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在合荒帮助下才进来,颜晓棠必然会怀疑是不是来错了地方——伯兮的识海里只有幕天席地的冰雪,什么时候有了一只这么巨大的眼睛!
一阵刺骨的切肤之痛顺着脊背爬,颜晓棠还不及做出什么,那条黝黑无底的瞳孔向她这里转过来,一瞬间,颜晓棠就感觉到自己被注视着,这种注视不是心底一动的触动,只一眼,就像有山峰降临在她身上,她的骨头、关节脆得像薄瓷片,发出碎裂开的声音——
就在神识剧痛中,颜晓棠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她无法理解这只眼睛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在伯兮的识海里?
从开始到现在,她没有见到伯兮,伯兮到底在哪?
就在此时,她看到几丝微亮的细线,从高高的风暴里垂下来,一直垂到面前这只眼睛的地缝一样的瞳孔里。
她的神识快要散了,脑袋里撕裂般地疼起来,但她还是竭尽全力睁大眼睛去看,直到看清那几丝细线到底是什么……那是锁在伯兮身上的四条冰链,这眼睛太大,大到难以想象,导致这四根冰链居然成了丝线一样的东西,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颜晓棠浑身颤抖,既是痛的,也是无法置信,伯兮他,难道已经被这只眼睛吸进去了!
更深的恐惧向她袭来,如果伯兮真是在其中,她……还有胆量去救吗?
下一息,颜晓棠风一样向这只几百丈大的眼睛的瞳孔扑下去,没胆量什么的,在冲动面前连个借口都不是。
她没撞到任何屏障,纷乱的想法不期而来——
师弟他,怎么会跟来?
滚开!我不想杀你们,全都给我滚开!
我,又一次,不知道自己杀了人。
没有十渊牢,会成魔吗?师父很担心,他担心的是我,还是我周围的人?
很苦,我想我坚持不下去了。
在骗我吧,不是真的,我不信。
……
“我不信!”
最后的想法,变成了一个真实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稚气,不那么清脆,却裹着一层奶皮,粘粘的,一听难忘。
颜晓棠抬起头,惊讶地发现手掌下面按着的是一些枯得发黑的草梗,还有厚厚的灰。
她没有忙着起身,刚刚那声音是个孩子,明明没有听过,却莫名觉得熟悉。
还有别人和那孩子在一起。
“这有什么不信的?到十五那天,宗门里就会派人来接您了,从此后,便不需要在俗世泥尘里委屈了。小祖,您高兴吗?”
“我不去!”这孩子愤怒下,声音里的奶味倒更重了,无端端的让颜晓棠想要笑……她有些恍惚,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了这地方的。
“小祖!”
“滚!”
颜晓棠又恍惚了一下,这个“滚”字,短得可谓精悍,像是有人对她这么说过,突然间她就想起来了,这低低的调子,短得像吐气的音,不就跟伯兮叫她“滚”的时候一模一样吗?
一阵小鹿蹄一样快速的脚步声传来,她坐起来,听到外面有人在喊“小祖”,那脚步声不停,离她越来越近,她心里有个模糊的想法,她该不会是进到了某种幻境里,回到了几十年前吧?
灵气轻轻的波动了一下,她前方不知关闭多少年的一道门被轰开,灰尘浮满了空气,她安静地坐在地上,朝门外看。
一个小身影“咚”地跳进屋里来。
外头的人被喝斥后,不敢跟来,听到动静,只好在外面劝道:“小祖,这片园子是老园子,脏得很,您快出来,一会被梅真人、齐真人看到您变成个煤球,可怎么好?”
没有人去听了,这“小祖”是个极其俊俏的小男孩,发现封闭多年的屋子里有人,他紧闭着嫩红的小嘴,好奇地瞪着坐在里面的颜晓棠。
颜晓棠要是没有见过伯兮喝醉后的样子,绝不会把眼前的孩子和伯兮联系在一起,伯兮平时是把森然的剑,动辄伤人伤己,可是喝醉了却温润柔和得能化掉人心,即使不笑,也带着诱人亲近的味道,跟这孩子一样。
而且那眉目、鼻梁、下巴,虽未长开,已初具雏形,像颗刚顶开豆皮的芽,嫩得发甜。
颜晓棠将自己如何到的这里暂时放开不想,伸出手,微笑道:“伯兮,过来。”
也许,这只是她的一个梦。
九岁的伯兮并不高,大约还没到骨头发力的时候,比颜晓棠拜师那时还矮,让颜晓棠格外开心,笑得无比真诚。
伯兮扁扁嘴,道:“你是宗门里来接我的人?”
颜晓棠想起开始听到的对话,立即会意,伯兮这时还被寒琼仙阙藏着,但很快就会被接走,跟着,他们的师父就会来拦路打劫了。
她刚要开口,伯兮将下巴一抬,“嘁”地一声:“看错了,修为比我还低,不是寒琼仙阙的,那你是外间的散修吗?”
颜晓棠差点被他气死,一看……好家伙,筑基期大圆满,离结丹不过一步之遥了,是要比她厉害得多,可她会服?服大的还差不多,就面前刚破土的小豆芽,两瓣肉豆还没开成叶子,敢嚣张到她面前来。
“我也是剑修哟。”颜晓棠浑然不觉,自己的语气跟大灰狼相差无几,有种拙劣的讨好意味。
伯兮没看出来,他没有颜晓棠混迹市井的眼光,身边的人对他只有一个态度:宠溺。
即使在外头一个劲嚎叫的仆从,听语气,对伯兮也是真心宠溺着的,否则何至于有胆子把他叫做“煤球”,而他的脾气一定很好,跟颜晓棠这种本质里的恶霸不同,“滚”字出口,吓不走人。
颜晓棠要是在清邑街上对人说个“滚”,谁敢用走的?
大那只,都被她看成了好欺负的兔子,何况这小的——
“这是我的剑,你的呢?”
伯兮把腰间的佩剑朝前一推,给颜晓棠看。
颜晓棠立即明了,他不在宗门里,寒琼仙阙不便为他打造飞剑,只好先给他一把飞剑用着,将来真正配得上他的,才会收进气海里去。
别看是给伯兮凑合用的,这一把飞剑居然是法宝,那宝光可不是灵器能发出的,果然财大气粗,导致伯兮印象深刻,几十年后还特别记得打劫寒琼仙阙。
颜晓棠手一翻,伯兮又抬下巴,还没“嘁”出来,颜晓棠灌入真元,无冢锏引动了这房间里的灵气,但它依然是无形的,只在颜晓棠的刻意下散出了星星点点的淡紫星砂。
伯兮小脸两边鼓了起来,这回不服气的换他了。
“为什么你的剑看不到?”
颜晓棠挑起一边嘴角:“因为你修为不够。”
伯兮将脸鼓成了只包子,看看自己的佩剑,再看看颜晓棠那明显比他的牛好多的“剑”,眼睛来来回回地转。
颜晓棠以为他要生气了,可他忽然分开嘴唇,脸颊两边“呼”一下扁了下去,然后甜甜笑道:“那我也比你修为高。”
“……”颜晓棠忽然间觉得,还是大那只的毛比较软,摸起来顺手。
她突然想刺激下这小家伙,甩手打了个阻挡灵气外泄的禁制。
伯兮安然看着,不知是对他自己自信,还是对他的护卫自信?
颜晓棠对着空处一弹,一道微小的剑意破空而去,还没有触及墙壁便散了,但还是震落下一块朽烂的墙皮。
她再一看伯兮,伯兮望着剑意消散的位置,居然严肃下来,脸绷绷的。
颜晓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么小,会想什么?她饶有兴趣。
看了会,伯兮忽然问:“你的剑意里融了风的意境?”
颜晓棠吃惊:“你已经会剑意了?”
“不会。”伯兮摇摇头,脑后那只童子髻下的发带被他甩得打到脸上来,他道:“我第一次看到剑意,你真是剑修,而且是个了不起的剑修。”
颜晓棠笑笑,再次伸出手:“过来。”
伯兮犹豫了一下,看在让他见识了剑意的面子上,走近了两步,然后伸出背上带着肉的巴掌,准备跟颜晓棠拍一下意思意思就算了。
被颜晓棠一把拉住,接着把他一转,让他坐在自己腿上,搂到怀里抱住。
伯兮扭了几下,颜晓棠不放他,身上没有传出丝毫恶意,低下头来时,有些毛蓬蓬的发尾扫到他耳朵上,他不扭了,一对耳朵飞快地红起来,软软地问道:“你怎知我叫伯兮?他们都叫我小祖。”
颜晓棠不出声地笑,欺负他小,嘴唇贴到他通红的耳朵上——就这样的脾气,虽会无意中气到人,可还是比她认识熟知的伯兮鲜活得多,满满的生机和灵气,要是没有后来的变故,该多好。
她念头一动,就想反正是在自己的梦里,为他改一改何妨?
只是,这到底是梦,还是幻境?要是幻境,上一次是“师祖”有意放她到伯兮身边,这次,又是谁?
被她抱住的小身子慢慢地僵硬了,很规矩地问:“姐姐,你为什么要抱住我?”
颜晓棠柔声道:“我不是你姐姐,我是……你将来的师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