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危险的距离(3)
部落里没有现代化的热水器,文措从帐篷里出来,拿着开水壶到老板娘的帐篷里打热水。
老板娘的帐篷里有个当地人模样的女孩正坐着,她眼眉间有少数民族的特质,穿着当地人的服饰,笑容明媚如月皎洁。文措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她正和老板娘说着话,见文措到来,收了收小布包,和老板娘道了个别就出了帐篷。和文措擦肩而过的时候,文措看到她布包上系着一个绳结,这个绳结的编织方式很特别,她曾经见过,曾经在周大海身上见过。
那女孩走后,老板娘热情地给文措打水,还给文措倒了杯极有罕文特色的热奶茶。
“文小姐和男朋友过来自驾的吧?”老板娘笑眯眯地:“真没想到你人长得娇滴滴的,居然吃得这样的苦。”
“还不是男朋友。”文措喝了一口奶茶,答非所问:“刚才走的姑娘,是老板娘的朋友吗?”
“你说阿丽娜啊?”老板娘是个自来熟不设防:“大海的女人。大海就是带你们来的人,你们应该认识吧。来冲我讨钱的,大海给我拉客人,收钱的。”
“是吗?”文措抿了抿唇:“周大哥倒不像有女人的样子。”
老板娘笑哈哈拍拍大腿:“大海酷着哩,阿丽娜精明,两个人正好互补。就是大海这个人比较冷,阿丽娜追了好久。”
“周大哥是本地人吗?”
“哈哈,”老板娘笑着说:“当然不是,你听名字就知道他是汉人呐。”老板娘若有所思地说:“三年前来我们部落的,阿丽娜给带回来的,后来就住下了。大海又聪明又热心,谁的忙都帮,惹了一帮年轻姑娘喜欢呢,阿丽娜急得直跳脚。”
文措正准备再说话,就见老板娘突然抬起头,对着帐篷门帘的方向喊了一声:“小伙子你进来啊,站外面干嘛?你朋友在我这呢!”
门帘被微微撩开,探进一颗头,脸上带着有点尴尬的笑意:“不好意思,打扰了,我只是来打热水的。”
文措愣了一下,抬起头看了门外的陆远一眼。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最后是文措打破沉默:“站那不冷吗?快点进来啊。”
热情的老板娘给文措和陆远的水瓶都打满了热水。陆远看了一眼冒着热气的奶茶,问她:“你饿不饿?要不要买点烤饼晚上吃?”
文措心不在焉,也没觉得饿:“喝点奶茶就够了。”她顿了顿,抬头小心翼翼问他:“你来多久了?”
“没多久,刚过来老板娘就听见了。”他欲盖弥彰地说:“我什么都没听见,你放心吧。”
文措有点尴尬地扯着嘴角笑了笑。
陆远一个人拎着两个水瓶出了帐篷。文措跟在他身后走着。高原的夜晚虽然冷却还是别有一番风味。
头顶的天空比别处看到的都要近一些,不管是星星还是月亮,都比别处看起来更清晰。
高原里带着植物香气的风吹过,人的感官似乎都被麻痹了。文措觉得身体轻松了许多。
陆远在前面一步一步地走着,文措能听见他的脚步声,和平稳的喘息声。
“你有什么话想说的,就说吧。”文措说。
陆远停了一步,随即又继续走着。
“也许万里确实没有死,也许周大海就是万里。”陆远停了停,沉思了一会儿斟酌着问:“如果他真的是万里,他真的失忆了,你打算怎么办?”
文措想了想,很严肃回答:“只要他是万里,无论如何都得带回去。他妈妈还活着,怎么都不能让老人家明明儿子活着还无子送终。”
“嗯。”陆远点头:“应该的。”
两人都没有话要说,也接不下去这对话,只是一前一后继续这么走着。
文措的帐篷到了,陆远给她把水瓶放了进去。
“我走了。”陆远说:“你也早点睡。”
“嗯。”
文措看着陆远离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放在角落里的水瓶,心里一动,最后又追了出来。
她挑开门帘的那一刻,正与站在门口迟迟没有离去的陆远撞了个正着,陆远明显是没想到文措会突然这样出来,两人四目对视的那一刻,俱是一愣。
“我……我正准备走。”陆远生硬地解释着。
文措眼眶红了红。
陆远拿上水瓶转了身,一步一步离开。
文措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陆远的脚步踩在草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文措看着他交错的脚步。最后终于忍不住叫住了他。
“陆远。”她这样唤着他的名字,和以往的每一次没什么不同。可她和陆远都明白,这一声与以往都不同。
陆远打断了文措准备开口的话,先问道:“文措,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文措捏了捏手指,“你问。”
陆远回过头来,黑暗里,月光映照得他的表情有些冷,他温和的眉眼里带着点点悲伤。
“回江北以后,你还是那个想嫁给我的文措吗?”
文措被陆远的目光逼得无处可逃。原来电视剧里那种无法做出抉择的情况并不仅仅是编剧们江郎才尽乱写的。她此时此刻完全陷入两难。
她无法一下子做出抉择,也许这世界上有很多果断的女人,能很快做出决定,可那毕竟不是她。
一边是多年的感情,即使人“死”她也不曾忘记过的初恋;一边是在她最脆弱的时候一直守候在身边、这一路无怨无悔的伙伴。哪一边对她来说都很重要。她都曾真心喜欢过,都曾想过后半生要随他一直走下去。
可这一刻,他们都活生生出现在她面前了。
这是命运的玩笑吗?文措觉得无助极了。
“对不起,陆远,我现在没办法给你答案。”文措捏着手指,眼中有惊慌失措的表情:“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我现在的想法。万里活过来了,太突然了,我想搞清楚为什么,我要把他带回去。我和他有那么多年的情分,我没办法就这样放任他在这里。”她声音有些哽咽,顿了许久以后她说:“我向你发誓,我从来没有一天把你当做备胎,这一路感谢你的陪伴,没有你我可能早就死得没渣了,没有你我不会这么活蹦乱跳地站在这里。可是陆远,我还没有理清楚我到底想要什么,对不起陆远,对不起。”
文措知道她的回应让陆远失望了,随着她的一声声对不起,陆远眼底的光芒一点点暗了下去。可陆远就是陆远,永远不会逼迫她,不会让她难堪。他明明对她的答案那么失望,却还是扯着嘴角笑着打哈哈:“你别那么严肃,我也就一问。也没有什么备胎不备胎的,就算是备胎,也是我心甘情愿的。”
文措被他有些自嘲的语气刺痛了,固执地纠正:“不是备胎,从来都不是。”
“你说不是就不是吧。”陆远笑笑:“你快去睡觉吧,我也回去睡了。”
说着,陆远转身就要走了。刚走出两步,文措就叫住了他。
“陆远。”
“嗯?”
文措看着他回过头来那一秒一闪而过的失落表情,顿时觉得心疼极了,到了嘴边的话变成了最短的那一句:“对不起……”
陆远愣了一会儿,最后站定,很认真地说:“文措,这里是祖国的西北最远的地方,我来这里,只是为了你。所以对不起,我不能轻易就放弃,没办法随便就成全。就算万里活过来了,就算他记着所有的一切,我也没办法就此放手。”
他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好像开玩笑一样说:“万里现在是很壮没错,可我也不是吃素的,真要打起来了,不定谁赢谁呢。”
原本还有点愁绪的文措突然被他逗乐了,“你傻啊,什么时代了,靠打架能赢到女人吗?”
陆远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向他的帐篷走去:“不能,但是好歹能挣扎一下,哪怕一下也是希望。”
文措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站在门口,看着陆远的身影渐渐消融在无止尽的黑暗里,那感觉让她好无助。她想叫住陆远的,可话到了嘴边却哽住了。
叫住他又能和他说什么呢?文措绞尽脑汁也想不到。
文措一晚上没有睡实,做了许多梦,多是让人没有安全感的梦,从梦中醒来文措觉得全身无力,手脚发麻,整个人都是懵的。
醒来的第一反应是找陆远,没找到陆远内心觉得挺失落的。却又觉得这失落是无处发泄的。
走出当地人的旅馆。在部落里转了一下,对于外来的人,大家热情的招待,人人都邀着文措进帐篷坐坐。
文措蹲在一处当敌人拉成的圈子外面,看着里面圈养的两只羊崽。
两只羊崽在圈里撒着欢,隔着板子对文措撒娇,文措大着胆子伸手摸了摸。
“它们倒是不怕你。”一道热情的声音从文措头顶传来。文措一抬头,阿丽娜长长的辫子扫到了她的脸颊,带着少女天然的香气。
“你好。”阿丽娜把手上的东西放到地上,用汉人的方式和文措打招呼。
文措伸出手与她回握,由衷赞叹:“你的普通话说得真好。”
阿丽娜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毫无防人之心:“大海哥教的。”
听到敏感的名字,文措忍不住多问了几句:“周大哥普通话还说得没你好啊?”
阿丽娜哈哈大笑:“来旅游的人啊,奇怪的很,明明自己就是汉人,却不信任汉人,大海哥为了做生意才把普通话说成那样的,不然别人不让他引路。”
“周大哥,一直都叫周大海吗?”文措一边抚弄着小羊崽,一边和阿丽娜说着话。
阿丽娜坦荡荡看着文措:“我听大海哥说过了,他长得很像你以前的男人。你一来就认错了人。”
文措脸上微微有些红,为自己想要套话阴暗的心思而感到羞愧。真是小人之心了,不想别人一早都说了。
“对不起。”
阿丽娜脸上的笑意不曾消退:“没什么对不起的,要是我,我也会多问几句。”
阿丽娜越是坦荡,文措越发觉得自己阴暗,越想越觉得对不起,“我并没有要抢你男朋友的意思。”
“没关系,大海哥还不是我的男朋友。”
“怎么会?”文措瞪大了眼睛:“老板娘说……”
“那是热娜依他们误会了。”阿丽娜也没觉得羞怯,只是寻常地说:“我一直喜欢大海哥,大海哥一直没答应我呢,前段时间我受伤了都是大海哥照顾的,好多人就以为我们好上了,其实还没呢。”
阿丽娜回忆起那些细节,脸上出现两抹羞涩的粉红,在她年轻的脸上好看到让人怦然心动。阿丽娜笑笑,很是自信地说:“他早晚有一天会是我的男朋友的。”
文措说不出自己内心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复杂。
她想再问下去的,不管是时间还是细节,无一不指向周大海,他就是万里啊,可她却不忍心再问下去了。
如果他真的是万里,那么他们几个人,又该怎么办呢?
文措向左挪了挪,看着阿丽娜给羊崽们喂吃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天。
“在你眼里,周大海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阿丽娜像所有陷入情网的少女一样,说起心上人一脸崇拜和欢喜:“周大哥特别有男人味,很稳重,而且很有主意,特别尊重人……”
文措看着她如数家珍一样描述着那人的优点,只觉一切恍如隔世。原来他从来都没变,阿丽娜形容的那些特点,不也是从前她喜欢他的理由吗。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少女都为他倾心。
“三年前……”文措喉咙有些哑:“你们是怎么遇见的呢?他为什么要在这里住下?”
阿丽娜沉默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些犹豫,但还是如实相告:“三年前,我在山里救他的时候,他已经快要死了。他遇到了熊,死里逃生,但没走多久就在山里迷了路。”
阿丽娜坦然地看向文措,那么年轻的一个小姑娘,眼中却有让人敬畏的勇敢力量。
“文小姐,不管从前大海哥是什么人,从他留在这里的那一天起,他就只是周大海而已。”阿丽娜笑了笑,对文措说:“大海哥已经忘记从前的一切了,所以你也快些忘记吧。”
文措原本以为阿丽娜不知情,或者她知情但她隐瞒。可现在听她这么坦然而轻描淡写地说起一切,文措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不为别的,就为万里“去世”以后那三年她过得生活。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啊?没有一丝一毫活下去的信念,她生不如死,无数次选择要去陪他,可他却选择了隐姓埋名不再回去。
他有没有想过,那么爱他的文措,活得好不好?
“他是真的不记得了,还是想要不记得了?”文措不依不饶地问下去,不求一个答案不罢休。
阿丽娜看着她,眼中有同情的眸光。她无比平静地问文措:“他已经决定做周大海了。答案是什么,很重要吗?”
“对我来说很重要。”
阿丽娜拎起小桶,缓缓站了起来。草原的秃颓是天然的背景,她身上五彩斑斓的民族服饰是唯一的艳色。她遥望着远方,脸上的表情很是平和豁达。
“对我们,都不重要了。”阿丽娜说:“文小姐,回去吧,他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
文措回去的路上脑子里一直在回想着阿丽娜说的那些话。
也许如她所说,对他们来说,这个答案已经不重要了,可对文措来说,这个答案就像一只无形的猫爪,在她心里一直拼命地挠着,又疼又痒,让她忍不住要求个真相。哪怕真相是撕心裂肺的,也在所不惜。
罕文的海拔很高,高到如果感冒都可能有窒息死亡的危险。从前娇气到脚上起个水泡都得万里背进背出的女孩,为了他,从江北到了这里。多次经历危险甚至生死。
只是想来看一眼这里的山水,看一眼最后埋葬他的地方。
她是那么那么爱过他,爱到失去了他就要去死。
可这一切是多么讽刺。他还活着,他明知他的死会给她带来什么,他却断了所有的联系。
所有的深爱,都只是她一个人出演的独角戏。
叫她怎么去接受着现实?
她失魂落魄地回了帐篷,正碰见一直等在那里的陆远。
陆远见她脸色不对,赶紧给她倒了一杯热水,他皱着眉头问:“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文措看着陆远,心底只觉千万般委屈。
“他就是万里。”文措无力地说。
“我知道。”陆远一点也没有意外,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从你第一次叫他名字的时候,我就已经确定了。”
“为什么?”
陆远扯着嘴角,努力想要笑着,却怎么都笑不出来:“他看你的眼神,不是爱过,不会是那样的眼神,再怎么伪装也掩盖不了的眼神。”