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衡府的飞檐在望,牧云天翊收拾愁绪,想象穆如明光的惊异,似乎又找回少年的快乐时光。
飞到天衡府的上空,牧云天翊惊讶地张大了眼睛,风翔云在空中顿住,犹疑地看着下方。只见大将军府邸后面的平房,被扩建成高墙围绕的肃杀之地,有空旷无人的荒野、怪石嶙峋的假山、小桥流水的庭院,黑色的身影如猎豹穿梭,箭矢激越,刀剑相鸣。
最核心处有一座小塔,塔上灯火通明,一个少女露出曼妙身影,正凭窗相望。
有人喝叫一声,一枚星光火弹自下而上窜起,在两人身边不远处炸开。风翔云一个疾转,远远避开火弹的光芒,但身影仍落在对方眼里。黑暗里不知涌出多少弓箭手,齐齐瞄准了上空。
风翔云蹙眉,不想暴露身份,越飞越高,似星月的斑点,乌云的羽翼,渐渐就要在黑暗中隐去。
塔上的穆如明光凤眸一扫,暗夜高空里有熟悉的黑点,她疑惑中取了河络的观极镜望去,依稀认出风翔云的身姿。她诧异中微笑了一下,轻轻舞动小旗,那些黑衣弓箭手便撤去警戒,散将开来,再没有影踪。
牧云天翊被此一吓,心下转过千念,明光几时组建了卫队?他仔细回想,几月前似乎提过重建乌衣卫,当时他批了准奏,如今竟然成了?
穆如明光回身,在楠木案的白桐琴上幽幽拨指,一曲《北瀚秋叶》蓦地响起,萧瑟辽远。风翔云听见琴音,驰向小塔,抱了皇帝弓身自窗中钻过,如弹丸落在塔内。
穆如明光收指行礼,“见过陛下。”
天清地和,澹远温润的琴音犹在耳际,牧云天翊恍神一愣,望见穆如明光,如在梦中。
一切想念尽在不言中,四目相望,牧云天翊只觉肩上一松,心头重担俱可抛下,忍不住走上前,把她抱在怀里。
“明光,”他不再叫她“姐姐”,颀长的身躯有了男儿的威猛,他已比明光略高了一些。皇帝俯视她的双眼,他们互相呵护搀扶着成长,如今,是他该照顾她的时候。“我和风来看你,这么晚了,你竟没有睡。”
“陛下见笑。”穆如明光微微一挣,松开一步,牵了他的手,又扭头去看风翔云。好久不见,羽人似乎更单薄了,飘飘地风吹欲去。风翔云点了点头,抱臂笑道:“这儿没外人,你们小两口只管卿卿我我,当我不在就好。”
穆如明光忍俊不禁,取了两杯热酒,先递给牧云天翊,“陛下暖暖身子,穿成这样就过来,也不怕冻坏了。”风翔云叹气,兀自拿过酒来,浅浅啜了,“我见他半夜里害相思,大老远驮了他过来,却被你说成居心叵测。他的身子哪里就那么弱?”
牧云天翊哈哈大笑,“风,这是明光体贴我,你不懂的。下回给你找个羽人妹妹嘘寒问暖,你就明白什么是女儿家的情怀。”
风翔云一怔,摸摸头,“原来是打情骂俏,明光莫怪,我冤枉你了,该罚。”汩汩饮了酒,又递回给她,继续讨酒喝。
被他这一闹,牧云天翊和穆如明光表情都是一松,自在地倚了几案坐下。
“这园子里在训练的,莫非是穆如家的乌衣卫?明光,你想做侍卫长不成?”皇帝看似不经意地问起。
按例,大臣不能私蓄军队,即使显赫如穆如家也不例外,但近卫就不同了。卅年乱世中,穆如家在常规卫队之外组建乌衣卫,武帝时的特务机构“叶知秋”就有大半出自其中,到了宣帝年间,叶知秋被裁撤,间接造成之后襄帝起用天罗。此刻明光重组乌衣卫,也就顺理成章。
牧云天翊理清了这些纠葛,不免自责,明光的折子他不是没看到,但不曾多想一层,就匆匆批示。这大半年来,他过得委实浑浑噩噩,朝野上下却交口称赞,根本没看到他心中的苦。他问出这样的话,像是有了见疑之心,若是明光多想……
牧云天翊一急,看到穆如明光注视自己,仿佛洞悉所有,也不说话,盈盈地望了他笑。他顿时明白过来,自嘲道:“唉,我这记性……我是忘了你的奏折,刚才被他们吓了一跳。你真是雷厉风行,这些人训练得像模像样,穆如大将军,名副其实。”
“他们和以前的乌衣卫不同,这两百人都是死士。”她敛去笑容,语气有几分慷慨悲壮,“任何时候陛下出宫,穆如家可送出一百死士,暗中护卫。”
“明光……”牧云天翊眼中氤氲一片,明光为了他夙兴夜寐,风翔云为了他深入虎穴,他如何能不发奋?即位以来,他被鲜血压抑得麻木的心,渐渐恢复了生气。他从不曾孤独,从不是孤家寡人,他身后,情深似海,情重如山。
牧云天翊露出了孩子般纯真的微笑,只有在他们面前,他可以笑得这样无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生被这些重担压着,直叫人忘了本性,失了梦想。到最后,他是个没有名字的人,湮灭了喜怒哀乐,只有帝王的冠冕戴在头上,沉重得像一具铁棺。
“不说这些!上好酒,我和风既然来了,就没有醒着回去的道理。明日不用上朝,大将军请了!”他豪爽一笑,手按白桐琴,呜呜奏响一曲。
那是文帝时名士洛书诚的《秋水别离歌》,别挚友,念远人,逐水东流,陌上惊尘,其中萧瑟悲歌之意,最为动人心魄。
“古今惜别君须念,醉墨淋漓风雨落。
匣中长剑为谁鸣,试一停杯问寥廓。
东城烟水秋茫茫,击剑高吟非故乡。
君今去去几千里,聊复殷勤酹一觞。”
穆如明光听出他在为风翔云送别。她想起那年父母双亡,凄惶地与明灭相依为命,出殡时听到丧歌,也是这般矛盾的心情。那是挽回不了的绝望,就像剜了一颗心去,再怎么填补也是空虚。此番皇帝决意对付天罗,知晓实情的寥寥数人中,她反对的最为激烈。历经数朝不倒的天罗,在九州盘根错节逾千年,不是说灭就能灭干净的。穆帝尸骨未寒是前车之鉴,皇帝如今竟也想着要剿灭天罗,更派风翔云潜入,在她看来,无异送死。
可是牧云天翊一腔仇恨,天子一怒,伏尸千里。风翔云壮士怀远,长翼欲展,一颗心早已不在庙堂。她无法劝服这两人,就唯有尽力而为,不让他们有后顾之忧。于是乌衣卫应运而生,她昼夜用心,只求那个飞翔的身影真的能够回来。
琴音歌声在小楼中飘荡。
牧云天翊泪流满襟,手指被琴弦割出了血,犹自不觉,拨出的琴音越发凌厉。他胡乱地高呼吟唱,胸口痛得有一团火在烧。风翔云嘻嘻笑着,烈酒如瀑不停地往嘴里倒,难得话多地说起在殇州的旧事。
他们一哭一笑,都像是醉了,沉浸在各自的寂寞里,故意忽视对方怪异的举止。来日无多,奔跑的小孩无法阻止岁月的流逝,这样彻彻底底让心恸一次,而后就会义无反顾地长大。
穆如明光偷偷抹去眼泪,恣意流淌的酒水遮掩了她的烦恼,看着两个男人挥洒最后的孩子气。
秋风萧瑟,良辰去如弹指,三人以酒浇块垒,就这样彻夜杯酒相对,把明日埋藏在醉梦中。
旻授元年九月十五,寰化星力强盛的一夜。
天启荒城的一座废园的阁楼内,风翔云施法已经到了第九天。每一天,他都要用湛然清净的心观望星辰,全神贯注沉浸在冥想中,缓慢叠加数百道寰化秘纹于自身。他低沉的吟唱如蚁语蝉鸣,凝重地在阁内浮动,仿佛清晨缭绕的雾。
浓雾凝结在风翔云身上,他肃穆地拧着眉,不断结出各种手印,加固秘纹的刻画,如匠人精心雕刻宝器。只要有一道秘纹失误,就要从头来过。他不知疲倦地重复一个个动作,让为他护法的焉微看得惊心动魄,目露不忍。
焉微从未想象有人能完成这般复杂精微的秘术花纹,就像难以相信一个人就能建造东华皇城。焚心之咒施法的艰难,一就难在人心浩瀚如海,要想封存特定的记忆,首先要从漫漫心海中搜寻到记忆所在;二则难在常人无法承受如此多重的精神禁锢,背负一两重禁锢就会出现混乱,更不要说数千道秘纹衍化成的精神枷锁。
风翔云此番自我施法,又比承受他人施法要难上数倍。分心二用,自我割裂,其中的疼痛可谓苦不堪言。仅是目睹,焉微便犹自战栗,想想都觉得恐惧。他自问没那个魄力,对风翔云又怜又敬,头一次叹息地想,是这个小子的话,天罗这次真的是棋逢对手。
对别人心狠不难,难的是对自己下狠手。
焚心之咒,宛若凌迟。
焉微垂下眼帘,想起最初听说此事后,他与风翔云的对话。
“小子,你真想明白了,要用这种自残身体的秘术?万一解不了,你一辈子就毁了。”
“七师父,我像是个没分寸的人吗?你放心,这点小手段,难不倒我。”风翔云嬉皮笑脸,故作轻松,“既然修了寰化心法,不尝试下顶尖的秘术,枉称是七位师父的传人。”
“唉,惭愧惭愧,连我也不敢修这等咒法。你真是后生可畏。”焉微讪讪说道。
“七师父,有几句话,我想拜托你。”风翔云忽然正色道。
焉微心下惨然,风翔云自施秘术,之后能不能解开还两说,这是要交代后事了。他舍不得这个挂名徒弟,苦笑道:“你这么客气做什么,难道我还能不管你?”
“若是我施法失败,心神大乱,请七师父下重手,废了我。”风翔云缓缓说道。
焉微只是叹气。
风翔云坦然一笑,“大不了无法继续修炼,总不能发疯,要是做出什么傻事,没法向陛下交代。”
焉微苦笑,在他看来,发疯的可能性只怕有一半,除了苦笑,他无话可说。
“若是我施法成功,请七师父在几日后,找机会试我一试,看我是不是真的忘却了旧事。”他面容沉静如水,徐徐说来,“我不想有任何破绽。”
“好,我会留下可以追踪你的暗记。”焉微一口答应下来,又心疼地说,“你可想好如何解咒了么?”
“以陛下收集的资料来看,加入天罗时会有一个仪式,这是解开咒语的第一层。至于第二层,”风翔云瞳孔一缩,轻轻地道,“天罗中如有人提及先帝被刺一事的细节,就会解开。”
焉微明白,穆帝被刺身亡,除了朝廷大员知悉外,就只有天罗知之甚详。此事既然隐密,就不会有太多人拿来宣讲,风翔云真能打入天罗内部,势必有机会重温这一荣耀大事。
“如果做天罗之前,先有人提及先帝,你的咒语会不会被破掉?”
风翔云摇头,“不会,否则岂不功亏一篑?”
焉微担心起来,“那若是无人提及先帝的事,你永远也想不起来,怎么办?”
风翔云露齿一笑,“那时,七师父只要听到鹤雪天罗的名声,就知道我来了。给我送个信,咒语也就解开了。”
焉微一想也是,风翔云这等身手,太过眩目,那对羽翼岂是藏得住的?进了天罗必将扬名天下。就算羽人有心遮掩,皇帝一心对付天罗,密探遍布九州,恐怕风翔云头回行动,消息就会传回天启。
“东华皇城,靠诸位师父保护,等我苏醒那日,必定偷偷回来一见。”
“呸,臭小子,你以为那时你还进得来?”焉微故作欢颜,得意说道,“现下你高来高去的,等过几年,我们把这里围得铁桶一样,你可就小狗咬乌龟,无处下嘴啦。”
“咦,天罗的功夫可不弱,我再学点手段,像阿斯密那样,看七师父怎么对付我。”
提到阿斯密,焉微脸色一青,恨恨地哼了一声。惹恼了他,风翔云满不在乎,这时候生气也好,对骂也罢,胜过相对无言,默默感伤。
停了片刻,焉微问他:“你可剩了什么亲人……”
风翔云自嘲地一笑,“殇州太远,我师父的本事很高,要是我终不能成事,七师父去问陛下讨个恩典,派人去殇州知会他一声。不过,真到了那天,可能早就在他意料中,也不必特意去说……”他怔怔地出神。
焉微知晓他的过往,不由喃喃地道:“除非他知道天命,除非他能运转星命如玄大阵……这不可能。你莫胡思乱想,你师父既然未卜先知,你就一定能顺利进入天罗。”
“是吗?”风翔云茫然地说。
宿命。
焉微隐隐看到远处有一道银色的河流,蔓延无数的光点,无数的分支岔道,而风翔云就在其中,身影越来越淡薄。
羽人心底知道,其实他一直在期待自我放逐。
幼时,当他始终问不出身世,便以为自己是被父母抛弃的不祥孩子,时常会陷入莫名的自卑。翼先生待他只是师徒,并没有亲若父子,那些规矩与礼仪如深沟横亘在两人之间,他感到师父在尽责,却谈不上有多少关爱。
当师父把他一手推开,推到牧云天翊的身边,风翔云自暴自弃地想,跟这个少年远走他乡也不坏,或许,他终可以寻出自己的来历。于是他懵懵懂懂地来到天启,慢慢地,察觉牧云天翊对他的绝对信任,就像是他信任身后的羽翼。他一次次带了牧云天翊飞翔,他知道,他就是对方的翅膀。
风翔云没有惶恐也没有不安,小心翼翼地体会友情带来的温暖,如幼时偷尝美酒,舌尖火辣的滋味烧得他以为要死了,可过后醇香的安抚,醺然撩动起他的欢悦。他渐渐依恋上这一种暖,这是羽人依赖的巢,从广袤无垠的天空降落时,他需要这样的栖息地。
他本是无根的萍,施加再多的苦楚,也没几个人会心疼,只有牧云天翊这个朋友会痛彻心扉。他这样想着,要从心头划去这个名字,对他来说,真的如同新生。
此刻,那个铁铸铅浇的名字,正在缓缓褪去颜色。
风翔云自虐地扒开了脑海中所有记忆,无情地在上面打上禁锢的秘纹。既然连牧云天翊这个名字也要丢弃,他想忘却的过去,实在太多太多。只要保留一身功力,他觉得就算记忆成了一张白纸,也没什么好可惜。
宁州、殇州、中州,譬如昨日死,譬如今日生。蛮族,夸父,皇帝,天罗,他生命中没有出现过这些字眼。最终,他逃不过去的还是师父,他必须有一个身份,某位不知名鹤雪的徒弟是最好的掩护。
肆意地更改着记忆,他将寰化秘术发挥到极致。他记得阿斯密对秘纹卓越的控制手法,记得珊瑚如何精妙地引导星力,记得焉微平日的悉心教导。可他汲取的这些养分,只是技巧的辅助,寰化是最注重精神力的一颗星,唯有心念无比坚定的人,才能有效驱动星力流转。
心如磐石,意如钢铁。
他完全封闭了七情六欲,冷漠地凝视历历过往,不生喜乐地点在一段记忆上,便如神明抹去了那片亮色。脑海里黯淡的颜色越来越多,他的人也越发冷酷,一个自小被鹤雪秘密训练的羽人,不需要有太多回忆。
他的手不停地移动,千万重秘纹在他指尖盛开,像一朵朵灰色的花,跌落尘埃。
风翔云不知道,这些记忆改动令他的性格悄然生出变化。他和那个由天罗怨气凝成的魅羽一样,在失去这些暖色的抚慰庇佑后,也失却了压制负面情绪的力量。倘若任由这样下去,压抑的戾气会使他暴虐无情,根本无法完成牧云天翊的任务。
风翔云的手指划过虚空——
焉微从往事中醒过神来,定睛一看,绚丽的秘纹像一道繁杂富丽的徽章,刻印在风翔云脑海中。最后的波纹,如涟漪荡去,划下完美的一笔。
此时凤烛缓烧,羽人在灯火中双眸如星,很是妖异地闪了一闪,恍如回光返照。焉微愣神之间,风翔云的手垂下来,目光渐渐呆滞,气力用尽,颓然地倒了下来,重重击在地上。
焉微抹了把眼泪,托起了他的身体。
“好徒儿,我们七个等你回来。”一时间,他苍老了许多。
牧云天翊与穆如明光在黑暗中等了很久,两人未带仪仗侍卫,仅有牧云花月与盘域跟随身后。遥望阁楼的飞檐,牧云天翊出奇地沉默,牧云花月也收了调笑嘻闹的性子,乖乖守着皇帝哥哥。盘域并不清楚风翔云要去做啥,只知对方此后要离开皇宫,兀自垂头丧气。
在等待中,穆如明光双眼氤氲,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
“若是换作花月去卧底,你舍得么?”
牧云天翊悚然一惊,坚定却痛苦地摇了摇头,眼中有薄雾泛起。
“可见他毕竟不是你兄弟。”穆如明光还是把这句话说了出来,残酷冰冷。她冷眼看这两人情逾兄弟地过了这几年,可是在皇帝的心中,风翔云是否仅是一个贴心的伴当?
“不!”牧云天翊眼神清澈,这些日子磨炼了他的心志,他忍住心头滴血的痛楚,淡淡地说道,“花月没这个本事,去就是送死,再说我未有后,他如今是储君,怎能轻易涉险?但是风,不是兄弟胜似兄弟,花月我尚可给他荣华富贵,风又图什么?他以赤诚之心待我,我亦全心待他!”
牧云花月在后面听了,默默擦着眼角。
“无论他成与不成,这天罗,我是灭定了!他若有一毫损伤,我势必让天罗双倍偿还!”皇帝的双眸射出夺目的光。
“他若死了呢?”穆如明光心下微微一酸。
牧云天翊黯然凝视曾经辉煌如今破败的阁楼,轻声说道:“那时,我会追封他为国公,陪葬皇陵,赦免殇州流人。等我百年之后,好与他地下相见,无怨无悔。我的确给不了他什么,唯有尽力早日灭了天罗,让他脱身。”
你是为我赴死,可你若真死了,我却无法陪你。
这一辈子,始终都是我欠你。如果有一天你要我的命,我会毫不犹豫地,给你。
盘鞑天神并没有亏待自己,虽然夺走了娘亲和父皇,却留下明光和风翔云,这一生,总算不是那么艰难。
这思绪只是短短一瞬,牧云天翊并不怨明光如此质问,这些话,他心下想过千遍,每每惭愧以对。他握住穆如明光的手,没有再为自己辩白,或许听她痛斥他无情,他反而会好过一点。是的,说到底,还是他存了自私之念,让羽人抛却性命为他奔走。
穆如明光知他心思,幽幽地道:“对天罗徐徐图之,可分化瓦解,威逼利诱,多的是法子。他一个人去当细作,却是九死一生的路,你当初要是不松口就好了。有他在你身边,又何愁什么天罗,什么刺客?”
牧云天翊眼圈一红,两人心底这份决绝,是穆如明光不能明白的。即使她能理解,不到最后关头,也做不到心狠如斯。而他终于开始了身为帝王的自觉,有足够诱人的利益,即使是左臂右膀,也能狠心割舍。
这黑暗中潜流下的铁血战争,来不得半点犹豫。牧云天翊怅然地想,他肯答应风翔云实施这个计划,是否表明在他心中,有很多可以凌驾两人情义之上的东西?
当雕花的黑门缓缓打开,焉微抱了风翔云走下阁楼。老人走得很慢,仿佛一旦把风翔云交出去,他就会烟消云散似的。
牧云天翊定定地看着羽人的脸,清俊的脸上有一层晦暗的灰色。皇帝伸出手,在他脸上挥了挥,想要赶去那些灰暗。
风翔云的睫毛动了动,皱眉的样子,像是忍痛。牧云天翊吃了一惊,停手端凝。穆如明光转过头去,咬唇含泪。盘域看到风翔云手足无措,又不敢上前,急急地跺脚。牧云花月则是一脸敬佩,把他当作高山仰止的大英雄,只恨没这般本事。
“把他丢去荒郊野外,离天启越远越好。”牧云天翊最后看了好友一眼。
生离死别。
他会记得那眉眼,记得风的付出,记得恍然若失的此刻。他内心无比害怕,却又不得不假装笃信一切都会如愿以偿。
当风翔云醒来,将是重生后的心神,不会记得他们的相识相约。宛若一梦的过往,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倘若之后他一直无法进入天罗,焚心之咒无法解开,那个绝密的计划无从实施,他们俩将相忘于江湖,无法再相见。
牧云天翊目送两人飘然地消失在寒烟荒草里,皇帝忽然有种冲动,想飞奔过去拉住羽人的手,告诉他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性命,等到两人重逢的那一刻。久别后一定会盼来相逢的喜悦之泪,他们将互握对方的双手,抚平岁月留下的疤痕,把酒笑谈那些刀光剑影,惨烈人生。
灭尽天罗。
牧云天翊知道这四个字会令天下变色,当黑暗中的蜘蛛们开始行动,也许朝廷将陷入危险的境地。可那又如何!赌上大端皇帝的尊严,他要让世间知晓帝王君临天下的威名,绝不能被任何东西抹杀。为此,他亲手送别最好的朋友,等待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他们的命运重新交迭,而后风云变色。
寰化星的照耀下,牧云天翊独自回到退省殿。秋风猎猎,荡起他的衣角,每一步,怅然若失。他孤独地望着宫殿,想到再没有人会带他高飞,陪他饮酒到天亮,悲从中来,竟再也站不住了。
他慢慢爬到床下,把脸贴到冰凉的青砖上,那里,风翔云曾留下的余温早已不在。
很久之后,他木然地流下一滴泪,无忧无虑的少年,已经随风而逝。
兵戈将起,铁血征伐,你死我活的争斗,拉开了序幕。
尾声
岁月如羽人的利箭,一晃到了旻授六年。
牧云天翊与穆如明光早已大婚,旻授四年春,得长子牧云缨,旻授五年冬,次子牧云纲出世。皇帝很想把这些好消息告诉挚友,可是,却无从寻找羽人的踪迹,只知道那个咒语不曾解开,他的好兄弟还在九州不知名的角落飘摇。
穆如家的死士在暗中壮大,他们依旧执著地追踪着天罗的痕迹,为保护这支隐藏的力量,皇帝明面儿号令折冲军府监视各地异动,尤其是任何天罗的蛛丝马迹。不知是朝廷的严追猛打起了成效,还是残存的天罗想保留实力,九州大陆上关于这个神秘杀手组织的消息越来越少。当人们想买凶杀人时,会茫然发现那些逍遥尘世间的天罗已然成为传说,竟是千金而不可求。
牧云天翊却不信蜘蛛会就此远离,他们此刻的蛰伏是为了他日卷土重来。刺杀父皇的一根根刀丝始终如芒刺在背,不灭天罗,他就无法向父皇、向自己交代。他徐徐地铺开一张大网,要捕获每一条漏网之鱼,他做得越彻底,远在天边的风翔云就越安全。
无数个日子过去,漫长到牧云天翊会突然有种错觉,风翔云不过是梦里出现的一个羽人。他来过的痕迹尽数被消除,记得的人们缄口不提他的名字,默契地将风翔云的身影刻印在心底。牧云天翊因此分外难过,只能悄悄学会夸父的语言,偶尔和盘域回忆从前的日子。头脑简单的盘域并不明白羽人的去向,有时会很难过地问皇帝,是不是他已经不会回来了。
牧云天翊无法回答。每到这个时候,他就后悔,动摇,怀疑自己犯下致命的错误。他常摆驾思归园,世人当他眷恋与穆如皇后昔日两小无猜的情分,殊不知他爱的是园子的名字。
思归。
他悲伤时心情特别柔软,珊瑚郡主只因与风翔云有过一战便被他另眼相看,得知她在瀚州后特意为她和宁王牧云锦亮赐婚,更为两人营造九重宫,在北陆传为一时佳话。又特准十三弟牧云祥鹰幼年时无须移居紫祥宫,由贞懿太妃带在身边抚养。在旻授三年北巡瀚州时,他特地带太妃母子同去宛车。世人莫不称皇帝手足相亲,兄友弟恭,只有牧云天翊明白,他真正的生死兄弟,永远无法诉诸于口。
在风翔云成为天罗的那个夜晚,冥冥中似乎有所感应,牧云天翊正在冰镜台上眺望群星。烂烂星辉洒下遍野光芒,将皇帝笼罩在一片光华之下。他回忆起那年的占星大典,风翔云编造的如意星云,不由轻轻笑起来,继而陷入压抑的沉默。
浑天仪还在,穆如明光还在,风翔云却已经不在了。
轻微的脚步声,疾疾而来。
牧云天翊霍然回首,一颗心不争气地狂跳。
“禀陛下,焚心之咒已解。”飞奔而至的焉微比当初苍老了几分,但精神异常振奋,说出这句话,他急促地喘息,等待皇帝的回复。
牧云天翊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像了出了会儿神,而后不置可否地自言自语道:“越州播下的种子,该要发芽了吧?”焉微低头领命,想要再说两句,皇帝挥了挥手,漠然地望着长空。
焉微眼中有一丝不忍,话到嘴边,终于没有说出。
待焉微离去,滚烫的泪瞬间沾湿了火凤流云的衣袍,如不可遏止的大雨。牧云天翊抱着浑天仪大声哭泣,仿佛看见远方,飞舞着一对雪白的双翼。
他把羽人放向了高空,断线的风筝,如今飘曳回了家园。他举起双手,仿佛可以抓到那根摇晃的棉线,将两个人远远牵在一起。
那么多年的离别,比他们相识相处的时光更久,他把风翔云推向一个绝境,期冀奇迹的降临。这是前所未有的挑战和冒险,如今,终于成功了第一步。牧云天翊浑身战栗,窒息的未来已然开始,这些年来,他多少次痛恨自己,让好友去送死,如今这小小的一步胜利,如同熨贴的伤药沾在胸口,抚平他内心的痛。
他知道,风已临境,正待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