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没法做事,因为“吵死了”;到船坞拴着的船上躲躲也不行,因为船底搅起河底淤泥“太臭”,一会要人打扇子,一会嫌冷要火盆,火盆里烟大,一脚踢翻,翁传灯的长子被火炭烧伤了腿,落霞宫弟子反倒笑了。又说什么闻不得药味,不许叫郎中来,也不许他们离开,翁传灯只好强装出对长子的伤漠不关心的样子,他的长子叫翁人贵,三十多岁的汉子,忍烧伤忍得满身汗,硬是不敢出声叫一下。
最难忍的是不知道这弟子还要在他们家住几天?
本来办法商量出来,翁家也是同意的,就是没想到落霞宫的弟子会这么难伺候,简直伺候不起!
等到鲍鱼抬来,翁传灯看那弟子脸色好看些,盘算着请求一下,把翁人贵送去求医,船坞大门外有几个别家的伙计蹲着,行使的互相监督的责任,翁传灯看到他们心情更加恶劣,走到翁人贵身边,低声道:“还能忍忍不?”
翁人贵忍着痛道:“爹,太疼了。”
翁传灯看长子忍痛的模样,哪有不心疼的,心下发起狠来:“这两天那几人只有一个出来张望,会不会他们其实怕落霞宫?”
翁人贵听出什么,急道:“爹,你想……”
话没说完,又一个乌袍弟子走进大门,看到这一个在吃鲍鱼,皱眉道:“这么臭的地方,亏你吃得下。”
“那不然呢?”这个吃得一说话就喷碎末。
后来的也坐下,翁传灯一看他面子上做出受不了的样子,眼睛却盯在鲍鱼上,心头叫苦,忙叫人再去弄来。幸亏鲍鱼这东西在外头很昂贵,落潮民家里却算不上太稀罕,只是也经不住这么早也吃,晚也吃,再吃个两天就没有了,要等开海市才能捞来。
那两个落霞宫弟子看翁传灯很有眼色,旁若无人地谈论起来,说了不少闲话,比如张大人家的姨娘从后门进了遇彤真人的院子,衍泽真人的干女儿又来送礼之类,他们也不怕被海民听到,这些沙洲海民哪里有资格踏上铺砌整齐石砖的路面?自以为给海民听听这些,说不定值得海民往后吹嘘一阵子的,因为说话声越来越大,带着不知道哪来的炫耀意思。
翁传灯被日头晒得头晕眼花,眼睛里尽是长子气泡烂开皮肉的腿,只觉得一刻也忍不下去了,凑到两个乌袍弟子身后,正要说话,就听他们说道:“这哪能一样呢?这个死在剑修手里,身上到现在还没解冻,不是剑芒是什么?上次死在长定川河堤上的那三个倒霉蛋,是被芦苇穿喉咙,这么死的!”
颜晓棠曾在沙槽坑仓库里说他们杀过三个落霞宫弟子,要是刚刚来个人问翁传灯信不信,翁传灯只会说信一半:相信是因为“大师兄”杀十一个伙计只用了几个呼吸的功夫;不相信则是因为不合常理,连落霞宫里不是仙人的这群货色也嫌弃沙洲,什么样的仙人非得藏到这里来?只有被追杀得走投无路的!
那天之后,也有几家落潮民悄悄聚起来商量,得到的结论是——这几个仙人欺负他们这些凡人绰绰有余,但是对上落霞宫没有多少胜算,所以才要把消息死死捂住,不许传出去。
如果落霞宫肯帮他们解身上的毒,似乎选落霞宫更可靠一些,毕竟这是照莱的大户,不是外来的。所以翁传灯忍无可忍之下,已经打算吐露消息了。
门外其他家监看的,他也不惧,只要说了,有落霞宫在背后撑腰,哪一家敢找他麻烦?
话没说出,翁传灯就听到了“三”这个敏感的数字,忙一退,缩了回来,只听那两个乌袍弟子道:“芦苇杀人,岂是凡人做得出来?你做一个我看看。”
“这……我哪有那本事?”
“依我看,长定川边上杀我们人的,也是剑修,器修看兵刃,符修……肯定不用芦苇杀人,还有另一种气修,听说杀人没有外伤的。我就想了,这么短的时间里,不太可能有两个剑修路过咱们这吧?八成呢……是同一个。”说话的真相了。
翁传灯退开时还有三分不确定,听完这一通分析,已经十分的肯定杀那三个落霞宫弟子的,就是用冰剑杀栋子的“大师兄”,不会有别人。
一想自己刚刚差点就去出卖了人家,翁传灯渗出一脊背的冷汗,后怕的。
拿芦苇就杀得了落霞宫弟子,杀他翁家满门岂非更加简单!
翁传灯惧怕了一阵,渐渐冷静下来,既然不能出卖,就只能老实服帖伺候仙人们。比较起来并不难,仙人们收下供奉就不再为难他们,这落霞宫里不是仙人的货色,死了才好。
能伺候仙人,自然比伺候装腔作势的凡人好,前者有面子,后者掉底子。
等两个落霞宫弟子没注意的时候,翁家船坞里跑出一个伙计,脚下飞快地穿街过巷,进到一家小酒馆里,酒馆用厚麻布帘子隔出内外,里间只有一张桌子,摆着一碟爆炒海米,一个比店家小媳妇还漂亮的少年坐在桌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嚼着海米。
颜晓棠用一顿饭换一个跟伯兮有关的消息看来是不能够了,她三师兄这会吃得比她还好。
不一会,翁传灯要送来的消息由店小二转递进来,月出听着的同时,耳力过人,也听得到外间几个伙计的对话,翁家伙计抱怨师傅家里存到海市预备卖的干鲍鱼都快被吃光了,开海市是在三月初,四月鲍鱼最肥,等捞起来晒干,第一波收海产的商队早就走了。这种功夫当年是来不及做的,只能在前一年便预备好,可惜今次落进了来来往往没个止歇的落霞宫弟子嘴里,竟连一文钱都收不回来。
月出秉性最纯良,如果不是他不忍,颜晓棠早就死在鹿台山雪下面了,这一点颜晓棠都不如他。
听到这些,月出不免动起了心思,怎么说落霞宫也是他们惹来的,且不管落潮民是否良善,一因一果有饮有啄,置之不理的话想来会妨害到今后的修炼,于是扬声把人都叫进来问话。
翁家伙计开始还惧怕自己的怨言得罪了仙人,后来看月出问的都是海市什么时候开,渔船捕捞,买卖等等事情,才放下心。有机会讨好仙人,几个伙计都是问什么答什么,还给月出讲了不少额外的情况。
照莱府衙不给海民发户籍,但海市开市后,各家渔船捕捞的范围却要横插一脚来干涉,用伙计们的话说“上潮民舔腚舔来的”,说白了就是上潮民搞的鬼,府衙一纸文书下来,简简单单地就把离海岸最近的鱼群出没最多,鲍鱼最多的渔场划给上潮民,落潮民只能到更远的,或是比较危险的地方去捕捞,吃残羹剩饭。比落潮民还不如的散户海民,那基本就是捞点刷锅水,勉强维持存活罢了。
没有冬天肆虐海面的罡风后,春天是最适合捕捞的时候,落潮民的渔船并不比上潮民的差,却只能花费大量时间跑到远海去捕捞——听到他们说渔船能在海上跑出三百里,月出想帮他们的心情更加迫切了。
回到大屋,月出找到召南便把想法说了:“师父,落霞宫的衍泽神识并不强,要是小境天离照莱很远,我们破坏禁制应该不会被察觉,而且开海市的时候海上到处都是渔船,我们搭渔船出海,没人会注意到的。”
“不是还有一位长老吗?你也试过?”召南问道。
“没有,”月出不甘道:“可我们本来就身在危险中,不能事事都要务必万全了才去做吧?徒儿觉得有三分把握足可一试了,要是成功……”
“要是不成功,”召南淡淡道:“你有什么计划?”
师徒几个,除了才入门的颜晓棠,每个人都带着极重的伤,等待下去伤势不会缓解,只会恶化,的确急需一个不会惊动外界的地方疗伤,但不是有地方就可以解决的,还需要丹药、灵石,甚至不知多少天材地宝,所以在取得合荒桃木之前,召南可以说已经有些绝望了,只是弟子们不知道。
月出不服:“可是风险无处不在,因为有风险就不去做的话,师父,我能活下去,大不了就一直这个样子,你和伯兮师兄呢?还能撑多久……”
召南抬手制止,月出就没有再说下去,颜晓棠有动静,她就睡在火堆边,离他们不远,身上盖着召南抱出来的被子,咕噜两声又不动了。
召南轻声道:“且看看你师弟能把合荒桃木用出几分效用罢。”
这是要把所有宝押在颜晓棠一个人身上?岂不比他说的还要冒险!月出震惊了,可一想颜晓棠第一次就进得去识海,即使有召南的引导,他们这一群掌教的亲传弟子又有哪个没得到召南的引导,个个都是资质过人的,却只有伯兮一个曾经做到。这么说来,似乎也有几分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