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回头,何必不忘
无月的夜晚,城市里灯火流光的明亮彩光投射到屋子里。窗子大开,夜风撩起窗纱,流光随着窗纱的撩起明明灭灭。程端五站在窗前,双手环胸,她静静地看着窗外被灯火点燃的城市,热闹非,即便到了夜晚仿佛也在持续狂欢,不同于沉静东方的盎然活力。明明是极其热烈的氛围,程端午却觉得异常寂寥。
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已经近一年的时间。可是一切的一切却仿佛还是发生在昨夜。所有痛苦的梦魇总在深夜到访,不断地纠缠着程端五。
那次几乎惊动全城的大事故在发生一天后被奇异地封锁了一切消息。只有偶尔在网络上被人提及时引来一片唏嘘。
程端五的决心只有那么一瞬间而已。她与陆应钦的结局只剩下如此惨烈的一种。于是她头也不回地如此选择。连人带车与陆应钦一同沉入深海。海水的侵入是一个不缓不急的过程,一寸一寸,逐渐将车厢里填满,程端五整个人浸在海水里,漂浮在车厢里。有那么一刻,程端五觉得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放松了,那是死亡带给她的蛊惑。在活得那么累的时候,死亡也变得异常诱人。在令人窒息的咸腥海水里,程端五平静异常,仿佛是真的解脱了。
冰凉的海水没入头顶,无孔不入的从各个地方进入她的身体,连皮肤纹理都仿佛被涨得满满的。程端五无法呼吸,可她身体的每一处都觉得顺畅,觉得所有的一切有了归属。
她与陆应钦。到底是谁也不欠谁了。
就在她放弃了一切生机,缓缓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感觉有人奋力地在强大的压强下捶碎了被她从里面锁死的车门。在那样混沌的情境下,她甚至都没有看清是谁,只觉得身体变得轻盈,几乎毫无重量,有人锁住她的下腋,将她从充斥着海水的车厢里拽了出来。满心满眼的海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迷茫了她的意识,肺里的空气一寸一寸地被消耗,胸口窒闷得生疼。
她觉得困倦,渐渐失了力气,就在她要撒手睡去的那一刻,她感觉到唇上有冰凉而柔软的触觉,有极其稀薄的空气一点一点被渡进她的肺里,极端的困倦得到丁点的缓解。
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她用力地撑大了眼睛,海水酸涩了她的双眼,可是她还是看清了努力渡给她氧气的人——陆应钦。
那也许是这么多年来,程端五和陆应钦之间最最平静的状态。没有仇恨,没有争吵,也没有永无休止的折磨。陆应钦努力地护着她,他不想她死了。
那一刻,程端五早已干涸的泪腺突然有了湿润的感觉。
足矣,不妨她爱他一场。至少在这样的时候,他没有逃开她,即便知道她想让他死,他还是来救她。
这样,真的够了。
如果还有下辈子,希望他们都能做个普通的人,在这个人潮汹涌的世界忙忙碌碌,擦身而过。
不论爱或者不爱,她,再也不想和陆应钦有任何牵扯。
程端五在撞向陆应钦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还能活出来。可惜造化弄人,在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入眼的是哭红了双眼的稚子,和已入耄耋的老头。
看着程端五虚弱地睁开眼睛,一直沉浸在深刻害怕与悲伤的孩子哇哇便大哭了起来,哭得声嘶力竭。程端五麻痹的心脏终于开始一点一点复苏,没顶的歉疚让程端五也跟着哭。她手上没有力气,却还努力把孩子抱入怀里。
许久没有说话,一开口竟是哑然得几乎没有声音:“好孩子,别哭,别哭。”
“妈妈,妈妈,妈妈……”此刻,他仿佛不会说话了,不断抽噎,不断地唤着程端五,每一声都牵动着程端五的心肺,程端五觉得每一寸都扯得疼。一贯伶俐的孩子比之同龄的孩子早熟,他一直坚强得叫程端五心疼。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真的狠心舍弃孩子。可是回想自己疯狂的举动,她竟是悔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叫嚣。
“妈妈……为什么你又不要冬天了……”冬天睁大一双不谙世事的眼睛,明明是委屈至极的声音,却没有埋怨,只是难过,只是难舍。
“对不起。”苦涩的眼泪划过干涩的嘴角,刺痛了嘴唇上开裂的伤口,程端五却感觉不到痛,似乎一切的痛苦都比不得孩子眼泪的重量。
她是如何的疯狂?如何的不负责任?她轻率地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最后却准备狠心抛下他一个人?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她收紧了手上的力道,眼泪模糊了视线,她不断道歉,却觉得怎么都不够。
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孩子哭得昏睡过去,程端五心疼地抱着,任谁都不允靠近。
一直站在一旁没有说话的老人终是开口,他负手而立,默然转身,背对着程端五,口气中不无责怪:“现在舍不得孩子?早干什么去了?”
他冷冷哼了一声,“和那丫头一个样,自私,只想着自己,从来不曾想想别人该怎么办。”
程端五知道他口中的“丫头”是自己的母亲欧敛月,本能地反驳:“我不是……”可是后面却说不下去。她该如何辩驳呢?作为母亲,她的罪孽万死不辞。
欧汉文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如果不是我觉得不对劲,派人悄悄跟去,你怕是早死几万遍了。你怎么能这么没脑子?就算是报仇,也是该杀了那男人啊?怎么自己去送死?!”
程端五低垂着头,眉间竟是灰败之色,“如果我活着,如果我还带着冬天,总有一天,他会找到我,继而找到孩子,两个人目标总比一个人要大。我不想,不想在让我的孩子活在他的禁锢之下。”
欧汉文紧皱着眉头,冷冷地瞪视着程端五,那样锐利的目光,几乎让程端五心理所有阴暗的想法都无所遁形。
“何必为自己找借口?被所谓仇恨冲昏的蠢货。你要把你的责任甩给谁?一个连自己的命都不要的人,谁会帮你照顾儿子?报复?你到底是为了报复还是想解脱自己?我想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我……”程端五呆呆看着欧汉文,竟然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
“不用和我解释什么,我不想听。”欧汉文一步一步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程端五:“你也够幸运,伤得不重,醒得早。等你身体好一点,带着你儿子滚到国外去。自会有人护你周全。”
“外公……”程端五不知道该说什么,心底的情绪极其复杂。
“我连女儿都没有,哪来的外孙女?”
“那……欧老先生,谢谢您……”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老天,饶你不死,让你逃过一劫,趁那男人比你伤得重,还没醒,你快些走。”
程端五答应,片刻后又不安地问:“我走了,您怎么办?他一定不会放过您。”
欧汉文冷笑:“凭他?”他眉宇间充满笃定:“我既然让你走,自然不会有任何问题。你还是操心你自己吧。”
时间如梭,距离那场近乎疯狂的事故已经一年有余。可是那场事故还是给每一个人都带来了深重的阴影。比如冬天,整整半年他都寸步不离地跟着程端五,即便是夜里他也强撑着不睡,害怕程端五会再次消失不见。
孩子的做法总是不懂转圜与遮掩。正因为这是他的本能反应,才让程端五感到心酸不已。
高中毕业便没有再接触书本的程端五带着孩子在陌生的国度陌生的城市生活。前面的半年他们都活在恐惧之中。语言不通,一切都陌生得让人害怕。母子俩一直相依取暖,尤其是那场事故后,孩子变得异常的敏感,稍微一点点的变故都会让他变得脆弱,不堪一击。一切的一切都让程端五感到窒息和不适。
半年平静的生活后,程端五开始能用简单的英语和邻居沟通。也渐渐融入了这样的生活。
过去,她的视线一直一直都太过窄小。全世界六十亿人,只要有心躲藏,任凭他陆应钦通天的本事,也难以一朝一夕寻得。如果她早些想通这些道理,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深夜,噩梦惊醒,程端五爬起来站在窗边吹风,让疲惫又沉重的脑袋得到疏解。
天空被繁华的城市点亮,即便没有星星,也仿若白昼。
梦里的一切似乎还在昨夜,却也清清楚楚地远去。程端五明白一切,却还是被回忆桎梏。她轻轻叹息,无限唏嘘地想起了曾看过的一句话:
既不回头,何必不忘。既然无缘,何须誓言。今夕何夕,君已陌路。
距离那场几乎要了陆应钦性命的事故已逾一年。不论是陆应钦自己,还是陆应钦身边的人,都默契地从不提及那件事。
陆应钦修养了整整半年才康复,原本就缺了一指的左手落下严重残疾,几乎不能发力,任何重物都完全无法提起。
对于那次事故,几乎每一秒的发展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像电影的讲解,细致到每一帧的动作。
电话里引擎高速运转的声音划破耳膜,他质问程端五:“你到底在干嘛!你在哪里!”
电话里没有回答,已然挂断。可那高速运转的引擎声音却没有从耳畔消失,反而越来越近。他几乎下意识地回头,就看见一辆高速向自己驶来的车辆。
而程端五,则是那一脸决绝的司机。
她要撞死他。
这是那一刻,他脑中唯一的意识。
原来,她已经恨他到如斯地步。心,不明所以地绞痛。这个认知让他木然地站在原处,连躲避都不会了。
高速行驶的SUV撞向他的腰背,直推着他撞断了海岸的护栏,连人带车,一同坠入海中。他随着巨大的冲力坠入浪高潮急的海中。却不想,正是这海救了他一命,海水的浮力减轻了汽车的冲击,他从程端五的车下捡回了自己的命。
忍着身上的剧痛,他本能地想游回海面,可是当看着汽车一点一点在自己眼前沉没,陆应钦却突然折了回来。
他不是以德抱怨的人。对于给过他伤害的人,他从来都是十倍、百倍的报复。可是那一刻,他心里对于程端五,没有一丝怨怒。
在坠入海里的最后一刻,程端五那双绝望又复杂的眼睛,仿佛望进了陆应钦的心里。陆应钦觉得自己被那眼神震慑。竟油燃生出了复杂的感情。
他自己都没有认清自己那一刻究竟在想什么,只是下意识的,他不希望程端五就这样死了,也不希望,他们,真的就这样结束了。
程端五曾经对他说,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是一场孽缘。可是即便是孽缘,也是难能的缘分。他不想放弃。
耗尽了全部的力气,陆应钦砸破了车窗玻璃,放弃了生机的程端五已经闭上了眼睛,她这种自我毁灭的模样让陆应钦感觉心里像被什么蛰了一下。
他奋力的把她拖出来,将肺里少之又少的稀薄空气渡给她,他用自己的方式救她,即便他知道,也许,这是让两个人死得更快的办法。
在他冲出海平面,带着程端五游回浅水岸时,他身上最后一丝力气也随之消失殆尽,甚至,他都没来得及探一探,程端五是不是还活着……
他再次醒来时,人已经在医院,顶着沉重的眼皮,他努力聚焦自己视线涣散的目光,却怎么也找不到程端五的影子。
关义在他再三质问下依旧一言不发,他铁青的脸色让陆应钦心中的念头日渐笃定。
在他醒来的第三天,他冷静地望着病房外几乎刺眼的阳光,努力让自己镇定:“她死了,是吗?”
明明是疑问句,语气却异常笃定。
关义没有说话,过了良久,他才缓缓回答:“是的。”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当陆应钦亲耳听到这个想法时,他还是觉得天旋地转。深海里发生的一切,一点一点拼凑恢复在他脑海里。还没游回海面,程端五已经彻底闭上了眼睛,不知是海水的浮力还是她的身体真的没有重量。明明带着她,陆应钦却一点也没有觉得沉重。
也许,也许……在这三天里,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不会,她不会真的就这样死的。冥冥之中,他总觉得自己似乎还能感受她的呼吸……
“死了?”即便极度消瘦,陆应钦的模样还是英俊的,只是双眼青黑,唇瓣干涩,褪起一层皮,他的眼中充满了质疑和难以置信:“尸体找到了没?确定是她了么?”
关义眉头紧紧的皱着,“没有找到尸体,但是也完全没有她的踪迹,也许……冲去了别处……”
没有找到尸体?
这对于陆应钦来说无疑是最好的消息,他眼中也终于恢复了一些神采:“只要没有找到尸体,就证明可能还活着!继续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年的时间,海岸线附近每每出现浮尸,陆应钦总会放下工作赶去认尸,每次紧张的去,最后见到不是她,就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至少,至少不是她,这也就证明,她可能还是活着的。
这对于陆应钦来说,已经是最好的消息。
程端五失踪,而她的儿子,也随着人间蒸发,陆应钦不是没有怀疑,他不断地派人到处寻找,也查遍所有能查的出境记录。每次都空手而归。什么消息都没有,怎么都找不到。
过去,他总是威胁程端五,告诉她,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不管她去天涯海角,他都能轻而易举地抓到她。
可是事实呢?
事实是,在地球六十亿人口中,他陆应钦纵使本事再大,也找不出那个叫“程端五”的女人来。
一年来,谁也不在他面前提及程端五。她成了陆应钦的雷区,谁都不敢造次。他自己也不提。他拼命地工作,让自己忙到胃疼,应酬到烂醉如泥,他以为,这样的生活能缓解失去程端五以后,寂寞可怖地反噬。
可是,每每一个人在午夜醒来,面对空无一人的房间,面对程端五留下的若有似无的香气,幽幽而立的身影,他才发现,原来,程端五早在不知不觉间驻扎在了他心里,任凭他再不愿承认,他已经爱上她。
即便,这爱的感觉,是那样悄无声息。即便,这爱的反应,来得那样迟。可是这感觉,却一日强过一日,他常常产生幻觉,仿佛那人还在这屋子的某一个角落,等着他回来,等着与他剑拔弩张。
他埋头批阅着文件,关义敲门进来,他笔挺地站在办公桌前,犹豫良久才说:“近海有一具无名尸,您要去看看么?”
陆应钦正在写字的手顿了一顿,钢笔嘶地一声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抬头问关义:“这一年多,我到底认了多少次尸了?”
“47次。”关义不假思索的报出了数据。
陆应钦微微眯起眼睛,无限唏嘘地说:“原来,近海一年会死这么多人。”
关义盯着陆应钦,一时摸不准他的情绪,沉默着没有接话。
只见陆应钦慢慢放下钢笔。起身,走向窗边,拉开百叶窗,沉静地望着窗外,“近海一年能死那么多人,多她一个,又有什么奇怪?命大能捡回一条命的,恐怕,也只有我这样命硬的人吧?”
关义微微偏头,看着陆应钦的背影:“老板……”
陆应钦没有等关义说话,自顾自做了决定:“今天起,她便死了。认尸,再也不必去。”
程端五挂断电话的最后一刻,她平静地在电话里说:“陆应钦,今天过后,我们互不相欠。”
他们之间,究竟是谁欠谁?这辈子,也许再也没有机会理清。他过去在她心上划出的伤痕,她以最惨烈的方式报复回来。
也许,够了,一切,都该停止了。
只到,这一刻,这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