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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我们不是相爱的吗(45)

我没想过伤害自己

冬天离开的时候天气很好,上帝选择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接走了他。

自从出院以后冬天的身体就变得很不好,但是因为不用打针抽血,孩子脸上的笑容多了许多。白天会看书、画画,偶尔也会看看电视,喜欢和程端五一起唱歌。孩子歌唱得不好,老是抓不住调子,但是喜欢唱,每次一唱歌,脸上就是眯着眼的幸福笑意。

虽然腹痛、流鼻血、昏厥还是频繁发生,但是程端五还是很满足老天留给她们母子的每一分一秒。

那天冬天醒得特别早。凌晨四点就醒了,他的身体已经异常虚弱,说话有气无力,再说久一点就开始连连喘息。可是那天他却反常地要去踢足球。

程端五看着孩子骨瘦如柴的身体,心里一阵一阵酸楚。她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孩子,沉默了半天,最后实在忍不住眼泪,逃也似地离开了孩子的房间,乍一转身眼泪就成串直落。一个人靠在厕所的门上流眼泪,对待命运,她终于还是缴械投降。

良久,她用凉水洗净了脸上的泪痕,一抬头,镜子里对应出现一个形容枯槁的女人,眼睛哭肿了,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咬了咬嘴唇,搓了搓脸,努力地笑,努力让自己起色好一点。

一走出厕所。陆应钦已经帮床上瘦巴巴的孩子把衣服穿好了。

程端五刚刚摆好的笑容瞬间消失,她瞪大了眼睛,扬声道:“你要带孩子去哪儿?他不能踢球!”

陆应钦叹了口气,“我知道他不能踢球,我想带他去看看别人踢球。”

程端五心知是误会了陆应钦,但还是忍不住忧心,双手握了握拳,心中万分苦涩,嘴唇动了动:“可是……可是外面……”

陆应钦阻止程端五继续说下去,打断了她:“就去看一会儿,没事的,去把口罩拿来。”

程端五深深吸了一口气,忍着又要滑落的眼泪去拿口罩。

程端五住的地方附近有一所中学,时值中学生足球联赛,足球队的孩子正在卖力地训练。陆应钦抱着冬天,在看台上择了个视角绝佳的位置。冬天从一出门状态就一直不好,仿佛困倦了,一直在说胡话。支支吾吾声音不大,程端五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两大一小坐在看台上看了两个多小时,陆应钦一直在和冬天讲足球的历史和各个时代推崇的足球明星,讲许多程端五听不懂的足球比赛规则。冬天听得极其认真,努力撑着不睡,时不时遇上不懂的还会差一两句嘴。

程端五几乎不敢看他,害怕他就这么睡着了。害怕自己的宝贝就这么一睡不醒。她怕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太阳一点一点升起,阳光逐渐开始有些燠热,看台后方的大树枝叶茂密遮挡了部分阳光,但皮肤还是会觉得有些微微的刺痛。阳光从树叶罅隙稀稀疏疏漏下来,映在冬天脸上,斑驳一片,他的表情很满足,眼睛微微眯着,嘴角微翘。

“妈妈。”一直在和陆应钦说话的孩子突然唤了程端五。

程端五惶恐不及的一怔,紧张得像个孩子,“妈妈在这。”

孩子的声音很微弱,“妈妈,我想吃巧克力豆,你去帮我买好吗?”

程端五点了点头,临行摸了摸冬天柔嫩的小脸蛋,暖暖的,软软的。

她真的没有走开很久,也许五分钟?也许还不到。

等她回来,孩子已经意识都不太清醒了。她走路的声音不小,可是孩子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是自顾自地和陆应钦说话。程端五听着那稚嫩的声音,脑海里是这人小鬼大的孩子从小到大的一幕一幕。她没有再往前,只是站在原地听他们的对话。他们的声音似远似近,空灵幽寂,程端五觉得十分不真切。

“……”

“爸爸,其实我不想吃巧克力豆,我只是想和你说点妈妈不能听的话。”

“好,你说。”

“爸爸,以前妈妈总是说,养我是为了等我长大了孝顺她。但是我可能不能孝顺她了,我要提前去上帝那里享福了。”

陆应钦背对着程端五,但是程端五还是清楚地看到他的背脊颤了一下,他的声音也带着些沙哑,“傻孩子,别说傻话。不会去见上帝的。不会。”

这是最近这段时间程端五和陆应钦都最爱说的话。他们是不合格的家长。明明两个人都知道结果,却还是固执得自欺欺人。

冬天不知道有没有听清陆应钦的话,又说:“妈妈现在不在,我可以求爸爸一件事么?”

陆应钦哽了一下:“你说。你说的爸爸都一定会答应。”

“以后,以后妈妈老了。爸爸要替我孝顺妈妈。好吗?”

“好……”

程端五站在原处,包装袋里的巧克力豆都被她捏碎了。可她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出,她不想吵到孩子,不想让孩子看到她又在哭。

“爸爸,我困了,我想睡一下。”

“爸爸,肚子疼,要揉……”

“……”

孩子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每说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端五看到陆应钦整个人都开始颤抖。她意识过来,他们一直在惧怕的那一刻终于还是来了……

她站在原地怎么都不敢靠近。

只听见陆应钦叫着冬天的名字,连叫三声他都没有应……

阳光静好,地球如常的运转着,可是她的宝贝,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程端五感觉自己的心跳好像一点一点的变得微弱,仿佛也跟着停掉了。像有人残忍地拿着一把刀把她的五脏六腑都挖去了。她只觉得身体像缺了一个大洞,风一阵一阵的往里灌,可是她却连疼的感觉都没了……

良久,她才走上前去。她拍了拍陆应钦的肩,他没有回头,只是紧紧地抱着孩子,一动不动。程端五蹲下身,凑近了陆应钦怀里的孩子,他的表情很安详,甚至,带着满足的笑意……

“给我好吗?”程端五的声音很平静,陆应钦怔了怔,程端五看见他眼底闪过一刹那暗潮。他的表情也是悲恸至极的,但他是男人,他很快就收敛起了脆弱。他无声地把孩子递给了程端五。程端五颤抖着双手把他接了过来。

在触到孩子的那一刹那,程端五整个人都在发抖。她拿手探了探冬天的鼻息。

他已经没有呼吸了。可他看上去明明只是睡着了而已。

程端五觉得一刹那间所有麻痹的痛觉全部恢复,悲伤和心痛像潮水一般袭来,直把她包围、击溃。心间尖锐地疼着,那疼痛的感觉直从心间蔓延至全身。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连呼吸都无能。

好像天啊地啊,一瞬间就坍塌了,仿佛惊涛骇浪,地裂天崩。程端五眼前的一切都是黑的。残忍的命运,她无力抗衡,她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她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失了颜色,她绝望得快要死了……

程端五一直维持着抱着孩子的姿势,身体僵硬得像个雕像。她紧紧地收了收手臂,睁着一双没有了神采的眼睛,像个疯子一样自言自语:“我的好儿子,一点都不疼了,再也不会疼了,好好睡,等醒了就什么都好了,妈妈一定会救你的……”

“等咱病好了,也跟这里的哥哥们一样,踢足球,以后妈妈把你送到西班牙去学足球,去见冬天想见的那些明星……”

“妈妈还指望你考上大学,以后娶个漂亮的姑娘孝顺妈妈……”

“听妈妈的话,只准睡一会儿……”

“……”

程端五抱了许久许久,也说了许多许多话,说得嘴巴都干了,唇角都起泡了孩子依旧没有醒来。他的四肢已经开始逐渐变凉了……

明明两个小时以前,她还摸过的,暖暖的,软软的,可是只两个多小时以后……

他再也不会睁着一双大眼睛可怜兮兮地说:“妈妈,我做完作业可以去踢球吗?”;也再也不会因为偷吃了糖愧疚而主动帮程端五做家务;不会叽叽喳喳地和程端五说学校里的事;不会在程端五疲惫的时候懂事地给她捶背;不会在母亲节给她画卡片……

她的孩子,没了,他走了……

程端五满脑子都是养大这孩子的点点滴滴,这没福气的孩子跟着她没有享过一天福,好不容易日子过好一天,他又病了……

一时间愧疚和悲恸占领了程端五全部的感官,她觉得每呼吸一下,就有如刀在割……

陆应钦一直站在程端五身后,孩子是在他怀里去的,他心里的震颤不比程端五小,可是他还是不忍心打扰程端五。他静静地站在她身后,像一道屏障,将她们母子围在了一个很小的范围,这一刻,他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

过了许久,程端五仍就沉浸在巨大的悲恸里,他唤了几声她都没反应。天色已经渐渐暗下去,陆应钦虽然不忍心,却还是足够清醒,他伸手握住程端五的肩膀,声音干涩喑哑:“端五,先回去好吗?”

程端五仍旧是毫无反应的样子。孩子病着的时候程端五总是哭,可是从孩子没了的那一刻开始,她却奇异的一滴眼泪都没有流,明明是痛极了,她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陆应钦浑身紧绷,他实在不忍看着程端五这样,“端五,别憋坏了,有什么都哭出来,孩子不会希望你这么折腾自己。”

程端五抱着孩子缓缓地站了起来。孩子虽然去了却也不是毫无重量,程端五自孩子生病了整个人急速瘦下去,憔悴不堪,可是她抱起孩子的那一瞬间陆应钦觉得她像个巨人,孩子就是她全部的力量。他不敢开口要她把孩子给他,他怕她真的崩溃。

程端五的视线有些失焦,呆呆地望着足球场,良久才幽幽地对陆应钦说:“谢谢你陪着我的孩子到最后,谢谢你让他在临去之前有个完整的家,谢谢……谢谢你……”

她撇清一般的感谢让陆应钦的心没来由的有些慌,他眉头微微皱起:“谢我做什么,冬天也是我的孩子……”

“不,不是,他不是你希望生下来的,是我一意孤行要生的。现在的一切都是报应,是报应,是我逆天的报应……只是……只是苦了我的孩子……他不该这么受罪的,他这么乖,这么听话,不该这么遭罪……”

陆应钦感觉到程端五的异样,立马上前箍住程端五,“端五,你听我说,你做的很好,冬天很爱你,他以有你这样的妈妈为荣,你不要自责,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尽到一个爸爸的责任!你不要怪你自己!”

“不是!”程端五突然猛地撞开陆应钦,像一头陡然发怒的母兽冲着陆应钦歇斯底里的吼道:“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带他来这个世界受苦,我不该这么自私。我不该!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该死,是我!”

她突然失了控制,发了疯一般冲出了足球场。她抱着孩子仍然跑得很快,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谁也不知道她要跑到哪里去,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陆应钦很快就追上了她。他可以理解她的痛不欲生,理解她的无法承受,可是他只是理解,他不能纵容她去伤害自己的身体。

他死死地抓着程端五的手臂,她想甩开,但抱着孩子她无法太大的动作。

“陆应钦!放开我!”

程端五被他吼得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她毫无意识地低着头看着已经毫无生气的冬天,瞬间肝肠寸断,心里一滴一滴流着血泪,喉间一阵一阵的腥甜,可她却怎么都哭不出来,这样撕心裂肺的疼让她只觉得一晃一晃。

“是啊,”她自言自语地说:“我能去哪?我哪儿去不了,哪儿也去不了……”

陆应钦握着她手臂的手紧了紧,语重心长地劝她:“听话,端五,先跟我回去,别的我们从长计议。”

“回去?回哪里去?”她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大眼睛空悠悠地望着陆应钦,“妈妈走了,爸爸走了,哥哥走了,冬天走了,全世界只剩我了,回去?回哪里去呢?我已经没有家了,我什么都没了,没了!”

陆应钦看着程端五这样消沉绝望,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不敢放手,他怕程端五会跟着孩子去了。

现在在程端五眼里看不到一丝一毫旁的感情,她已经心如死灰,他害怕她随时会去死。

“听话,端五,听话,全世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了,还有我,还有我……”陆应钦说的情真意切,他从来没有这样急迫地想要向一个女人证明自己的感情,可是他再怎么急切地剖白自己,程端五依旧毫无所动,她像个没有生气的疯子,一直絮絮叨叨喃喃自语。

从匆匆赶过来,到冬天去世。整整四十八天的时间。这四十八天,一切都发生得让人措手不及。仿佛真是一场噩梦。

程端五一直在幻想自己一觉醒来,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可是这一切都是她痴心妄想。

冬天去世整整一个星期,她就持续失眠一个星期。她每天都抱着冬天的骨灰盒,不和任何人交流,封闭着自己。沉溺在过往那些美好的回忆里无法自拔。沉默得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陆应钦没有打扰她,他怕她出事,每天就在她床榻边铺一张小床守着她。他没有劝她回国,只是给时间让她自己调试。

有时候陆应钦工作上的事打来电话,他也是当着她的面接,一刻都不敢离开她。

儿童节那天,程端五突然像醒了一样,把家里存着的玩具都拿出来,吹了很多气球还剪了彩带把家里装饰的像个美好的童话国度。

陆应钦没有阻止她,而她却在冬天去世以后,第一次和他说话。

“等六一过了,我就带冬天回国,让冬天和爸爸还有哥哥在一起。他们会替我好好照顾他的。”

陆应钦欣然于程端五竟会主动与他说话,不由喜于言表,激动地连声答应:“好!好!六一过了就回去!”

“今天晚上,可以让我和冬天单独待一待么?就一晚。”

陆应钦狐疑于她的请求,“为什么?”

程端五的双眼空灵的望着陆应钦,无欲无求:“没有为什么,我不会去死,我不会自杀,所以你不必这么害怕的守着我。我的儿子那么勇敢,我不能做让他丢脸的妈妈。”

陆应钦沉默,最终还是答应了程端五的要求。但他还是不放心,就睡在程端五门口,他不准程端五锁门,每十分钟就开门看一次。

可是,即便是这样紧密的守着,程端五却还是出事了。

陆应钦在后半夜也累了,他困倦得睡去,早上四点多就醒了,去开程端五的门,程端五还在睡着。桌上他倒给她喝的开水喝了一半,一切都很正常。陆应钦见她好不容易睡着,便没有去打扰。直到八点多陆应钦才意识到不对劲。他去推程端五,程端五却怎么都没有醒。他猛得把程端五从床上抱起来,被子被他扯掉,一个空空如也的药瓶落地,塑料药瓶落在地上发出乒乓的声音,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了几米远。

陆应钦抱着程端五整个人都在发抖,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程端五几乎毫无生气,但是陆应钦还能探到她微弱的鼻息,他几乎一秒都没有犹疑,立刻拨打了救护电话……

程端五被救了回来,洗胃洗了五十粒安眠药,这个剂量不至于致死,但也绝对是很危险的。

抢救过来的程端五还是一直在昏睡,陆应钦经了教训,再也不敢随便离开她。

这个女人比他想象的要狠心。

程端五在第二天才醒过来,醒来第一眼就看见了陆应钦怒气冲冲的脸。

看着悬挂的输液管,她当然知道是什么事。

“我没有想自杀。”程端五的声音沙哑晦涩,张嘴第一句就是这样一句解释。

陆应钦听不进她这样无力的解释。五十粒安眠药才是如铁事实的佐证。

“没有要自杀?没有要自杀你就吃五十片安眠药了?!程端五,你跟我说的什么勇敢,什么不让冬天丢脸!那都是骗人的是不是?!”

“我没有!”程端五痛苦的捂着额头,理智上她自然知道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不对的,她不该伤害自己的身体,不该消极,不该这么绝望。可是那些伤痛那些回忆像蔓藤紧紧地将她缚绑,她逃也逃不开,每一分每一秒都几乎无法呼吸。

失去了冬天,就像被人生生剜去了心脏,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她不知道自己该为了什么活下去。

她失去了全部的勇气,她的存在变得毫无意义。她的生活失去了重心,甚至,她连个可以牵挂的人都没有了……

她睡不着,睡着了也不想醒来,她觉得活着好累好累。她想做一个不让孩子丢脸的母亲,可是她一闭上眼全是孩子可爱的笑脸,她太痛苦了,她只是想好好的睡一觉。

她捂着额头,继而手掌下滑,紧紧捂着自己的脸,她开始低低地抽泣、呜咽,像个无助的孩子。晶莹的眼泪从她指缝中泻出。

“我没有想过要自杀,我不是想伤害自己……我只是睡不着……我睡不着……”

安眠药是冬天初患病的时候医生见她抑郁失眠才开给她的。一次只开一颗,但她那时候总怕睡着了冬天有什么事,从来没吃过,没想到攒着攒着竟有五十片了。

夜里,陆应钦不在,她抱着冬天的骨灰,想想就心痛,活蹦乱跳的孩子就这么变成了一把灰,她难受,她不能接受,她强迫自己不想,强迫自己睡着,可是她怎么都睡不着……

“我怎么办?活着好累……”她紧紧的捂着自己的脸,不让陆应钦看见她哭得脱力的丑陋模样:“该怎么办!我怎么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