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荒殿后是一片虹海,七色虹霓铺作地,每踏一步都溅起碎光。
虹海正中有个巨大玉台,四只青凰雕像矗立玉台四方,仿若要将这玉台托起。
这里是青凰川的秘境虹海归凰台,景色美到极致,然而落在青棱眼中,却似修罗场。
她已被穆七言抱到了归凰台上。
“很快,你就不会再痛苦难过了……你就可以做回以前的青棱,乖。”穆七言将她放下,令她盘膝坐好,轻轻抚过她的长发,轻语一句,这才起身朝外走去。
可他步子才迈出一步,身后的青棱却倒在地上。
穆七言转头,青棱的手正死死抓着他的衣袍一角,被他的动作给带倒在地。
“我不想忘记,不想失去……穆七言……我求你……求你……”青棱半趴在地上,抓着他的衣袍艰难抬头。
这一生,哪怕她再卑微渺小,再贪生怕死,也从未有过这样的哀求。
她已经失去唐徊了,若连记忆都留不下,她情愿死去。
纵然悲苦痛撕心裂神,她也愿意用尽余生牢牢记住,记住这世间曾经有这么一个人,给过她最痛彻心扉的恨与爱。
“青棱,听话。”穆七言温言安抚,他眉目话语极尽温柔悲怜,可那居高临下的身姿里,透出无边冷漠与不为所动的狠绝。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穆七言,我只求你让我留下记忆……”青棱抓着他的袍角将自己身体费力前挪,一点点靠近穆七言。
这玉台上是虹海打下的浅淡霓光,穆七言低头望去,青棱就像被霓光裹住似的,仰起的脸庞寡白如纸,眼里除了哀求,还有坚定。
那坚定惹得他有些不快,平静的心泛起一小圈涟漪,他眉色微松,叹口气。
青棱以为他起了怜悯之意,才要再开口,穆七言却忽一甩衣袖,袖中穿出气劲,将被青棱抓住的衣袍一角割裂。
“不……”青棱手里抓着残布,眼眸死死盯着他的背影。
她身后的地面忽然升起巨大凰柱,无形的力量缠上她的身体。
青棱整个人飞起,落到凰柱之上,被这力量紧紧缚在了柱上。
她歪垂着头,脑后长发四散,一身衣裙如血色染成,形如鬼魅。
“求……你……师父……我求你……”青棱声音碎不成语。
穆七言动作却一滞。
多少年没有听到她叫自己“师父”了?
如今她这一声“师父”,听似顺从,满含哀求,可惜……不是她的真心。
还是从前的那声“师父”动听。
他脑中闪过旧日片段,眼神飘远,手却不再留情地伸出去。
苍白无色的手一闪而过,灰色的光芒从他手上窜起,化成厉爪虚影,插入青棱腹中。
尖锐至极的痛苦升起。
“啊——”青棱的头猛烈后仰,无法遏止地痛叫。
耳畔依稀传来可怜的悲泣:“娘亲……”
“小……噬灵……”青棱强忍痛苦,声音轻如浮羽。
他就连噬灵蛊都要收去吗?
当初唐徊替她换来的机会,她承受血引渡脉之痛,将噬灵蛊埋进体内,与她共生,小噬灵与她同体同命,和唐徊一样,已经陪了她四千年。
她受它一句“娘亲”,便已将它融入骨血,不想穆七言竟残酷至此,不止记忆,就连小噬灵也要生生剥离。
青棱五内俱焚,开始剧烈咳嗽,血水自唇角涌出,眼中却干涩锐痛,再无一滴眼泪。
厉爪一点点从她腹中抽出,带出一团莹白光芒,光芒之中如雪玉般的噬灵蛊蜷成球状。
“娘亲……小噬灵……给你留了……灵息……”小噬灵在她魂识中发出的声音越来越虚弱,越来越小,“娘亲,记得……来找我……下次,再让我看看这世界……”
“小……灵……”青棱混沌地说着,眼睁睁看着厉爪虚影从她身上强行抓出了噬灵蛊,在彻底离体的那一刻苦,噬灵蛊的光芒黯去,雪玉之色尽褪,化作灰败石球。
耳边一片寂静,噬灵蛊的声音消失。
青棱心已痛至麻木。
穆七言将噬灵蛊收入手中,看了两眼,便将它封入了一方玉牌中收起。
青棱垂下头,眼眸空无一物。
“墨云空,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我的师父,呵……”她抱着最后一丝清明,在魂识之中开口,“你……进入琉雀体内,我以噬灵蛊的灵息送你离开。你去找裴不回,他会护你周全。这琉雀内有我的一丝幻魂,若有朝一日我前尘尽忘,幻魂可助我寻到答案。”
她说着,撤却了左臂经脉之上禁锢。
墨魂空的元神并未被她炼化,一直都与宿龙一起,寄生在她的左臂之内。
琉雀是机甲之物,虽然没有什么大能耐,但胜在一丝气息都没有,这些年经她改制重造,早就精妙非常,墨云空的元神进这琉雀,虽也是九死一生的局面,总好过和她一起在这里坐以待毙。
九死一生,总还有一线机会。
墨云空没有回答她,青棱也并不在乎。噬灵蛊的灵息是它体内最纯粹的一点灵气精元,青棱凭藉这一点精元,将墨云空元神送入其中,她的元神并未反抗,便算是默许了。
穆七言又一弹指。
“离魂火,焚你三魂七魄;勾魂引,取你识魄,助你忘情。”
青幽的火焰从凰柱之下燃起,席卷了青棱全身。
青棱猛地抬头,乱发之后的脸庞,面容扭曲,眉眼狰狞,死死盯着穆七言,痛苦的嘶吼被离魂火吞噬。
她身后,琉雀悄然飞去。
离魂火焚烧魂魄之痛,比起这世上万苦都要惨烈。魂魄不尽,火焰不熄,这是场漫长的煎熬。
青棱神智早已溃散,唯一死守的,便是本心。
她的魂识,太过坚定,日夜被缚于凰柱之下,受尽火焚之苦,无一丝动摇,足足撑了五十六年。
穆七言未料到她的意志坚定至此,离魂火竟烧不融她的魂魄。
五十六年后,天翔秘境开启,穆七言将她带入天翔,于天翔封神冰上,将她识魄强行分出,与噬灵蛊一同,封在了幽玄洞中。
青棱魂魄不全,重伤难复,穆七言将她封于虹海归凰台上,以五川之灵日夜浇灌,足五百年,青棱方醒。
睁眼之时,乾坤已改。
“醒了?”
“……”
“记得我吗?我是你的师父。”
“师父……”她重复一声,只觉得天地一片空白陌生,找不到半点熟悉。
记忆是空的,心也是空,她一无所有。
五百多年前。
永昼惨斗,轮回阵启,引发黄泉路上一场厮杀,地府陷入混乱不堪的局面。
地府之主,与穹影一样,是禀天地之力而生,掌管轮回的十殿阎罗。
五千鬼将涌入地府,搅得轮回之路差点溃散。
十殿阎罗于幽冥虚穹之中震怒。
“修士?修士怎么会进入轮回?这些修士逆天而修,早就不入轮回了,怎会进来?”
修士修行,长生逆天,肉身毁去,元神仍在,不入轮回,元神若灭,便烟消云散,无可轮回。
四幽跪拜的小鬼瑟瑟发抖着,无人敢回。
十殿阎罗都看不明白的事,他们这些小鬼又怎会明白。
“现在到哪里了?”十殿阎罗怒气暂收,沉声喝问。
“已到忘川之上。”一个小鬼上前伏地回话,“可要喂饮忘川……”
“饮什么?不要饮。既然来了我幽冥之界,扰乱幽冥秩序,怎样都不能轻饶他们。去将十九层通道打开,赶他们进去!”
十九层,是位于十八层地狱之下的一处绝狱,是个连名都没有的地方。
“十九层?可那里已经有一个……”小鬼骤然抬头,在看到十殿阎罗森冷眼眸时一颤,再度低头,“遵命。”
十九层通道已经万年没有打开了,在这永无光芒的绝狱中,一团青影飘于其间,见到绝狱的入口再度,不禁飘到入口处,想要闯去,却被庞大的禁制力弹回。
它还待再试,入口处却忽然涌进无数魂体。
永昼鬼将尽数被驱进这十九层地狱之中,通道再度被关上。
青影很快退到远处,暗自窥探。
鬼将之中,一团浅白的光芒尤为明显。
这团光芒时明时暗,显然不属于这些鬼将一员,鬼将之魂不住撕扯着这团光芒,然而却每每在触及这光芒之时又缩回。
青影看得仔细,心里有些了然。
竟是噬魂而生的灵体,天生便有蚀魂之力,难怪这些鬼将触它不得,否则它早就被撕得干净了。
不过,鬼将五千,这灵体要想存活下来,只怕……
然而就算存活下来,又能如何?终究是被困在这里,永世不得出去,就像它一样,被镇在此地,已有万年。
如今有人来陪,起码它不寂寞了。
这一陪,就是百多年时间。
那灵体不止未被撕碎,竟借鬼将力开始修炼,噬魂而强。
在这样绝望的地方,他竟然能旁若无人的再度修炼,就算炼成天道,他也出不去呀。
这异常状态让青影十分好奇,忍不住想认识它。
“你叫什么?”
“唐徊。”白光回它。
“你想出去?”
“是。”
“这是地狱十九层,你出不去的。即便你出去了,踏上轮回,这幽冥地府的轮回,是苍穹之轮,即便让你踏上轮回,你也不见得能回得到你想去的地方。”青影好心提醒他。
“百年不行,便千年,千年不行,还有万年。我不灭,便会想尽办法回到天仁寻她。”
“天仁?原来也是天仁……哈哈哈……”青影忽然长笑,冷冽的笑。
白光没有接话。
“若你能收服这五千鬼将,我便告诉你,如果回天仁。”青影逗它。
不想,这玩笑,却成了事实。
唐徊被镇绝狱五百年,其间万苦,言语不足盖之。然而他噬魂而修,终收尽鬼将。
五千鬼将,他为鬼王。
最后一个鬼将屈服之时,青影长叹一声。
“天意如此,要我倾尽所有。罢了,我可以送你回天仁,但你需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替我成为古魔王者,守我族人,夺回霸主威名,保我族永世之光。”青影沉声而道。
被镇万年,它都快忘记自己的名字了。
它的名字是殊破雷——
昔年古魔族王者,海中霸主。
而今锐气尽失,被囚在此处,永无生路。
永昼埋,古魔藏,昔年的陆上王者,海中霸主,传说尽皆湮灭。
它在此里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
“好!”唐徊答应得干脆。
轮回再度转起,殊破雷以本命元神为力,五千鬼将为阵,引他再入轮回,转世重生。
他带着古魔王者之力、五千鬼将之兵,从绝狱回归,然而……
“这是什么?你对我下咒?”
“重生之体孱弱,这力量浩大,肉身不足负载,我以古魔神咒封于你体内,待他日你肉身强悍,便可解开。”
“殊破雷,你这咒,不仅仅是封印力量……”
“我以余力引你归途,自然要你为我古魔一族所用,你带着私心,又怎会尽力助我古魔族人。既是轮回转世,这一辈子的旧事,就忘了吧。你只当饮过忘川,前尘尽去,一切重头来过……”
殊破雷的声音渐去。
一切归于混沌。
青棱醒转第24年,古魔族少主含咒而生,名为殊迟。
至此,唐徊二字,无人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