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天光云影:风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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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逆天1

星三家战、影、苍,二十五人罹难,幸存十七人。

暗三家君、苏、纯狐,三十一人罹难,幸存十四人。

其余八十一家,有三十二家悉数罹难,幸存的四十九家中,也仅存活七十九人。很多家族仅剩形单影只的一个人。靠了尸身上没有熔化的铜质徽记,活着的人们辨认出自己的兄弟骨肉,饱受煎熬的心因此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以血还血。每个天罗这样发誓。

这是天罗历史上最惨痛的一战。死去的不仅有三百六十八个天罗,还有他们从未杀过人的父母妻儿弟妹,受雇于天罗山堂的大夫、厨师、裁缝等役者,以及山堂所在的小村落里无辜的村民。大端天子亲军将各地的天罗诱到了越州的山堂附近,然后以大军团团围住,一举剿灭。

拒虎关源源不断供应的兵力,九原城固若金汤的防守,雷眼山脉无险可守的山中平原,使得天罗们无处可逃。他们纵有九州最好的身手,最强的术者,在数万大军的剿杀下,也无非是以命换命,全军覆没。

流光道一役,大端皇帝天子亲军三营六千将士,幸存九百六十三人。九原城守军中被抽调去迎击天罗的七千军士,幸存六百零九人。一万一千四百二十八条人命,这就是牧云显看到染满鲜血的战报,三十一个人,才能换一个真正的天罗。也正是因了这惨烈的厮杀,致使得胜后的将军实施了毫不留情地屠杀,将其余六百多个身处山堂无力抵抗的人无论妇孺病残尽数杀灭。

即使有漏网之鱼,他们以为,最多是在各州执行任务未曾回归的零星天罗罢了,再也成不了气候。没有人知道,天罗最精锐的一批队伍竟能侥幸留存。

“既然九疑已为死者送葬,接下来,该是我给大家一个交代。”战行野平静望了影九疑说。他抽出腰间的佩刀,金光闪过,竟卸下一条右臂,顿时血流如注。战行野脸上肌肉一跳,生生忍住了痛,淡然说道:“本该以死谢罪,但留我战某一条命在,一年内必杀皇帝复仇。”

残臂丢弃在地上。天罗们眼中的愤怒消退了,代之以深深的悲哀。苍夜哭眉头一皱,念了句谷玄咒语,按上他的伤口。欲坠的鲜血凝结在断臂处,很快变黑,如瘤子包裹起受伤的血肉。

“我以此断臂发誓:牧云显杀我一千一百九十五人,我必将他碎成一千一百九十五块,以慰众家兄弟在天之灵。”战行野悲伤的语气中有咬牙切齿的恨。

苍夜哭捡起断臂,念动血咒,这鲜血之祭浇注在凝成一团的精神力之核上,不仅涤清了怨灵,也带来了新的力量。一旁的同伴随即吟诵太阳秘术温暖的咒语,让血肉之身能够在未来的日子里慢慢凝结。

最后,君炎仰天大吼一声,似冰似玉的白色霜体包裹住了内核,如硕大的茧子,等待破蛹而出的一刻。天罗亡者的灵魂将重新诞生于世,以影家子弟的身份,踏上复仇之旅。

完成仪式的时候,圆月挂上中天。皎洁的月光映在每个天罗脸上,一个少年羽人张开了淡金色的凝翅,像是在宣告新的起航,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

绍统三十五年,秋,中州天启。

玄鸟大道从中泰门入,由南向北贯穿整个东华皇城,大道两侧建有东西两市,西市里最繁华的十八座酒楼比邻而居,人称“十八重楼”。最北边的一座酒楼名叫白石楼,二层楼上有若干雅室,最宜眺望皇城景致。其中的一间,近来被人包下,每日里穿黑衣戴兜帽的客人匆匆来去,且不许店家打扰。

店主水枫是个风韵犹存的老板娘,她见客人们安分,乐得甩手不管,只管预备了好吃好喝,等客人出屋时自取。平时出面和老板娘打点的,是个始终挂了微笑的三十多岁的汉子。他自称叫伏罗商密,从瀚南朔方原的凉月部而来,想在天启买一块地,贩卖瀚州的货物。他的名字很拗口,老板娘为显亲昵,就按他同伴的叫法,切了一半名字叫他伏罗。

“暗月遮掩明月的日子呀,什么也看不见。”某夜,伏罗下楼叫了几坛好酒,望了夜空叹气。

水枫抱了两岁的女儿,指挥伙计往雅室搬酒坛,听见他的话,笑说:“不怕看不见,过两天就是圣寿节,又该放焰火,伏罗你守着窗户看就行。”顿了一顿,惋惜地撇了撇嘴唇,“往常,这靠窗的房间能卖出个好价钱呢!”

伏罗嘿嘿一笑,摸出一把银毫搁在柜台上。水枫不动声色地收了,把女儿放到地上,从柜子里拿了四只绿彩瓷杯,塞在伏罗手里。伏罗玩味地对了灯火看了看,啧啧夸赞了两声,回到房内。水枫笑嘻嘻地,一直望了他消失不见。

“每天都打情骂俏,你算懂得享受。”一个灵慧的少女倚窗坐了,手里抱着一坛好酒,说罢仰头倒下一线,咕咕喝了。

“是享受么?”伏罗淡淡地说,眉头不觉拧起,失去了惯见的笑容,“他日我们事成,这里或许会被夷为平地,这些无辜的百姓……”

女孩唾了一口,骂道:“哼,我恨不得把整座天启城烧了!这就是朝廷的代价。”径自对了酒坛的口,大口喝起酒来。酒水肆意横流,飞溅得到处都是,不小心呛了一口,咳个不停。

伏罗蹙眉夺下酒坛,摇头道:“珂雪,别学得一身匪气。”摆下瓷杯,斟了一杯酒递给她。

珂雪冷哼一声,一言不发地饮尽。女孩的眼角有一颗痣,迎了屋子里的灯光,仿佛在发亮。

“还有一个对时。”伏罗望了远处的皇城。从白石楼看去,正对皇城最明丽的一块,高挂的宫灯下,皇城如待嫁的娇羞女子,散发光芒。

珂雪站起身,轻盈地跳上桌,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雌虎,虎视眈眈地远看皇城上空。那里的天空有奇异的云翻滚。天启晴朗的夜空中,只有皇城上空像是遮了纱幔,无论月明月暗,永远看不真切。

伏罗盯了珂雪看。他们是一对搭档,受命调查东华皇城里的攻防布置。身为羽人的珂雪是一张王牌,伏罗商密则负责带领其他人一起搜集情报。

“你知道吗?我觉得今天我能飞很久。”珂雪扬起头,难得露出了一丝笑颜。

伏罗想,羽人真是奇妙的生物。明明前一刻还在你身边,一眨眼,你就完全抓不到她的踪迹。可怕的速度,高来高去的禀赋,轻易就能占据对抗中的制高点。好在除了鹤雪,大多数羽人并不能想飞就飞,天空是他们的归宿也是他们的向往。只要羽人无法凝翼,就是诛杀他们最好的时机,伏罗就是这样杀掉了几个宁州羽人的贵族。

但是珂雪,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飞,什么时候不能。作为一个天罗,受过特殊训练的她,有特制法戒器的庇护,不但每日可以飞翔,而且能比普通羽人飞更长时间。尽管秘术高手想传授她秘术,但秘术挑人,珂雪是个聪明丫头可惜并不适合冥想,伏罗知道她离鹤雪还差很远。眼力好,刀丝快,胆大心细,这是派她来做前哨的最大原因。

更悲哀的原因是天罗里几乎没什么羽人了。身为魅羽的影家,只有一个还在凝聚中的虚魅,她身处大雷泽无尽的沼泽中,十多年过去,天罗首领们差点忘了她的存在。直到这次流光道一役后,影九疑派人前往大雷泽,才得知形魅即将诞生的消息。此外,暗三家中的纯狐家也是羽人,可惜年轻的族长纯狐心兰本身刚加入天罗,她的两个弟弟年纪尚幼,跑一趟雷州历练已是极限,不能指望他们来做先锋。剩下零星的三五个羽人,经验资历都像珂雪一样,不能单独挑起大梁。

“别太勉强自己。”伏罗语重心长地说,有时他感觉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成了一个老人。“今天不是行动日,查到突破点就立即回来。”

暗月羽人实在太少太珍贵,只有魅羽才能成为暗月至羽,而精神力强大的魅羽委实难寻。珂雪和其他几个天罗作为普通的羽族,都是依靠法戒器的加持,做到每日翱翔天际,可即使法戒器的力量无穷无尽,他们自身的精神力不够用,依然飞不了多久便无法再凝翼。

“你说,如果我能找到突破点,会看到皇帝吗?”珂雪忽然小声说。她的眼一直不曾离开皇城,仿佛那是她的猎物。

“想也别想。”伏罗意识到她的想法,按住她的肩,“你的任务是侦察,等兄弟们来齐了,行动少不了你的份。答应我,不要冒险。”

珂雪轻轻点了点头。伏罗不放心地嘱咐多了几句,女孩笑道:“没事的,就算我不能得手,逃命的力气总是有的。”她微微一停,想到开心的事情,笑容越发灿烂,“这里事了,我就去宛州,看南淮的秋玫瑰,百里霜红……”

伏罗苦恼地道:“你要记住,我们身在暗处,才能一击而中,决不能让朝廷觉察天罗的存在。何况,非常时期,经不起消耗,不能再折损任何一个人。”他顿了一顿,换上严厉的语气,“如果你不听我的,下次我就不让你再飞。宛州,也别想去!”

他知道她失去太多亲人,但宠溺并不能解决所有的思念与痛苦,尤其在执行任务的当口,他宁愿用严苛的要求去约束她,让她保住自己的命。那是最为珍贵的东西。

“好啦,我听你的。我一定好好保住自己。”珂雪认真地答应了,她只想安他的心。她刚成为天罗没多久,师父师兄们都没了,她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活。作为一个幸运儿,远赴宁州执行任务的她,返程时迷了路,奇迹般留下命来。

她不想一个人苟活。从小,她修习杀人的技法,就是为了这一刻,为了师门的荣誉,一直坚持到现在。

涣时初,万籁俱寂的时刻,十八重楼依旧灯火通明。

伏罗对了两个青年人小声叮嘱,他们不时看着珂雪,她专心致志地凝视皇城,不理会他人的目光。到了时间,伏罗招呼珂雪,一起摸上了白石楼的屋顶,她一袭黑色绢衣,走起路像欢快的小鹿,两个青年男子跟在他们后面。

“萧然、房雷和烟,我把她交给你们。”伏罗郑重地说,两人点头。

“我先走一步。”珂雪不领情地走开,肩头的绢衣滑下,震出一对黑色的羽翼,飘飘然飞上天去。那是飞鸟滑行的痕迹,在璀璨的灯火中,一抹黑影瞬间远离了西市,在云朵里翩然起舞。深邃的天空上,珂雪渺小的身影如一粒微尘,很快消失在伏罗的眼中。

当珂雪的身影消失后,伏罗想起她的话,有种不安在心头徘徊。

脸上有两个酒窝的萧然看出他的忧虑,安慰地说了一句:“有我们在,她不会有事。”伏罗放低了眉,努力想平复心中的担忧,可看见两个年轻人满不在乎的神情,心里又油锅似的翻滚起来。

对于杀掉皇帝这件事,很多天罗看得太轻易,毕竟,幸存者都不曾经历流光道一役惨烈的厮杀,不明白刺客对上大军会怎样束手无策。伏罗也只是猜想那其中的凶险,飞檐走壁的皇城中有太多的陷阱,绝不是几次侦察就能轻松撼动。

两个年轻的羽人不耐伏罗的说教,振翼飞上天空,他们去势甚急,不久就在皇城外追上了珂雪。三人会合后,萧然做了个直飞再下降的手势,为刺探皇帝的行踪,他们要横越皇城,直达宫城上空。

在皇城上高飞时,一种奇异的窒息感扑面而来,似乎三人面对的是整装的大军而不是沉睡的宫殿。聚目凝看,高挂宫灯的仅有几座宫殿,其余的灯火悉数灭了,隐在一团浓重的雾气中。他们知道如果往下降,越接近那团雾气越有危险,就这么高高飞着,吊在远远的天空上。

他们俯瞰宫城,那些宫灯散了暖暖的光,诱人前行。他们不敢造次,这必是皇帝所在的地方,要慢慢地靠近,否则便如扑火的飞蛾徒送性命。

看明了宫城的结构,珂雪头一个试探地往下飞,斜刺里忽然暗光一闪,竟是一缕几乎不可辨的光箭。她大吃一惊,掠翅横飞险险避开,暗光擦身而过,没入夜色。没等她喘过气,接二连三的暗光旋即射至,每道光像是预知珂雪的退路,逼得她辗转腾挪,刚躲过眉尖,又要提防脚下。

珂雪一身大汗,急忙向上掠高数十丈,周遭顿时重归宁静,只有凉风轻柔拂面。萧然飞到她身边,肃然地问:“受伤了没?”珂雪摇头,昏暗的空气里弥散着不祥的气息。是守城的卫士看见了她?可是离地面如此之高,是怎样的神射手,才能有这般力度?

珂雪回想刚才的一幕。她的记忆很好,残存在脑中的片断即刻重现。波云诡谲的宫城上空,似乎有一层透明的遮罩,柔软无形,却网住了想要入侵的异类。她想到这里,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锱,向地面急射。

铜锱刚离手没多远,几道暗光快似闪电,追上它下落的速度,横空一绞,将它熔为扭曲的铜板。铜板继续往下坠,又有几道青色的光从另外的方向飞掠而至,把它包裹在内。珂雪仔细一看,竟是三根青色的长藤,从地面长出,如一个牢笼死死困住了铜板。

她没看到一个守卫。秋风中如此寂静而直接的袭击,让她心寒。黑暗中是谁在守护这个宫城?珂雪想,她有把握勉强避过这些攻击,可是,谁知道之后会不会有窥视的一双眼,给予更恐怖的回击?

沉默多时的房雷和烟张开手掌,十道刀丝如瀑布顺势滑下,分别击向东南西北各方向。当刀丝进入禁制保护的范围内,南方先旋起一团火焰,焰心呈蓝色,刀丝不畏烈火夷然不惧。房雷和烟手指一挑,剩余的刀丝嗖地弹回,往一边的空隙处侵入。西面隐雷阵阵,一缕缕耀眼金光撞在刀丝上,韧性极强的刀丝悍然不动,激起四射的火花。

与此同时,北方数支冰箭旋即飞至,房雷和烟轻拽刀丝,铮铮几声,将冰箭击得倒飞。受此一击,北方报复性地回射更多的冰箭,一时箭雨临头。珂雪讶然欲飞,房雷和烟微笑拈指,手中的刀丝化作数十根,无数细丝勾结成一张大网,拦住所有来袭的箭雨。未等这边消停,东面青荧荧的光芒笼来,两根放出去的刀丝被一阵大力拉扯,房雷和烟应接不暇,差点被这股力道拽得从天上坠下去,急忙松手散去刀丝,高飞躲避。

闹出这么些动静,三个羽人均觉不妙,心头起了警兆。要命的是,三人的翅膀渐渐变薄变淡,像是突然汲取不到暗月的力量,就要打回原形。涣散的精神力让三人无暇多顾,萧然首先回掠,房雷和烟收束其余刀丝,招呼珂雪一起回飞。

这令珂雪深感挫败。出师就回头,岂能言勇?可是羽翼即将消散的忧虑又逼得她不得不撤退。她深恨自己的无能,急速地往宫城外飞去。

飞出去,就安全了。

皇城太常寺的一间屋亮了灯,彻夜不归的焉微正在数落风翔云。他说得吹胡子瞪眼,风翔云不为所动,一对雪翼在肩后扑扇,随时要飞的模样。

“你看,这下宫门闭了,我回不了家,你也别想回去。”

风翔云嘻嘻一笑,“我不怕,我照样能飞回去。”

焉微气急败坏,扯了他的耳朵道:“哼,不行,我睡地砖,你也得睡地砖。你让我这老骨头一个人留下怎么行?我教了你三个时辰,你要我孤零零睡空房子?”

“我又不是大姑娘,陪你睡干什么?”

焉微跺脚生气,说到怒时,随意地一拍桌子。夹杂了寰化心法的掌音轰然跌宕,风翔云耳膜一震,头脑忽然一空。尽管只有短暂的那么一瞬恍惚,他知道已经着了道。焉微看他皱眉,咧嘴一笑,伸手啪啪地在桌上拍响,如击鼓,敲击声噼噼啪啪往风翔云耳朵里钻去,锥心刻骨,振聋发聩。

风翔云这日修习了半天寰化术,见焉微卖弄,索性练练身手。他抄起一把戒尺,在焉微的手离桌时,突兀地一打。焉微的掌声突然一哑,就像高飞的风筝在半空折断。焉微哼了一声,继续击出惑人心神的几掌,若是太容易输给徒弟,颜面何存。

“宫心图亮了!”一个司事焦急地跑来报告,说完,被两人的音攻弄得茫然四顾,忘了自己的来意。

焉微当即停手,带了风翔云赶往启明阁。主事官见焉微来了,如释重负,他们差一点就要禀报虎贲卫,又恐是误报,好在太常寺仍有焉微坐镇,急忙请他做主。

风翔云与焉微凝视“宫心图”,这是全宫城秘术防卫的总图,与百余个法戒器和数十个阵法息息相关。一旦宫城受到外来者的侵入,总图即会顷刻风起云涌。

此时总图上流云变幻,代表皇城的一块地方频频闪亮。

“是飞鸟?”

焉微眯起眼,“不确定。”皇城的禁制建成后,不时有飞鸟误闯,如临大敌的虎贲卫派了大队人马过去,发觉只有烤焦的飞鸟。几次挫败后,守卫们对头顶绽放的秘术烟花逐渐麻木,只等启明阁监视禁制的司事报告才会出马。

“我去瞧瞧?”

“你避开埋伏的路线万一给来人看见,照样学样怎么办?”焉微苦笑。

风翔云莞尔,“看来我该兼修一门隐身术。”

“可惜了,如果你当年修的是暗月术,兼修亘白隐身倒不错——也不妨碍你继续修炼寰化。”焉微摇头,想了想又再摇头,推翻自己的想法,“唉,想也白想,哪有人能兼通三系秘术!何况你练的鹤雪术,又须有明月体质的人才练得成。”

风翔云注视宫心图,埋伏被接连触动,必是有了试图闯入宫城的来人。不消说,应该是羽人。在这个人族的城市,他比在殇州更渴望见到羽人,那是一种远离家园后的思慕,他渴望见到飞翔者,仿佛那能带给他关于故乡的消息。

虽然,他不知道到底哪里才是他真正的故乡。

“这些人速度很快,你看,刚才在金城宫,一下就到了应天宫。”

“竟都是暗月体质的羽人……”焉微沉思,很久没有入侵者,他在考虑是否要通报宫中的虎贲卫,全力出击。

“让我会会他们。”风翔云恳求,巴巴地看着焉微。

他从未见过暗月羽人。暗月不像明月,它七年才会靠近一次大地,对于大多数暗月体质的羽人而言,也只能七年才飞翔一次。那是怎样的一种熬煎,能够凝出翅膀,却必须经历漫长的等待,在等待中消磨信心,甚至忘了自己原本可以飞翔。

但是他今夜,竟看到了平日也能飞的暗羽。尽管这是个暗月月力强盛的夜晚,普通的暗羽仍无法起飞。他们不是普通人,风翔云想见识所有奇特的羽人,就像他的师父翼先生那样。

他眼中流露出强大的信心,焉微想起他在大典上的手段,无奈地点头,又不放心地叮嘱道:“禁制迷惑了他们的心智,他们会以为自己飞不动。你马上追出去,查清对方来历立即回来,不要过多纠缠,他们破不了这些防护。若是看不出来历,先吓走他们,跟到对方老巢去看看。”

宫城上空是十二星辰法阵合成的巨大阵法,其中动用的法戒器不仅有攻击型的,也有通过散出的波纹影响人心的利器。自秘术复兴时期以来,与河络的联盟促进了更多武器的开发,法戒器是特别受到朝廷重视的一种,无论生产的数量还是质量都有了长足的提高。牧云皇室依靠百年来的累积,此刻终能生出奇效。

风翔云熟识环境,在三人即将飞出皇城前追上了他们,看到年轻的女羽人,他想起索娅,敌意淡了许多。珂雪忽然在空中停住,回转身来。风翔云一对雪翼无处可藏,立即急堕十数丈,避开守城卫士的视线,掩在某大殿高耸的屋脊后。他的动作一气呵成,看不到任何阻遏,如果珂雪能亲眼目睹,势必为这样的身手惊异。

但她没有察觉窥视者的存在,手中缠上一根无色的刀丝,试探性地往下方延伸。萧然察觉她的动静,与房雷和烟在她身边停住。

“外朝的禁制比应天宫少,我要找到突破点。”她的羽翼仿佛涨大了一些,这令她有了对抗的勇气。萧然想了想,就此撤退委实不好交代,遥看远处的宫灯一盏盏熄灭,到了皇帝就寝歇息的时刻,决定再试一回。

珂雪单薄的青色身影很好地藏匿在黑夜中,萧然和房雷和烟在旁护法。风翔云离得远,只能察觉她有所动作,却分辨不清。珂雪手中的刀丝灵巧地弯折,每当宫城内有光芒射出,即刻折向另外的方向,像一条弯曲的蛇,走出迷宫般的路线。接连触动了几个小埋伏后,珂雪似乎把握到禁制的规律,刀丝越伸越长,眼看就要到达地面。

她黑色的翅膀一扑,延了刀丝的指引,流畅地降落到皇城中。萧然和房雷和烟随即一同降下,他们刚一轻巧落地,风翔云迅捷地重掠高空,他最好的隐身处,就是三人的正上方。

三人歇了半晌,完全恢复了气力。片刻的飞翔让他们力竭,这只有在加入天罗之前会发生。靠了廊柱喘息,回想那神秘宫殿中无形的敌人,珂雪豁然开朗。她想起师父曾经借来的一个法戒器,古怪的小盒子放在箱子里,她想偷偷打开来看一眼它的样子,刚揭开盖子,就有千万细如牛毛的小针射出。这些小针用之不竭,开盒的手法不对,它们就会源源不断地发射。珂雪明白宫城里有无数这样古怪的盒子,她因此对刺杀皇帝的感到灰心,灰心之外,惯性与不甘仍带了她一步步向那里靠近。

风翔云在高空俯视。地面的秘术禁制少了许多,只有在强行攻击时才会被触发,他们只须避过巡逻的守卫就行,这对可以在屋顶任意游走的羽人来说再容易不过。三人很快重燃信心,身形渐渐加快,在各个殿宇间从飞奔到疾驰,最后身化一道风。有时似乎守卫看到了羽人们的影子,但他们重新凝出的巨大羽翼带起旋转的风,让人迷失了方向。

风翔云在云层中穿梭追踪,他们逼近了宫城,途中有过几次小小的阻碍,沿了长廊低飞就避过了守卫的视线。风翔云苦笑,天启城实在是太过安逸了呵,即使是在殇州茫茫的冻原上,积云沟那些流民也能发现有外敌潜入,相比之下,这皇城若不是有重重禁制守护,早就成了刺客纵横的地方。

宫城森然静默。一队迤逦的仪仗走在大道上,往凝和殿而去。风翔云在高处看得分明,三个羽人离皇帝还有两里路,进入宫城后有些大殿的屋顶也会设有埋伏,但他不想再借助禁制的力量。风翔云决意让他们知难而退。

他吸了口气,三箭并列拉在弓弦上,瞬间疾射。

萧然最先发现袭击,他淡黑的飞翼加速一掠,木箭扑了空。珂雪无声无息抖出一根刀丝,当空旋出一道丝痕,木箭砰然碎裂。房雷和烟的手只一招,刀丝竟从当中劈开木箭的箭头。

这些人来头不小,各个身怀绝技,风翔云这样想着,又拈出三支箭。既然普通速度的木箭没有用,就让他们见识快上三倍的飞箭吧。

三人看到了高空中的风翔云,互视一眼,立即有了决定。发现敌人,即刻处死,这是天罗心有灵犀的信条。风翔云的木箭尚未射出,珂雪手中的刀丝已执著地向上,无惧它所触发的重重埋伏,径直向他刺来。

风翔云先是一惊,继而蹙眉,对方手中一根丝线竟能射这么远?风翔云不信邪,傲然下滑,就像是送上去给她攻击一般,手中的箭也停了下来。

萧然见他轻敌,一振飞翼,沿了珂雪刀丝的方向,滑出禁制控制下的皇城。他飞得极快,一眨眼到了风翔云面前,扬手就是一记风刃,破空割裂了他眼前的天空。

风翔云悠悠晃开一丈,他退得很慢,也退得不远,偏偏毫发无伤。萧然一愣,黑暗中看不清对手的颜面,只觉他仿佛在嗤笑,不由加快了速度,试图捕捉风翔云飞翔的轨迹。没想到,越是追得快,风翔云就越是忽快忽慢地飞荡,游刃有余地躲避。

对风翔云竟能逃脱萧然的攻击,珂雪很吃惊。懂得利用亘白秘术加速的萧然,在天罗的所有羽人中,几乎是飞得最快的,不可能追不上这个横空冒出的敌人。珂雪性子急,瞅准风翔云的退路,偷偷布下了刀丝阻拦。房雷和烟与她一般心思,十根刀丝张开大网,向风翔云当头兜去。

猎人的眼,快不过猎物的翅。在三人联合的追击中,风翔云是疾风,闪电,噩梦,他的身法总是比追击的丝网更快,猎人们追风逐日,沾不到他一片衣角。

风翔云突然当空立停,再度出箭。三箭离弦,瞬间扣喉。萧然没想到箭来得如此快,如此准,措手不及下,只得摆手凝出“尘滞之云”。这是耗力极大的功法,风翔云的箭像射入了混浊的泥水,箭速顿时一缓。得此喘息,珂雪刀丝如蛇舞,从容将飞箭击落。

好对手难寻。风翔云见三人中唯有萧然会秘术,有心较量,旋即木箭频发,只冲这一人而去。他高飞如鹰隼,离得极远,珂雪和房雷和烟的刀丝便有心无力,想追,又追不上。萧然周身被密箭包围,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百十风刃数发。

顷刻间,天如斗场,叮叮声不绝于耳,黑暗中两人攻和守都极快,密集的箭雨与刀丝铿锵碰触,金光交错,远看去恍如烟花。

萧然本以为这样的日子,只有暗月体质的人可以飞翔,没想到风翔云飞得更快更高。还有他的箭,一次比一次锋利,竟赶得上风刃的高速。夜空中咝咝的木箭,一箭箭击中风刃无形的刀锋,就像亲眼看到一样。而珂雪和房雷和烟无论如何用刀丝,都攻不进对手方圆三丈之地。

他们并不知道,控制木箭的不仅是风翔云精准的眼力和手法,更有整座皇城中禁制的力量在相助。

风翔云已学会借助法阵的力量,无论这个法阵上有没有印刻属于他的痕迹。这是占星大典后他一直在修炼的技艺。皇城内大大小小这么多法阵,都以寰化系的法戒器作为立阵之本,因而他借用星辰力的能力日渐纯熟,如臂使指。

萧然见势不妙,长翼劲掠,忽快忽慢,口中呼啸如诉,在空中打出了暗号。珂雪和房雷和烟闻讯立即与他会合。三人从外围住风翔云,数不清的刀丝骤然汇聚,三重天罗发动。

很少有人见过三重天罗,尤其是三个羽人在飞翔时密布的刀丝罗网,就像百里霜红盛开时的艳景,如火如荼。源源不断的刀丝从三人手中射出,绵绵无边,所有的来处退路都被刀丝密密封死。在暗夜的天空上,一张巨网吞噬着异己,凡是刀丝所及之处,就能嗅到死亡的气息,浓重如铅水掩埋了口鼻,令人窒息。

风翔云这时记起了古时鹤雪对天罗的传说,强大如九重天罗也有漏网的鹤雪,好胜心激活了他内心沸腾的血液。丝网会有破绽,以明月之眼、寰化之心,他的六感鲜活如初生的嫩芽,敏锐地探测任何一个可能是阵眼的结点。

三个羽人嘿然无声,他们之间的默契不需要言语,即使深如黑夜,他们也习惯了听声辨位,布阵结网,以相互间刀丝的碰撞巧妙地控制力度与广度。身为天罗中少数的羽人,“空之天罗”是他们最骄傲的杀阵,无人能够生还。

空中的天罗之网毫无破绽,绝无地面可能产生的死角,尤其是萧然的刀丝,有亘白术相助,弥补了他气力的不足,更能精确掌控刀丝角度,越发坚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