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梁晓声说:我们的时代与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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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中国文化的沉思(1)

千年之交,回眸凝睇,看中国百余年文化云涌星驰,时有新思想的闪电,撕裂旧意识的阴霾;亦有文人之呐喊,儒士之捐躯;有诗作檄文,有歌成战鼓;有鲁迅勇猛所掷的投枪,有闻一多喋血点燃的《红烛》;有《新青年》上下求索强国之道,有“新文化运动”势不两立的摧枯拉朽……

1.百年文化的表情

千年之交,回眸凝睇,看中国百余年文化云涌星驰,时有新思想的闪电,撕裂旧意识的阴霾;亦有文人之呐喊,儒士之捐躯;有诗作檄文,有歌成战鼓;有鲁迅勇猛所掷的投枪,有闻一多喋血点燃的《红烛》;有《新青年》上下求索强国之道,有“新文化运动”势不两立的摧枯拉朽……

俱往矣!

历史的尘埃落定,前人的身影已远,在时代递进的褶皱里,百余年文化积淀下了怎样的质量?又向我们呈现着怎样的“表情”?

弱国文化的“表情”,怎能不是愁郁的?怎能不是悲怆的?怎能不是凄楚的?

弱国文人的文化姿态,怎能不迷惘?怎能不《彷徨》?怎能不以其卓越的清醒,而求难得之“糊涂”?怎能不以习惯了的温声细语,而拼作斗士般的仰天长啸?

当忧国之心屡遭挫创,当同类的头被砍太多,文人的遁隐,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倘我们的目光透过百年,向历史的更深远处回望过去,那么遁隐的选择,几乎也是中国古代文人的“时尚”了。

那么我们就不能不谈《聊斋志异》了。蒲松龄作古已近三百年;《聊斋志异》成书面世二百四十余年。所以要越过百年先论此书,实在因为它是我最喜欢的文言名著之一。也因近百年中国文化的扉页上,分明染着蒲松龄那个朝代的种种混杂气息。

蒲公笔下的花精狐魅,鬼女仙姬,几乎皆我少年时梦中所恋。

《聊斋志异》是出世的。

蒲松龄的出世是由于文人对自己身处当世的嫌恶。他对当世的嫌恶又由于他仕途的失意。倘他仕途顺遂,富贵命达,我们今人也许——就无《聊斋》可读了。

《聊斋》又是入世的,而且入得很深。

蒲松龄背对他所嫌恶的当世,用四百九十余篇小说,为自己营造了一个较适合他那一类文人之心灵得以归宿的“拟幻现世”。美而善的妖女们所爱者,几乎无一不是他那一类文人。自从他开始写《聊斋》,他几乎一生浸在他的精怪故事里,几乎一生都在与他笔下那些美而善的妖女眷爱着。

但毕竟的,他背后便是他们嫌恶的当世,所以那当世的污浊,漫过他的肩头,淹向着他的写案——故《聊斋》中除了那些男人们梦魂萦绕的花精狐魅,还有《促织》、《梦狼》、《席方平》中的当世丑类。

《聊斋》乃中国古代文化“表情”中亦冷亦温的“表情”。他以冷漠对待他所处的当世;他将温爱给予他笔下那些花狐鬼魅……

《水浒》乃中国百年文化前页中最为激烈的“表情”。由于它的激烈,自然被朝廷所不容,列为禁书。它虽产生于元末明初,所写虽是宋代的反民英雄,但其影响似乎在清末更大,预示着“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红楼梦》,撇开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的主线,读后确给人一种盛极至衰的挽亡感。

此外还有《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老残游记》、《孽海花》——构成着百年文化前页的谴责“表情”。

《金瓶梅》是中国百年文化前页中最难一言评定的一种“表情”。如果说它毕竟还有着反映当世现实的重要意义,那么其后所产生的无计其数的所谓“艳情小说”,散布于百年文化的前页中,给人,具体说给我一种文化在沦落中麻木媚笑的“表情”印象……

百年文化扉页的“表情”是极其严肃的。

那是一个中国近代史上出政治思想家的历史时期。在这扉页上最后一个伟大的名字是孙中山。这个名字虽然写在那扉页的最后一行,但比之前列的那些政治思想家们都值得纪念。因为他不仅思想,而且实践,而且几乎成功。

于是中国百年文化之“表情”,其后不但保持着严肃,并在相当一个时期内是凝重的。

于是才会有“五四”,才会有“新文化运动”。

“新文化运动”是中国百年文化“表情”中相当激动相当振奋相当自信的一种“表情”。

鲁迅的作家“表情”在那一种文化“表情”中是个性最为突出的。《狂人日记》振聋发聩;“彷徨”的精神苦闷跃然纸上;《阿Q正传》和《坟》,乃是长啸般的“呐喊”之后,冷眼所见的深刻……

“白话文”的主张,当然该算是“新文化运动”中的一个事件。倘我生逢那一时代,我也会为“白话文”推波助澜的。但我不太会是特别激烈的一分子,因为我也那么地欣赏文言文的魅力。

“国防文学”和“大众文学”之争论,无疑是近代文学史上没有结论的话题。倘我生逢斯年,定大迷惘,不知该支持鲁迅,还是该追随“四条汉子”。

这大约是近代文学史上最没什么必要也没什么实际意义的争论吧?

“内耗”每每也发生在优秀的知识分子们之间。

但是于革命的文学、救国的文学、大众的文学而外,竟也确乎另有一批作家,孜孜于另一种文学,对大文化进行着另一种软性的影响——比如林语堂(他是我近年来开始喜欢的)、徐志摩、周作人、张爱玲……

他们的文学,仿佛中国现代文学“表情”中最超然的一种“表情”。

甚至,还可以算上朱自清。

从前我这一代人,具体说我,每以困惑不解的眼光看他们的文学。怎么在国家糟到那种地步的情况之下还会有心情写他们那一种闲情逸致的文学?

现在我终于有些明白——文学和文化,乃是有它们自己的“性情”的,当然也就会有它们自己自然而然的“表情”流露。表面看起来,作家和文化人,似乎是文学和文化的“主人”,或曰“上帝”。其实,规律的真相也许恰恰相反。也许——作家们和文化人们,只不过是文学和文化的“打工仔”。只不过有的是“临时工”,有的是“合同工”,有的是“终生聘用”者。文学和文化的“天性”中,原有愉悦人心,仅供赏析消遣的一面。而且,是特别“本色”的一面。倘有一方平安,文学和文化的“天性”便在那里施展。

这么一想,也就不难理解林语堂在他们处的那个时代与鲁迅相反的超然了;也就不会非得将徐志摩清脆流利的诗与柔石《为奴隶的母亲》对立起来看而对徐氏不屑了;也就不必非在朱自清和闻一多之间确定哪一个更有资格入史了。当然,闻一多和他的《红烛》更令我感动,更令我肃然。

历史消弭着时代烟霭,剩下的仅是能够剩下的小说、诗、散文、随笔——都将聚拢在文学和文化的总“表情”中……

繁荣在延安的文学和文化,是中国自有史以来,气息最特别的文学和文化,也是百年文化“表情”中最纯真烂漫的“表情”——因为它当时和一个最新最新的大理想连在一起。它的天真烂漫是百年内前所未有的。说它天真,是由于它目的单一;说它烂漫,是由于它充满乐观……

新中国成立后,前十七年的文学和文化“表情”是“好孩子”式的。偶有“调皮相”,但一遭眼色,顿时中规中矩。

“文革”中的文学和文化“表情”是面具式的,是百年文化中最做作最无真诚可言的最讨厌的一种“表情”。

“新时期文学”的“表情”是格外深沉的。那是一种真深沉。它在深沉中思考国家,还没开始自觉地思考关于自己的种种问题……

八十年代后期的文学和文化“表情”是躁动的,因为中国处在躁动的阶段……

九十年代前五年的文化“表情”是“问题少年”式的。它的“表情”意味着——“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

九十年代后五年的文化“表情”是一种“自我放纵”乐在其中的“表情”。“问题少年”已成独立性很强的“青年”。它不再信崇什么。它越来越不甘再被拘束,它渴望在“自我放纵”中走自己的路。这一种“自我放纵”有急功近利的“表情”特点,也每有急赤白脸的“表情”特点,还似乎越来越玩世不恭……

据我想来,在以后的三五年中,中国当代文学和文化,将会在“自我放纵”的过程中渐渐“性情”稳定。归根结底,当代人不愿长期地接受喧嚣浮躁的文学和文化局面。

归根结底,文学和文化的主流品质,要由一定数量一定质量的创作来默默支撑,而非靠一阵阵的热闹及其他……

情形好比是这样的——百年文化如一支巨大的“礼花”,它由于受潮气所侵而不能至空一喷,射出满天灿烂,花团似锦;但其断断续续喷出的光彩,毕竟辉辉烁烁照亮过历史,炫耀过我们今人的眼目。而我们今人是这“礼花”的最后的“内容”……

我们的努力喷射恰处人类的千年之交。

当文学和文化已经接近着自由的境况,相对自由了的文学和文化还会奉献什么?又该是怎样的一种“表情”?什么是我们自己该对自己要求的质量?

新千年中的新百年,正期待着回答……

2.传统文化之断想

当下,“弘扬传统文化”一说,似乎方兴未艾。

窃以为,“传统”一词,未尝不也是时间的概念——意指“从前的”。而“从前的”,自然在“过去”里。“过去”并没过去,仍多少地影响着现在,是谓“传统”。又依我想来,“传统文化”无非就是从前的文化。从前的文化中,有精华,也有糟粕。倡导“弘扬传统文化”者,自然是指从前的文化中的精华,这是不消说的。然而“文化”是多么广大的概念呀,几乎包罗万象。故不同的两个人甚或几个人都在谈论着文化,却可能是在谈论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我自然是拥护弘扬优良的传统文化的。但我同时觉得,对于外国的文化包括西方的文化,“拿来主义”依然值得奉行,我这里指的当然是他们的优良的文化。我不赞成以“传统文化”为盾,抵挡别国文化的影响。我认为这一种“守势”的文化心理,也许恰恰是文化自卑感的一种反映。

“弘扬传统文化”也罢,“拿来主义”也罢,还不是因为我们对自己文化的当下品质不甚满意吗?弘扬传统文化,能否有利于提升我们自己的文化的当下品质呢?答案是肯定的——能。能否解决我们自己的文化的当下一切品质问题呢?答案是否定的——不能。我们说传统文化博大精深,几乎包罗万象;但也就是几乎而已,并不真的包罗万象。

以电影为例,这是传统文化中没涉及的。以励志电影为例,这是我们当下国产电影中极少有的品种,有也不佳。但励志,对于当下之中国,肯定是需要着力弘扬的一种精神。

一方面,我们需要;另一方面,我们自己产生的极少,偶见水平也并不高——那么,除了“拿来”,还有另外的什么法子呢?“拿来”并不等于干脆放弃了自己产生的能动性。“拿来”的多了,对自己产生的能动性是一种刺激。而这一种刺激,对我国“励志电影”的水平是很有益的促进。

《幸福来临之际》——这是一部美国励志电影,由黑人明星所演。片中没有美女,没有性,没有爱情,没有血腥、暴力和大场面等商业片一向的元素。它所表现的只不过是一位黑人父亲带着他的学龄前儿子,终日为最低的生存保障四处奔波,每每走投无路的困境以及他对人生转机所持的不泯的百折不挠的进取信念罢了。然而它在全美去年的票房排行榜上名列前茅,使某些商业大片对它的票房竞争力不敢小觑。

然而我们的官方电影机构却不知为什么并没有引进这样一部优秀的电影。我们引进的眼似乎一向是瞄着外国尤其美国的商业大片的,并且那引进的刺激作用,或曰结果,国人都是看到了的。人家明明不仅只有商业大片,还有别种电影,我们视而不见似的,还“惊呼”美国商业大片几乎占领了中国电影院线,这是不是有点儿强词夺理呢?

我想,怎么分析这样一种文化心理才对,是犯不着非从古代思想家那儿去找答案的,更犯不着非回过头去找什么药方。非那么去找也是瞎忙活儿。问题出在我们当代中国人自己的头脑里。我们当代中国人患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文化病,还是要由我们当代中国人自己来诊断,自己来开药方的好。

话又说回来,引进了《幸福来临之际》又如何?在美国票房排行名列前茅,在中国就必然也名列前茅吗?恐怕未必。

那么另一个问题随之产生了——我们中国人看电影的心理怎么了?是由于我们普遍的中国人看电影的眼怎么了,我们的引进电影的眼才怎么了吗?或者恰恰反过来,是由于我们引进电影的眼怎么了,我们普遍的中国人看电影的眼才怎么了吗?

我想,只归咎于两方面中的哪一方面都是偏激的,有失公正的。于是我想到了我们古代的思想名著《中庸》。我将《中庸》又翻了一遍,却没能寻找到能令我满意的答案。这使我更加确信,“包罗万象”只不过是形容之词。

面对当下,传统是很局限的。孔孟之道真的不是解决当下中国问题,哪怕仅仅是文化问题的万应灵丹。

顺便又从《论语》中找,仍未找到,却发现了一段孔子和子贡的对话——“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礼,我亦爱也。似乎,国人皆爱。但是如果今天有许多人以爱礼为冠冕堂皇的理由,主张重兴祭庙古风,而且每祭必须宰杀活禽活畜,则我肯定是坚决反对的。我倒宁肯学子贡,“告朔之饩羊。”吾国人口也众,平常变着法儿吃它们已吃得够多了,大可不必再为爱的什么“礼”,而又加刃于禽畜。论及礼,尤其是现代的礼,我以为还是以不杀生不见血的仪式为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