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爱意
乔夕颜最后是在徐岩的陪同下参加了谢忱的婚礼。她坚持坐得离新郎新娘很远,整张桌上只有几个人,还是稀稀拉拉地坐着。那是为最生疏的朋友准备的位置。顾衍生觉得她矫情,可她就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酒店宴客厅灯影璀璨,宾客尽欢,和普通的婚礼无异,司仪是电视台的一名著名主持人,既幽默又会煽情,把二人的恋爱描述得荡气回肠感人肺腑,台下爆发如雷的掌声。
乔夕颜始终觉得恍惚。谢忱就这么嫁了,脸上带着甘之如饴的幸福笑意。好像所有的背叛和感伤都没有存在过一样,她最初的那份爱终于修成正果,不明真相的人纷纷羡慕不已,可她却始终无法心无芥蒂地看待这场婚礼。
她感到茫然,对幸福和爱情的定义无比茫然。她双手托着腮,回过头看着身边的徐岩,他穿白衬衫,领口的纽扣解开两颗,没有系领带,为他平添了几分不羁。他脸上始终带着温润的笑意,神态自若,永远一副泰山崩于眼前不色变的模样。
“你当初为什么要和陈漫分手?”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完全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突然很想知道这个答案。十年,徐岩和陈漫能分开,为什么谢忱就不可以?为什么明知是火坑她还跳进去?
徐岩眨眨眼,表情没什么变化,淡淡地说:“性格不太合适。”
“你们在一起十年你说和她性格不合适?”十年都能在一起还叫不合适,那怎样才是合适?
徐岩一道视线扫过来,极为平常的表情,只听他低沉的声音说:“在一起十年最后还分手了,难道不是不合适吗?”
乔夕颜低头,沉思:“那我怎么知道十年后会不会和你分开?”
徐岩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还是那般云淡风轻的表情,摸摸她的头,像哄孩子一般耐心极好地说:“现在想还太早,十年后再说吧。”
乔夕颜噤声抿唇。雾里看花的感情让她如鲠在喉般难受,她觉得自己像在汪洋大海上飘摇的一叶扁舟,远处有一丝微弱的光点,咫尺天涯,却是她永远都到达不了彼岸。
她倏然抬头,一瞬不瞬地盯着徐岩,一字一顿地问:“徐岩,你爱我吗?”
“我说我爱你,你相信吗?”徐岩突然就眯起眼笑了,声音里带点淡淡的慵懒,让人辨不明真假。
乔夕颜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不让眼神泄露她此刻的不安:“为什么爱我?”她的声音很低,只有徐岩能听见。
半晌,司仪把婚礼的大程序串完了,新郎新娘就要下来敬酒了,宴客厅里热闹了起来,宾客们纷纷开始叫嚣起哄。一片嘈杂。
一只温暖又熟悉的大手附上她的手背,还不等她反应,那只手用力握了握她的,随后,她听见耳畔低沉而笃定的声音:“因为你值得。”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优美的修辞,甚至也不感人至深,却以一种雷霆万钧的态势闯入了她的心房。
那一刻,乔夕颜的心无比宁静。
她不想再庸人自扰,世界这么大,百分百契合的人哪里找,六十分足矣。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谢忱的婚礼已经过去半月有余。两人鲜有联系,乔夕颜也没有那么难受了。她欢喜的那个谢忱在S市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她一直如是告诉自己。
不知是近来发生的事太多还是她心理作用,早上起床照镜子,她发现自己眼角长了细纹,还不止一条,这个现实有如晴天霹雳,让她不知所措懊恼不已。
她蹑手蹑脚钻进房里把她放在梳妆镜前的几瓶零散护肤品都拿了出来,扔到厨房的大垃圾篓里,末了,还体贴地把垃圾袋扎了起来。
做完一切,她拍拍手,一回身就看到了还有些惺忪的徐岩。
徐岩诧异地看着她:“你在干嘛?扔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
“没什么,都是你的护肤品。”
徐岩一愣:“我的?”
乔夕颜仰着头,义正言辞地说:“你必须比我老得快,所以以后不准你保养!”
徐岩无奈地耸肩:“那些都是你嫌我太老才买的,我就没用过。”
乔夕颜瞪大眼睛,无比惊恐的表情:“老天!那我怎么办?”她摸着自己眼角的细纹大惊小怪地说,“你看我眼角的皱纹,都能夹死苍蝇了!完蛋了!以后别人会不会以为我们是姐弟恋啊?”
徐岩看她慌乱的样子,不觉好笑,微微低头,不怀好意地说:“也许最后别人会以为我们是母子。”
乔夕颜一抬头,立刻看到徐岩满眼促狭的笑意。她深吸一口气,没好气地说:“徐岩,我只缺孙子!”
“嗯,你长得确实像奶奶。”
“……”乔夕颜捶胸顿足!真不该给他机会啊!自找啊这是!
眼角的细纹让乔夕颜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她约了顾衍生一起去做美容。徐岩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提出和她一起去。乔夕颜夸张地向他讲述了美容的时间有多么长,等候会有多无聊,徐岩不为所动,一点也没知难而退。她不得已,只好把他也带上了。
徐岩等在会所专门布置出来的等候间,乔夕颜也没怎么理他就进去了。因为他等在外面,乔夕颜始终有点心绪不宁。
顾衍生迟到了十几分钟,她换好衣服进来,大咧咧地说:“你把你们家徐岩带来了?”
乔夕颜眼皮都懒得抬:“他自己要跟来的。”
顾衍生嘿嘿一笑:“巧呗!今天叶肃北那鼻涕也跟来了!”
乔夕颜捂嘴偷笑:“你看我一会儿出去怎么跟叶肃北说!”
顾衍生耸肩,一脸“你随意”的表情。乔夕颜撇撇嘴,无聊。她又闭起了眼睛。
两人聊了一会儿美容师就进来了,大瓶小瓶的精油护肤品之类的,香氛怡人,明明是凝神安眠的,乔夕颜却不知道是吃坏肚子还是怎么着,一闻着这味就开始作呕。她努力忍着,最后还是忍不住,跑到厕所搜肠刮肚地吐了一通。
她吐得腰都直不起来,无力地按下水龙头把秽物冲下去,在水池边趴了好一会儿才撑起身子站了起来。
她一抬头,就看见顾衍生斜靠在门上,一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乔夕颜被她看得毛毛的,没好气地说:“看什么啊?这味有点刺鼻,估计是吃得太杂了。”
顾衍生神秘兮兮地一笑:“你不是得病了吧?”
乔夕颜一听立刻紧张了起来:“怎么看出来的?什么病啊?”
“还能是啥,十月病呗!”
乔夕颜的脑子像断了信号的电视机,嘭的一声就没有画面了,只剩刺啦刺啦的雪花,晃得她眼都花了。她只觉嘴里严重缺水,喉间干涩,半晌咽了口口水,讷讷地说:“不可能吧!”她这话说的很没有底气,她一贯没头没脑,自从不再吃避孕药,她也没注意自己的经期了。她上一次是几号?
15?还是18?
顾衍生看她一脸错愕,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说:“我理解你,我怀老大的时候也是这样,就有点不敢相信,有点郁闷,但是没几天就全是幸福了。你们俩现在要孩子刚好合适,我瞧着徐岩对你挺上心的,你没看他看你那眼神儿,跟藕似的,掰断了还连着丝儿。”
乔夕颜没有说话,此刻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全是糨糊。
老婆们在里面负责美丽,老公们在外面负责等候。徐岩一贯是安静内敛的人,这种情况也不会觉得无聊。他正拿着本汽车杂志翻着,就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一抬头,就看到顾衍生的丈夫,叶肃北。两人见过多次,也曾一起吃饭,可算熟悉。
叶肃北坐在他旁边与他攀谈,两个大男人都不是话多的人,谈的也是时下的局势和近来几只走俏的股票,都是生意人,三句不离老本行。
叶肃北笑笑看着他,伸出手说:“今天在这里看到你,说明你也要进入组织了。欢迎加入PLP俱乐部。”
徐岩下意识伸手与他回握,诧异地问:“这是什么神秘组织?”
“怕老婆俱乐部。”叶肃北笑得很坦然,颇有不以为耻我反以为荣的姿态。
徐岩哭笑不得:“叶总玩笑。”
“你娶了乔夕颜,相信你以后会成为俱乐部的资深会员。”叶肃北的眼中流露出几分同情。
徐岩呛了一下:“我老婆挺乖的。”他是非常典型的护短派。
“真不知道你看上她什么。”
徐岩反问:“那叶总看上顾衍生什么呢?”
两个男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世界上很多感情都是没有道理的。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最后牵手一生的人也许和最初幻想的人是截然不同的。
上天造人,每个人都是不同形状的,在这个大千世界为了找寻自己的另一半兜兜转转,最后拼合完整的那个人,也许不是形状最美的,但却是和自己最适合的。
就像徐岩,即使让他再活三十年他也不相信自己会爱上乔夕颜。
可是爱上她真的不困难。他不会直白地和她说什么,但他总是希望能用绳子把她拴住,拴在身边。他怕她走得太远,怕太多人知道她的好。
她是他的。这件事他只是想一想都会心情很好,他想一直一直好下去,这是贪心吗?徐岩自己也不知道。
他和叶肃北聊了一会儿,就被岳苏妍的电话打断了。
上次那个对陈漫大献殷勤的齐先生原来是从法国回来的华侨,医学世家,这次回来是家族要在本市投资几个医院,弄了个宴会借机推广,向他也发了一张邀请函。
他想了想对岳苏妍说:“我就不去了,你到时候替我备一份礼物给齐先生吧。”
他这边电话刚挂,另一只手里,乔夕颜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屏幕上闪烁着一个字“泉”,不是徐岩熟悉的名字,响了半天,他还是接了起来。
“喂。”徐岩的声音清朗悦耳。
电话那头大约是太急了,也没听清就开始说话:“乔,你在哪呢乔!”夹着明显的哭腔,无助而脆弱的声音。
“乔夕颜在做美容,我是他丈夫,有什么急事吗?”
那头的人显然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形,赶紧收敛了情绪,强作镇定地说:“没什么事,麻烦你一会儿告诉乔夕颜我打过电话给她就行。”
“好的,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谢谢。”
“不谢。”
乔夕颜给薛灵泉回了个电话,薛灵泉约她见面,听上去很是慌张的样子。乔夕颜有些为难,她原本和徐岩约好出去吃饭的。
和徐岩讲明情况后,徐岩体贴地把她送到约定的地点,独自回家。
乔夕颜直到九点才回家,满脸疲态。和薛灵泉谈的话题全是不愉快的,两人也没什么胃口,尤其乔夕颜,只喝了水。徐岩见她又饿又累,强行押她出去吃饭。他开车就近去了一家东南亚餐厅。已近打烊的时间,餐厅里人不多,每张座子上都点着一盏造型独特的无烟烛灯,灯火掩映,落地窗前挂着流苏窗帘,将餐厅的氛围装点得恰到好处。
乔夕颜无心观赏景致,心里乱糟糟的。想到薛灵泉眉头就不知觉地皱了起来。
她情绪激动地抓着乔夕颜说:“齐文修太狠了,他现在一心要离婚,见都不见我,我打他电话都转到秘书那了。”
乔夕颜捻了捻眉心,问她:“那你准备怎么办?”
“这个周末他公司要办个宴会,他肯定会出席的,”说完,递了一张邀请函给她,“乔乔,你能陪我去吗?我现在能依靠的人只有你了。”
乔夕颜永远学不会拒绝薛灵泉。可她心里很清楚,就算见了齐文修又能怎样?男人一旦变了心,就覆水难收了,只有女人,一直期待童话和奇迹,殊不知,那根本是世界上没有的东西。
她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昏黄闪烁的烛光正好倒映在她漆黑的眼瞳里,点点摇曳的火苗,仿佛猫眼石闪烁的那一簇光,有种悠然隔世的璀璨,明明是很美的画面,却因为她一声黯然的叹息破坏了美感,莫名多了点沧桑,引得徐岩好奇不已:“怎么了?好好的叹什么气?”
乔夕颜摇摇头,却还是郁郁寡欢的表情。
徐岩也没再追问。拿起筷子给她布菜,都是些她喜欢吃的,但是此刻她毫无胃口,尤其是当咖喱上来时,乔夕颜觉得那种反胃的感觉又来了。
她捂着嘴干呕了两声,把徐岩吓了一跳,他赶紧递了杯清水给她,起身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怎么了?菜不合胃口?”
喝完水,乔夕颜抚着自己的胸脯顺气。想着该不是真的怀孕了吧,她看了徐岩一眼,在说与不说之间犹豫了几秒,最后对他摆摆手,说:“没事,今天吃得太杂了。一整天都隔着,反胃。”算了,找个时间去医院验了确定了再说吧。她刚停的避孕药,也不知道有没有影响。
乔夕颜勉强吃了点米饭就回家了。她心事重重地去洗澡。徐岩替她收拾东西,她包没关,徐岩无意在包中看到了齐文修公司宴会的邀请函。
他拿着邀请函去问正在擦头发的乔夕颜:“你怎么会有这个?”
乔夕颜很累,眼皮都懒得抬:“朋友在这个公司,要我去捧场。”
徐岩想了想说:“那我陪你去吧。”
乔夕颜困意连连,打了个哈欠:“随便。”
巧合的很,齐家的宴会就在谢忱结婚的酒店里办的。一连两次都是不想参加的宴会在这举行,让乔夕颜对这家酒店的印象也掉到谷底,阴影无比。
宴会还没正式开始,人却已经来了很多,徐岩是业内人士,一出现在宴会上立刻被人围住,她跟着他走了一会儿,由他介绍了几个人就借由补妆溜了。
也不知道薛灵泉上哪去了,电话也没给她打一个。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害怕薛灵泉出什么意外,只能整个楼层到处找。
她最后是在一个小休息室找到了薛灵泉。休息室的侧门虚掩着,宴会的主人齐文修也在里面,和薛灵泉面对面对峙。薛灵泉的双手捂着脸颊,双肩抖动,她又哭了。
齐文修背对着乔夕颜,乔夕颜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从他的声音不难听出此刻他的态度是多么鄙夷:“薛灵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天跑来干什么。我告诉你,你要是给我把宴会搞砸了,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
薛灵泉难过极了,她几乎歇斯底里地对他嚷着:“我从来没有要过你的钱!”
齐文修不屑地哧了一声:“你少跟我来这一套,少跟我说什么爱不爱的,如果当初我是个穷光蛋你还会嫁给我吗?这么多年你在家养尊处优什么都不用干,拿了法国身份还有我给你的房子车子和钱,你也该知足了。”他微微侧头,那样高高在上趾高气昂的表情,“原本我们是可以不离婚的,可惜你不识趣,薛灵泉,我能给婚姻我也一样能收回去。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干涉我的生活,你偏不听。现在少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这都是你自找的。”
齐文修是那样不耐烦:“你现在只有两条路走,一条,拿了我给你的东西离婚,还有一条,回法国去,我爸妈还挺喜欢你的,你和他们过去。”说完,他决绝地从休息室的另一个门出去,临走还把门关得震天响。
乔夕颜看着这一切,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走廊里时不时有几个来往的人,各式各样的声音将薛灵泉竭力控制的呜咽声盖了过去。乔夕颜的手握在门把上,握得很紧,瘦削的指节都发白了却仍没有放开。
这个城市很繁华,随随便便就可以淹没一个人。薛灵泉终究只成为齐文修的过去式,在这场婚姻的战争里,她从来没有胜利过。
乔夕颜推开门,轻轻地走了进去。薛灵泉没有抬头,抱着手臂哭得几乎停不下来。乔夕颜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到底可以说什么。
她脑海里突然就出现了十几年前的那一天,乔夕颜十六岁那一年。她放学回家,推开门,空旷安静的家里不同寻常的死寂。她一直觉得这个所谓的家就像一座空坟,而妈妈,就是住在里面的活死人。可即使是如此,她也不能失去妈妈,那是她活着唯一的信念和希望。她慌张地推开每一个门,找寻着她存在感很低的妈妈。
最后她是在厕所找到了她。那时妈妈已经整个人倒在血泊中昏迷不醒。
她无助极了,用最大的力气把妈妈抱了出来,她满身都是妈妈身上流的血,她不知道这些血来自哪里,只是仿佛流不完似的,一直汨汨地淌着。她手足无措地打给薛灵泉。那一刻,她除了哭,什么都不会。
是薛灵泉拦车送她们去医院,是薛灵泉拿出自己的压岁钱垫付了医药费。妈妈摔了一跤,流产了,大出血,再送晚一些也许人就没了。听到医生说这些话的时候,乔夕颜全身都在颤抖。她怕极了,怕妈妈会离开她,怕这个世界上只剩她一个人。
她是个孤单到了极点的孩子。
那一刻,是薛灵泉抱住了她,即使当时她满身都是血污。对当时的乔夕颜来说,薛灵泉就像冰天雪地里的一团火,又像茫茫无际大海中的一盏灯塔,是她最无助的时候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眼下,她无法形容看到薛灵泉这么无助的哭泣,心里是什么感受。这一刻,薛灵泉不是小三,不是她最鄙夷的人种,不是曾经为了爱情放弃她们友谊的人。她只是个和乔夕颜一样,缺爱又孤独无依的小女孩。她只想张开臂膀保护这个曾经带给她温暖的女孩。
这是她唯一能给她的报答。
她伸手一把抓在薛灵泉的手臂上,强行将她拽了起来。她拉着薛灵泉往外走,薛灵泉羞耻地捂着脸,一步都不肯动。
“乔乔,别,别再去丢人了,我已经够丢人了。”
乔夕颜不管不顾,只是愤慨地抓着她,一步一步往外走:“就算丢人,也要把话说清楚。”
她拽着薛灵泉进了宴会厅,宴会已经正式开始,她们身边来往的都是衣香鬓影的高贵人种,脸上都带着礼貌谦和的笑意,却又是那般高傲疏离的表情。
宴会厅的正中是一条长长的餐桌,上面盖着白色的桌布,精致的食物和馥郁的鲜花,仿佛童话里的场景。现场光芒璀璨,每个人身上都仿佛蹭了一点光,走到哪都闪烁溢彩。
齐文修站在舞台下面,他身旁是堆得很高的香槟塔,隔着精致的玻璃杯塔,他的身影变得很扭曲,和他的人格一样,让人鄙夷。他身边还有一道她很熟悉的俪影——陈漫。
整个晚上,齐文修带着精致的冷美人陈漫满场飞,谄媚和讨好的姿态是那么明显。仿佛她才是这个宴会的女主人。
乔夕颜冷冷地笑了,是缘分吗?注定这个女人要和她的生活纠缠不清,不是她就是她的朋友。
乔夕颜紧紧地抓着薛灵泉的手臂,薛灵泉像个毫无生气的鬼魂,已经完全安静下来,呆滞地看着远远的,陌生的齐文修。乔夕颜随手拿起旁边桌上的一杯酒,一口灌下。酒精的气味立刻冲上她的面门,她深吸一口气,带着薛灵泉一步一步气势汹汹地走到了齐文修的眼前。
“啪——”的一声,不等任何人作出反应,她已经一巴掌落在齐文修挂着虚伪笑容的脸上。
“这一巴掌,我七年前就想给你了!”乔夕颜眼中又重现了当初那种打家劫舍的狠劲,那一刻,她身上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火,谁都不敢近身。她指着齐文修的鼻尖,一字一顿地说,“我告诉你,永远别再出现在薛灵泉面前,赶紧签字离婚,拿了你的钱快滚!从今以后,薛灵泉她由我护着!”
她拉着毫无生气的薛灵泉就走,末了,又意味深长地回头说:“噢,还有你,陈漫,是不是‘别人的老公’这个名字能让你产生禁忌的快感啊?怎么老和有妇之夫勾搭呢?我告诉你,这一个真的相当不咋地,小心点,要染上艾滋多后悔啊!”
不等齐文修反应过来,她已经拽着薛灵泉,抛下哑然的人群,在制造了一切混乱后翩然离去。
她将背脊挺得笔直,努力维持高傲的姿态。不知道是情绪起伏太大还是动作太大,她开始感觉身体有些不对劲。
尤其是腹部,一阵一阵的剧痛让她额间蓄满了汗,满背发凉。她踏着高跟鞋强忍着走了两步,终于是撑不下去。眼前刷的一黑,她整个人倒向了身侧的白色餐桌。失了魂的薛灵泉终于回神,惊恐地抓住了轰然倒下的她。
仿佛掉入一个无人空间,周围的一切嘈杂她都听不见了,只有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响彻在耳畔,几乎要震碎耳膜。
她觉得身体很重很重,意识很远很远,眼前如一片夜空,满目星星,好像有一股温热从身体里流出,她大力地喘息着,好疼,疼到她已经无力去想自己这一刻的倒下是多么有损威风。
意识就要飘远的最后一刻,一道熟悉而温暖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乔夕颜紧咬着嘴唇,用最后的一丝力气抓着他说:“徐岩……快……送我去医院……我好像怀孕了……”
乔夕颜一直是存在感特别强的人。不论任何时候,只要有她在,她永远能成为人群的焦点,但这绝对不是好话。从一个成年人的角度来说,她真的太能惹事了。
徐岩被生意上的朋友缠住了,不过是一晃眼的功夫她就不见了。再一次找到她,她又成为人群的中心,就那么惊天动地地惹事了。
不远不近地看着她,她脸上带着点酒后的微醺,她穿着黑色的贴体礼服,长发挽起,像个高高在上的女王,她拽着一个小个子的女人,气势汹汹地一步步走向宴会的主人——齐文修。
徐岩那一刻已经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从她收到那张邀请函他就应该引起重视,他没想到她会是齐文修妻子的朋友,这一切她都没有和他说过。
当她响亮的一巴掌落在齐文修脸上时,徐岩只觉心突地一沉。他时常觉得她像青春期叛逆的孩子,做事的原则就是凭心情,但他总忍不住宽容她,维护她,不自觉把她当孩子心疼。
可是这一刻,他觉得心里压抑得难受,好像一直以来的给予全都付诸东流。她总是那么轻易地把他排之千里之外,她永远不把他当做最亲密的人,即使他很努力在呵护着两人的关系。
他远远地看着她,满眼陌生。她脸上的狠劲让人退避三舍,字字诛心的警告还言犹在耳,她搅乱了一池春水就那么不负责任地离开,留下旁人窃窃私语议论不停。
他没有上前,也没有和她说话,这一夜,她的拒他千里让他难受了。他以为自己可以冷静,可以用同等的方式反击。
可她却仿佛有妖术一般,总是能把他的目光抓过来。
她倏然直挺挺地倒下,不给任何人喘息的时间。
他不想理的,可身体已经先于脑袋做出反应。急匆匆地过去,扒开人群,当他从地上把她扶起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手心竟然全是汗。
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久不曾这样紧张过。上一次这样失控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了。他以为,再没有什么人什么事可以牵动他的情绪。
她眉头微蹙,嘴唇早已没了血色,宴会厅璀璨明亮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愈发显得她脸色惨白如纸,她的睫毛又长又密,挡住了那双慧黠皎洁的眸子,如蝴蝶的翅膀,微微闭合,轻轻颤动。她用尽全力抓着他的西装领口,声音都在颤抖,低低哑哑的:“徐岩……快……送我去医院……我好像怀孕了……”
徐岩只觉头顶猝不及防地落下一块千斤巨石,砸得他满眼漆黑,满口腥甜,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倏然抓紧放开又抓紧,不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
他打横将已经昏迷的乔夕颜抱起来,几乎不能避免地看到了地上滴落的几滴血迹。那样触目惊心,刺得他眼睛都不想睁开。
巨大的悲伤如同雪崩一样排山倒海地袭来,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幸福都像掉在地上的玻璃一样碎成碎片,他努力维持的一切一瞬间便分崩离析。
周围围着的人越来越多,已经有人拨打了急救电话。陈漫满脸紧张地站在他旁边,她脸上带着仓皇的表情,不计形象地提着长长的裙摆,担忧的神色不加掩饰,她喊他的名字:“徐岩。”
徐岩下意识回头。
“你没事吗?需要我帮忙吗?”说着,她就往他身边靠。
她还没靠近,徐岩已经下意识地错开了身子,不让她触碰到一丁点。片刻,徐岩摇摇头,用疏离而冷漠的口吻说:“乔夕颜不太懂事,今天晚上多有冒犯,不好意思。”
徐岩的道歉像分隔泾渭的那一道水岭,瞬间就将陈漫推得老远,推向十八层地狱。陈漫面如土色,一句话都说不出,像受了巨大的打击,眼中一下子就积蓄了盈光闪闪的眼泪。
“一定要这样吗?”陈漫的声音很低很低。
徐岩一步一步地走着,头也不回,用同样低的声音说:“是你一定要这样的。”
乔夕颜从小到大都很强壮。昏迷这种事她还真是第一次遇到。十足的狼狈,一点都不威风。
当她从宁静的病房醒来时,整个病房里只剩徐岩一个人,他坐得离她很近,手肘撑在她床榻边,她一抬眼就能看见他如墨的眸子,此刻他眸子里只有她小小的影子,不闪烁,灰蒙蒙的,像污染的湖水中那一轮浑浊的月亮,看得人心惊。
乔夕颜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那样的平坦,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徐岩的表情让她有些害怕,她怀疑肚子里有东西的时候还情绪很复杂,这一刻当她得知这东西可能已经失去的时候,竟然觉得有种海啸一般难以阻挡的悲伤。仿佛身体里硬生生割了一块肉一样。很疼很疼。
“徐岩。”她的声音很虚弱,但是房间里只有两个人,他应该是能听见的。可他动都不动,仿佛没听见一般,撇开视线,看着空中的吊瓶,药水一滴一滴往她身体里输送,不紧不慢地落着。
病房里安静得有些过头,乔夕颜觉得这安静让她有些害怕。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又快又急,砰砰砰的,仿佛就快要跳出嗓子眼来。那巨大的悲伤逐渐染上她的喉头,她哽咽了,颤颤抖抖地说:“孩子没了……是吗?”
徐岩听到“孩子”两个字才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他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很平静地说:“虽然很危险,但是她还在。”
乔夕颜觉得连呼吸都轻了,手掌不住地在腹部摸索。体会着那存在感很不强的小生命。
谢天谢地,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她默默地瞅了徐岩一眼,有些理亏,主动伸手去握徐岩的手,他的手很凉很凉,明明是夏天,却像是过冬一般。
她下意识地说:“很冷吗?是开空调的原因吗?”
她想帮他把手指搓一搓,但他倏地弹开了,那么厌恶的表情。他猛地站起来,一回身,已是另一幅表情。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锋利得像刀一样,他额上有暴起的青筋,她能感觉到他勃发的怒气,瞬间就燃了起来,但他在竭力忍耐。
“乔夕颜,你能不能别这么冒失?别这么莽撞?做事之前你能不能想想后果?”他冷冷地看着她,又说,“能不能也想想我?”
乔夕颜脸色募地冷了下去,他的刻意划清距离也刺伤了她。她本就是极度没有安全感的人,这一刻,她本能地像刺猬一样展开了全身的刺。
“考虑什么?我一直都是这样?你难道不知道?你在气什么?”她冷冷一哧,“还是说,你心疼了?因为我大庭广众羞辱了你的前女友?”
她脸上带着讽刺的表情。彻底惹怒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徐岩。她第一次看到徐岩发这么大的火。他的呼吸渐渐急促,几乎发起火来,将旁边的一个塑料袋“啪——”的一声扔在她病床旁边的床头柜上。
他双眼通红,像喝醉了酒一般,变成了她不熟悉的,另一个人。
“你自己都不爱惜自己,又怎么可能体会得到别人的爱惜?随便你怎么想,你没心没肺也不是一两天了!”
说完,他决绝地出了病房,只留下一个冷然的背影,披着清冷的月光,成为乔夕颜眼中最后的画面。
刺得乔夕颜鼻子一下子就酸了,眼前瞬间就被水汽笼罩。
这是他们婚后第一次这么严肃这么认真这么剑拔弩张地吵架。也是徐岩第一次用这种严厉的态度训斥她。她觉得委屈极了,可她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委屈。她很难过,难过徐岩用这种态度对她。
他到底在气什么,她真的不懂也没办法懂,为什么他不能什么话都清清楚楚地说出来?为什么什么都要她去猜,要她隔着厚重的帘幕去看?
她就是笨,就是不明白?不行吗?
她难过地去拿床头柜上的塑料袋,徐岩临走扔给她的。打开来,里面是一碗还热着的粥。一揭开盖,米糯糯的香气扑面上来,勾得她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她可是孕妇,徐岩怎么能这么对她?
她心里难受,也没胃口吃粥。随手放在旁边,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找半天找到一双医院提供的拖鞋,拔掉针头,按着还冒着血珠的伤口,踉踉跄跄往外走。
她想去看看,看看徐岩是不是真的不管她死活,就这么走了。
他还说她没心没肺,她再怎么没心没肺也比他狼心狗肺的强。
她就算天大的错她也是他老婆,更何况她还怀着孩子。他怎么能这样呢?她心里反反复复在想这个问题。
她觉得浑身没劲,脚下虚浮,扶着墙,每一步都像在飘,她走得缓慢,像个蹒跚老者。这真的很不像她,这般不威武,虚弱得她自己都鄙夷地想笑。
她不知道电梯的方向,站在空旷的走廊,左右看了两眼,不远处隐隐有谈话的声音传来,她下意识地循着声音的方向走去。还没走两步,对话的声音就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朵。
深夜,全世界的静谧让偶然的声音变得尤为清晰,仿佛被水洗涤过一般。乔夕颜扶着墙,静静地听着徐岩和医生的对话。徐岩的声音很平和,隐隐带着些担忧,却绝对是没有怒气的。他的怒气只针对她。
“……”
“按照你提供的信息,你太太停药不到三个月。从医生的角度我必须给你一些劝告,从以往的案例来说,是有畸形胎的风险,目前还太小,具体要等再大一些详细检查。如果有问题,我建议你们放弃。”
徐岩轻咳两声清清嗓子:“生命都应该被尊重,更何况那是我的孩子,我不会因为她可能有缺陷就不要她,我会给她最好的照顾,用一辈子的时间。再说,几率是一半一半的,我相信我的孩子会是幸运的那一半。”他顿了顿又说,“这件事希望您别告诉我太太,她经不起吓。”
医生笑了笑,似是拍了拍徐岩,发出衣料碰撞的“啪啪”声音:“徐先生能说出这样的话,让我这个做大夫的都有点惭愧。你太太身体还有点虚,胎儿不算太稳定,不过我们会给她最好的照顾,你不用太担心。”
“谢谢您。”
“不用,纪允亲自过来打招呼,我怎么可能不格外照顾。”
徐岩笑:“纪允是我同学,比我还大惊小怪的。”
“哈哈哈!”
“……”
乔夕颜轻轻地转过身,背靠着墙,望着对面白的刺眼的墙面,像冬夜的雪,那么美,却刺得人直流眼泪。
她紧紧地握着拳头。她突然觉得有些羞愧,她摸了摸平坦的小腹,突然涌生出一种强烈的幸福感。
她说不出这种幸福感究竟来自这个新生命还是徐岩。
她只觉得,她该做得更好,好到可以报答老天给予她的这一切。
乔夕颜是个幸运的人,她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