里发生的好笑的事情讲给我听,后来大概觉得那样只会让我更加不开心,渐渐也就不再讲了。
病房的门被推开了,我转过头一看,是夏栀子。
她面带笑容走进来,柔声问道:“苏南,今天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摇了摇头,虚弱地笑着说:“其实除了很想睡觉,我觉得我还是很健康的。”
“好好好,快些好起来就可以回家了。”夏栀子说着,剥了一瓣橘子放进我的嘴里。
我慢慢地将橘子嚼碎吞下去,想了想,然后说道:“夏栀子,你知道吗?其实我会变成这个样子,是因为我八岁那年经历过一场很可怕的车祸。”
“呃?”夏栀子愣了一下,脸色一变,“车祸?”
我点了点头:“我只能想起一部分。我想等我完全想起当年的事情,就能知道那时候的我到底伤到什么地步了。”
“怎么会这样……”夏栀子喃喃地说道,“苏南,你告诉我,你会好起来的,对吧?”
“我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无比肯定地对夏栀子说道。
我之所以觉得我一定会好起来,是因为我觉得除了想睡觉,一切都很正常。但是后来没过几天,我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我开始不能吃肉类,那样会让我的胃消化不良,于是妈妈每天从家里熬好稀饭送给我。我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好几次妈妈都喊不醒我。
我说:“妈妈,不然我以后还是不让自己睡着吧。”
妈妈转过身,偷偷地擦了擦眼角,回过头后,微笑着对我说道:“傻孩子,不睡觉哪里来的精神?来喝点儿粥吧,医生说,过几天会有一个经验丰富的专家过来,到时候一定可以治好你的。”妈妈舀了一勺粥,送到我的嘴边。
“嗯。”我冲她点了点头。
如果怀有希望,命运至少不会对我太残忍吧。
我喝完粥,拿起纸巾擦了擦嘴,准备扔掉纸巾的时候,却发现纸巾上面已经染了许多血。
鼻子又开始流血了,确切地说,是我的脑袋里又开始流血了。
我想起了第一次流鼻血止都止不住的时候,校医手忙脚乱地替我止着血。
呵呵,校医真傻啊,怎么可能止得住呢?
医生其实根本分不清我这样流鼻血到底是好还是坏,因为瘀血留在脑子里并不是一件好事。妈妈说当初我年纪太小,加上伤得太严重,根本不敢再动颅内手术。
那时候积在脑子里的血,如今用另一种形式排出来,这分明是一件好事。但是我的心脏、肾、胃、脾,甚至是肠,都开始出现不同程度的恶化。
我想起来,那时候倒在血泊里的我,肚子被撞破了一个大洞,血不断地流出来,抢救我的医生都快要放弃了,可那时候的我竟然挺过来了。
医生是不看好我的,他们劝爸妈早点儿放弃我,就算我现在还活着,也不会走得太远。心脏破裂、肾脏损伤,肚子里的内脏没有哪一样没带伤,我还能活过来,这真的是一个天大的奇迹。
我记得当时爸爸说了这样一句话:“既然已经有了一个奇迹,那么我就有理由相信,这个奇迹会一直延续下去。我不会放弃我女儿的,永远不会。”
爸爸说得那样坚定。
那个时候的我并不懂得他话里的沉重,过了这么多年,我才明白爸爸做出这样的决定时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我躺在病床上,不知道怎么的,眼泪就这么滚落下来了。
还未分别多久,我已经开始想念青檀巷的深巷,想念顾浩宇的自行车,每天从窗前经过,叮叮当当地留下一束丁香。
陈弥生已经隔了很多天没有来看我,夏栀子和方晓因为在一个班,放学后会一起来看我,关系反而比以前好了很多。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不是吗?
顾浩宇坚持两天来换一次花,我曾经羡慕的一大把一大把的花束,现如今就插在了我床头的花瓶里。
我不知道我身体里的五脏六腑还要怎样衰弱下去,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还能不能走出这家医院,我只知道我很想念陈弥生。
这个想念持续了好几天,终于在第六天太阳升起的时候,陈弥生来到了我的床前。
他更加憔悴了,大大的黑眼圈挂在眼睑上。
他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望着我,欲言又止:“苏苏。”
“嗯?”我微笑着回应他,“想说什么快点儿说吧,我害怕哪一天我再也看不见甚至听不见,你再和我说,我也不会知道了。”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他笑了笑,眉目之间的忧郁之色更加浓了,“苏苏,其实我害怕,我不敢告诉你。”
“那就等你敢告诉我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我不愿意强人所难,尤其是在我生命岌岌可危的时候。
“豆丁,我可不可以麻烦你一件事?”我转过头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本来想自己回去拿的,可是医生不让我到处走。”
“你说。”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别说一件事情,就是一百件一万件,我都不会拒绝的。”
“好。”我将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掏出来放在他的手上,“我书房的抽屉里,就是那个上了锁的抽屉,将里面的小木盒子取来给我。”
陈弥生将钥匙收起来,冲我点了点头:“好,我明天就送过来。”
【三】
第二天,先来的不是顾浩宇,而是夏栀子。
她站在我的病床前面,对我说了一句让我瞠目结舌的话。
她是这样说的:“苏南,我忽然发现,其实我并没有很喜欢顾浩宇。我们已经分手了,正式分手了。”
我愣了一下,半晌后才问道:“你在说什么?”
“我是认真的。”夏栀子坐在我的身边,握着我的手,眼神很真诚,“苏南,如果你喜欢他,真的不用顾忌我的感受。”
“呵呵。”我的思绪一时有些纷乱,曾经为了一个顾浩宇,夏栀子几乎和我彻底断了往来。可是到了今天,她忽然站在我的面前说她其实没有很喜欢他。
这很可笑,不是吗?
“夏栀子。”我冷冷地说道,“你到底将顾浩宇当成了什么?”
夏栀子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难道你没有发现吗,苏南?一切都变了,你躺在医院里,根本不知道我们四个人都已经变了。”
“变成什么样子了?”我追问道,“是不是都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模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夏栀子说完便站起身,拎着包走到门口,又回头说了一句,“我没有开玩笑,我和顾浩宇已经没有什么了。无论你想做什么,都没有关系。”
说完,她打开门走了出去。
我很想追出去,可是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竟然动不了。
夏栀子为什么要这样说?
到如今,她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下午,方晓来过之后,我才明白夏栀子为什么会这样和我说。
因为在我躺在医院的这段日子里,夏栀子和顾浩宇的关系变得很糟糕。顾浩宇自责不该拉我去给夏栀子献血,夏栀子自责不该把我的信撕掉。
那是一段充满了不愉快的回忆的感情,无论怎么逃避,都无法忽略一个叫苏南的女生始终参与其中的事实。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方晓当时和我说的时候,眼里几乎都要冒出火来。
“夏栀子好像有点儿喜欢豆丁呢。”方晓是这么和我说的,“其实我也不太确定,我只是好几次看到夏栀子盯着豆丁发呆。”
在我住院的日子里,陈弥生、夏栀子、方晓,还有顾浩宇,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打破原来的平静,走到现在这个地步?
但是现在的我,躺在医院里无法动弹的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甚至连自己什么时候会好起来,或者能不能好起来都不知道,又有什么资格去喜欢一个人?
为什么总是要和我开这样的玩笑呢?
在我不可以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让我乖乖地站在暗恋的位置上,等我终于可以去喜欢谁的时候,却又将我所有的希望全部打破。
陈弥生来的时候,我正闭着眼睛,打算小睡一会儿。听到他的脚步声,我连忙睁开眼睛。
他们的脚步声我早已熟悉了,我经常和自己玩一个游戏——听声音猜人。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果然是陈弥生,他手里抱着的正是那个木盒子。
他将盒子递到我的手里,轻声说道:“苏苏,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取来了。”
“谢谢。”
我将盒子接过来,抱在怀里。
他并没有问我盒子里是什么东西,只是静静地坐在我的身边。
这是他第一次保持这么长久的沉默,我咳了几声,想要打破这个僵局。方晓和我说的那些话,其实我还是有些在意的。
“夏栀子是个很好的女孩。”我缓缓地开了口。
陈弥生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看得出来他在发呆。
“陈弥生。”我连名带姓地喊他,“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陈弥生低下头,声音很低沉:“是,我确实有事瞒着你,我不敢告诉你,害怕告诉你,你会有所误会。”
我的心有些疼,呼吸有些急促。
他和夏栀子果然发生过什么吗?
“那就不要说了。”我忽然很害怕从他嘴里听到那件事。
以前我喜欢顾浩宇的时候,中间夹着一个夏栀子,我不想在我喜欢陈弥生的时候,中间仍然夹着一个夏栀子。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是青檀巷最美丽、最优秀的女孩。
“弥生。”我抿了抿唇,强忍住想哭的冲动,缓缓地说,“我不会怪你的,真的。”
我将头埋进被子里,我的世界仍旧只是这一间小小的病房,关于外面世界的事都是他们告诉我的。无论是好的、坏的,还是糟糕的事,我只是一个旁观者,始终无能为力。
陈弥生最终什么都没有和我说,只是将钥匙还给了我。
我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摞厚厚的信,是在盛夏蝉鸣的季节里,我一时冲动写下来的念想。
我拆开第一封信,将上面的内容一看再看。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明明送出去了,结果又回到我的手里,甚至连拆都没有拆开过。这些信与其说是情书,倒不如说是我的心情日记。
这样也好,就当是那个时候的自己写给未来的自己的信吧。在这个安静而冷清的病房里,还能想起曾经的心情,多好啊!
妈妈说的那位经验丰富的专家来看过我,他用了一切能用的电子仪器将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最终也只能摇头叹息。
若是只伤一处,还能挽救,可惜我的五脏六腑几乎都没用了。就算有人肯捐器官给我换,我的身体也经不起那样的手术了。
医生说,其实我能活到现在真的是一个奇迹,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已经无法承受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妈妈直接晕过去了。
她怎么愿意相信呢?
明明之前还好好的,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最多三个月了。”这是医生给我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当然,随着脑中瘀血的减少,我能记起来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了。
比如说八岁之前,我其实住在青市,和千千万万个同龄女孩一样,喜欢一切美丽可爱的东西,甚至还养过一只名叫托尼的小狗。那天,妈妈牵着我去邮局寄我画的漫画,迎面而来的汽车因为速度太快,直接将我撞飞了出去。
急刹车的声音伴随着妈妈的惨叫声一起印入我的脑海中,以至于后来什么都不记得的我,一旦听到尖锐的声音,以及妈妈的声音,就会陷入恐惧之中。
那是一种面临死亡时被烙入灵魂的恐惧,倒在血泊里的我,望着妈妈的脸,只觉得很可怕。妈妈满脸都是鲜血,她的脸其实是在那场车祸中划伤的。
后来,我奇迹般地活下来,却无法在大城市里生活下去。因为一旦听到汽车的刹车声,我就会陷入疯狂之中。我甚至不能听见妈妈的声音,不能看到妈妈的脸。
最终,爸爸和妈妈找了一个心理医生对我进行催眠,他们让我忘记了那些可怕的东西。
爸爸因此带着我从喧闹的青市搬到了江南平静的小巷子里。
可惜一切又转回来了。
中间过去的这些年,哪怕流过泪,也美好得像做梦一样。
其实我并不觉得剩下三个月的日子会有多么难受,因为这中间偷来的十年时间,如今想起来,都是能让我开心的回忆。
除了那个肇事司机逃逸了,一切都还算圆满吧。
【四】
方晓和夏栀子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是顾浩宇仍旧两天来一次,每次来都会带一大捧花。
“不用再换了。”我看着他将花瓶里的花拿出来,再换上新鲜的花,有些不忍心地说道,“其实换再多的花也没有意义了。”
“不会的。”顾浩宇的眼眶蓦地一红,他冲我眨了眨眼睛,“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不会让花瓶里的花枯萎。”
“为什么?”我无法明白。
他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明明什么意义都没有,他到底还在坚持什么?若是因为愧疚,实在没有必要这样下去。
“因为……苏南,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他冲我笑了笑,“我喜欢你啊!”
我喜欢你啊!
我愣住了,隔了这样久的时光,顾浩宇站在我的面前对我说,苏南,我喜欢你啊!
“当我的女朋友好不好?”顾浩宇走过来握住我的手,他的眼神很认真,没有一丝玩笑,“苏南,我和夏栀子已经分手了,我要我们在一起。”
“顾浩宇。”我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我不要和你在一起。”
顾浩宇脸色一变,说道:“我只是想在你最后的时间里陪着你。苏南,就当是你给我留下一段回忆。我害怕将来想起你的时候,只有满心的痛。你知道吗,苏南?我才发现,原来从一开始我喜欢的就是你,只是那时候的我分不清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呢?”
我陷入了沉默之中,为什么他总是要慢一步?
“在我喜欢你的时候,你看不到我的存在;在你终于看到我的时候,我的视线早就移到别处了。顾浩宇,我只能说曾经喜欢过你。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顾浩宇的眼神彻底暗淡下去,像是永夜的黑,再也没有勇气等天亮。
【五】
我想回家,可是爸爸坚持让我待在医院里,他总说在医院方便照顾我一些,万一难受能很快找医生来。只是过了短短的几个月,他却迅速地变得苍老,以前还只有几根白头发,而现在望过去,耳鬓已经灰白了一大半。
我真不是一个省心的女儿,成绩糟糕也就算了,还要让他们这么伤心。
我将木盒子拿出来,里面的信已经拆开一小半了,曾经的心情透过这小小的纸张重新回到我的心中,竟然也能将我空寂的心填得满满的。
只是陈弥生,你为什么再也不来看我了呢?
你来看我的话,我一定要亲口告诉你我有多想念你。
“我想回家,我想去一次学校,我想再坐一次木马。”我看着妈妈,再次恳求她,“我想回家,我不想死在这里。”
妈妈眼眶一红,医生叹息着离开了。
最终我的坚持凑效了,在我生命的最后一个月的日历开始撕掉的时候,爸爸终于同意让我回家。因为长久没走动,加上身体急速地变差,我已经无法走路了。
爸爸妈妈扶着我上了车,我手里仍旧抱着那只木盒子,车窗外的风景飞快地往后退。
爸爸给我准备了一张轮椅,我便以此代步。我去了陆阿姨的诊所,从巷头走到巷尾,再从巷尾走到巷头。我努力地看清这里的每一个地方,虔诚地在心里说着再见。
轮椅停在方家的铁艺大门外,我始终无法鼓起勇气去找他。
这样的我还能怎么样呢?
我最终没有敲开方家大门,只是将轮椅掉转了头,然后回了家。妈妈正在替我收拾房间,因为太久没有住,所以需要重新铺床叠被。
我一把抱住她的腰,像是小时候受了委屈那样将头靠在她的背上。
我很想去找陈弥生,很想见他,可是我不敢。
陈弥生有那么远的未来,而我没有。我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就要走到头了,这样的我怎么去找他呢?
“是不是心里很难过?是不是想去却又不敢去?”妈妈蹲下来,将我搂进怀里,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柔声说道,“记住这种心情,孩子。这是喜欢过一个人的证明。”
“可是我真的很难过。”我哭着说道,“妈妈,为什么是我呢?这不公平啊,妈妈!我想画画,我想念书,我想谈恋爱,我想结婚,明明都还没有开始,为什么就要结束了?”
妈妈也无法回答我的问题,只能抱着我哭。
“没关系,苏苏。”她忽然又像是充满了无限活力,擦掉眼角的泪水,强笑着对我说道,“你还有哪些愿望,我们一件一件地去完成,好不好?”
“我想去学校看看。”我轻声说道。
妈妈就推着我的轮椅从小学到中学,但凡我生活过的地方,都一寸一寸地去回忆。我忽然发现,其实我很害怕,我怕有那么一天,全世界的人都会忘记我,忘记这世上曾经有个叫苏南的女孩。
我指了指初中二年级教室外的走廊,说道:“我还记得,那时候我背课文背不出,被老师喊出来。就是这里,当时就站在这里,一站就是一节课。”
“傻孩子。”妈妈温柔地笑着说道,“真想看看啊。”
“你要是在,绝对会被我气到吐血吧。”我偷偷地吐了吐舌头,“谁会喜欢像我这么调皮的小孩呢?”
妈妈没有说话,只是推着我的轮椅继续向前走。
现在已经是四月了,路边不知名的野花全部开了,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
这好,还能再看一次春色。
你看,我看过了大雪,我度过了有妈妈在的新年,吃过了妈妈做的汤圆,暗恋过一个男孩,喜欢过一个男孩,有两个要好的女朋友,这样的人生其实也称得上完美吧!
我现在就读的学校的路程要远一些,妈妈将轮椅推到一年级四班教室门口的时候,我看到教室里所有的人都转过头来看着我。
那些眼神有同情,有淡漠,只有顾浩宇,他有些错愕地看着我。
班主任从教室里走出来,妈妈和他客套地寒暄着。
他唏嘘地说道:“唉,苏南是一个那么活力四射的女孩,怎么就……”
“因为活泼过头了。”我朝他笑了笑,“当初一定让您很头疼吧!”
班主任再次叹了一口气,偏过头去。
妈妈和他道了声“再见”,然后继续推着我向前走。
我远远地从窗户口看了陈弥生一眼,他仍旧坐在原先的座位上,只不过右手边的座位已经空了,那里没有安排其他同学坐,依旧是我的座位。
不知道是谁远远地看到了我,惊呼了一声:“苏南!”
于是整个教室的同学都站起来看向我。
“什么时候回来上课啊,苏南?”不知道谁冲我喊了一句。
我努力地笑着,尽量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我应该回不去了吧!
“苏南。”正在上课的老师走出教室,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想不想进来听课?”
我难以置信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用力地点了点头。
曾经那么讨厌的数学公式、英语单词,在现在看来,都是这样可爱。
妈妈推着我进了教室,一个好心的同学递了一本书给我。妈妈将我安置在教室的后面,然后就走出去了。
老师说了一句“好了,继续上课”,我憋了很久的眼泪就快要流下来了。
人总是到最后才知道珍惜,总是嫌弃生活平淡没有波澜,可其实他们都不明白,仅仅只是活着,就已经令那些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人羡慕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